十二、出關

許觀被小宴擊暈,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耳邊亂紛紛,似乎是陣陣歡呼聲。迷迷糊糊間睜眼看時,發覺身處自己馬邑營帳中的床榻之上,一名小校走近,說道:“許參軍,你終於醒了。咱們已經拿下定襄了!”許觀一驚,霍然坐起,一把抓住小校雙臂,叫道:“小宴呢!她在哪裏?!”那小校冷不防被他抓住,也嚇了一跳,忙道:“我也不知。辛校尉剛從定襄帶回捷報,我去請他進來。”

過不多時,辛開道大步進帳,一臉喜色道:“兄弟,咱們三千輕騎深入定襄,竟嚇得頡利不敢交戰,連夜逃往鐵山。李尚書此等功績真是古今罕有!”見他肩胛上纏了白布,許觀道:“辛校尉,你受傷了?”辛開道道:“我的傷不妨事。”便將李抱金反叛之事簡略講了,讚道:“李尚書料事如神,當真是世之英傑!”許觀聽完,也是驚詫不已,又問道:“小宴也回來了嗎?”辛開道略一沉吟,許觀急道:“莫非她出了什麽閃失?!”辛開道道:“那倒沒有,隻是……”許觀道:“隻是什麽?快說!快說!”

辛開道道:“你別著急。她平安無事,隻是沒隨我們回來,叫你在馬邑等她。此事得從頭說起。我們攻入定襄時,頡利已經遷走了牙帳。我們挨著一座座氈房搜尋,沒找到頡利,卻尋到一座帳門上繪有沙雞的大帳,裏麵皆是從各地掠來的珍寶,金銀珠寶堆了滿地。咱們隻憑三千人殺到定襄,哪個不是將頭顱係在腰帶上?如今嚇得突厥大汗落荒而逃,蘇都尉便傳令將這些珍寶分賞給弟兄們。小宴姑娘領三千輕騎翻過惡陽嶺,立下首功,蘇都尉命她先選。”許觀道:“她可有選什麽嗎?”辛開道道:“小宴姑娘初時什麽都不肯要。蘇都尉道若是她不選,眾人便都不可動手選寶。她無奈便選了一座石像。那石像高過一人,沉重無比,她選此物自是不欲取帳內寶物之意。”許觀道:“不過這大帳既然是放置珍寶之處,這石人放在這裏定然也有些道理。”辛開道道:“可不是嗎!我們抓了名通曉華語的突厥人問了,才知那石像是突厥史上一位大武士的‘殺人石’。”許觀道:“什麽叫‘殺人石’?”辛開道道:“突厥習俗,武士生前殺一人,則在墓前立一石像,殺人越多,立石越眾。那些石像便叫作‘殺人石’。帳內的那塊‘殺人石’是位突厥大武士墓前之物,據說每次出征前眾將都要在石下祭拜,祈求武運。後來李尚書到了,得知此事,便向小宴姑娘討了這石像,又命眾人拖到帳外,用大錘砸了個稀爛。”許觀道:“好好的石像,為何要砸了?”辛開道道:“李尚書想讓日後突厥武士出征便再沒有石像可以祭祀。這本是攻心為上的兵法,誰知砸開石像,內中卻掉出一卷羊皮。”許觀越聽越奇,睜大眼睛問道:“石像裏藏了一卷羊皮?”

辛開道道:“不錯。石像裏藏了卷古舊的羊皮卷。這下兄弟們都興奮不已,都道這石像已然來頭不小,裏麵藏的東西一定更是價值連城,便紛紛傳看那羊皮卷。”許觀道:“羊皮卷上記載了什麽?”辛開道道:“上麵繪了些突厥文字和許多圖案,我們誰也不識。找來突厥人一問,才知這羊皮是一卷地圖,那些突厥文字譯成華文便是‘瓜州’、‘莫賀延磧’、‘唱歌跳舞之山’等地名。突厥人剛說完,小宴姑娘忽然一把搶過那羊皮卷,對李尚書道這石像已送給了她,如今雖已被打碎,可裏麵的東西自然也應歸她。她本來對帳中珍寶視若不見,忽然點名要這羊皮地圖。大夥兒都是一愕,均想:‘這地圖果然是寶貝。沒準是張藏寶圖,她才會動心。’可轉念一想:‘她對這帳中珍寶都不屑一顧,又怎會貪圖什麽寶藏。’大夥兒正各自猜疑,李尚書已把那羊皮卷放在她手中。小宴姑娘道:‘如今你們已到了定襄,我也該走了。’便揣起羊皮卷離去,不知所蹤。”許觀聽罷“啊”的一聲,驚道:“上麵的文字當真是‘莫賀延磧’和‘唱歌跳舞之山’嗎?這下可糟了。她必是去蹈歌山了。”辛開道聽完許觀所言,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道:“蹈歌山在哪裏?有什麽緊要嗎?”許觀道:“你替我與蘇都尉告個假。”從床榻上一躍而起,匆匆取了些衣物銀兩,便往外奔。

許觀所料竟是絲毫不差。原來當日在燕婉園,五娘說起長生瓶本是白民國國寶,後來白民國多經戰亂,又被海水吞沒,這寶瓶奧秘也隨之湮沒。可傳說有一支白民國後人流亡到西域蹈歌山建了緊羅那城,城主元無咎或許知道長生瓶的奧秘。隻是蹈歌山在西域莫賀延磧沙漠的流沙之中,上無飛鳥下無走獸,人跡罕至,因此向來也無人知其所在。那日五娘說罷,小宴道:“便是千難萬險,我也要去。”五娘笑道:“縱然你運氣好找到蹈歌山,也是枉然。”小宴道:“卻是為何?”五娘抬起雙眼,悠悠望著遠方道:“想那長生瓶的奧秘何等寶貴,人家若真知道又怎會告訴你?那緊羅那城城主元無咎劍術號稱當世第一,除了當年茅山的一代宗師王遠知隻怕再無對手。他又憑什麽聽你的話?”小宴半晌無言,心中卻仍打定主意要解開長生瓶之謎好替五娘治病。待見到那幅羊皮地圖,當即決意前往蹈歌山。許觀想到小宴孤身遠赴險地便心急如焚要去尋她,這番緣由也不及細說。辛開道欲攔,可許觀揣了波月石在身,卻哪裏追得上?

許觀離了馬邑,一路問道向西而去。這日天色將晚,滿目盡是黃沙枯草,夕陽下遠遠有幾座烽燧隱在煙塵之中,一派關西景色。路旁借問方知來到瓜州地界,離玉門關已不在遠。許觀打聽明白莫賀延磧在玉門關外,便尋了店家打尖。用了些茶飯,許觀又問起店夥莫賀延磧的方位。那店夥臉色一變道:“不曉得。”許觀心中奇怪,拿出了些碎銀子遞與店夥道:“我是外鄉人,從長安來,想到莫賀延磧去。還請店家行個方便,指引路途。”店夥道:“你這人怎麽這樣囉嗦,我已說了不知如何走。你還待怎地?”掌櫃的見店夥起急,忙上前接過銀子,喝退那店夥,笑嘻嘻道:“您老莫怪。他原是好意,這莫賀延磧可去不得啊。”許觀道:“如何去不得?”掌櫃的道:“那莫賀延磧長八百餘裏,水草全無。漫說是人便是隻鳥也飛不過去。”許觀道:“我也知前路艱險,隻是我有個……有個朋友去了那裏,生死未卜。縱然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尋她。”掌櫃的嘖嘖讚道:“如今似郎君這般重義的當真不多。隻是還有一件為難事,朝廷早有明令不得私出唐境。近來又有人欲經莫賀延磧前往西蕃,涼州都督李大亮已發了訪牒遞到各州縣,命嚴候捕捉。郎君此時欲出關恐實不易。”

許觀聽到李大亮的名字微微一怔,想起與小宴一同替惜夢騙婚之事,不覺麵帶微笑。掌櫃的見他沉吟不答,隻道說得他害怕了,便道:“郎君至此已著實難得。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各人造化各不相同。咱們心底替朋友祈福也就是了。郎君何不在小店休養兩日便回長安去?”許觀搖頭道:“找不到她,我不回還。”掌櫃的苦笑道:“莫賀延磧不是尋常去處,老漢見過有人去的,卻從未見過能回來的。縱然能到,怕你也尋那朋友不到。”許觀道:“一日尋她不到,我便尋她一日。十年尋她不到,我便尋她十年。”掌櫃的歎道:“郎君真是個癡人。此地北行五十餘裏,便是瓠蘆河。過了瓠蘆河才到玉門關,一路之上都不太平,時有強人出沒。關外有五座烽燧,各相去百裏,中無水草。五烽之外方是莫賀延磧。郎君若執意要去,老漢惟願上蒼護佑。”許觀道:“多謝店主指路。”那店夥卻隻是冷笑,許觀也不理他,自去買了皮囊盛水,又備下幹糧,在瓜州歇了一宿便匆匆啟程。

向北行了一陣,隱隱聽到水聲回響,越走聲響越大,走到近處果然見一道大河攔路。許觀知已到了瓠蘆河,見水流湍急又無舟楫,隻得沿河而行,盼能找個渡口。

往上遊行了七八裏,見河水漸狹不似先前寬闊,許觀心道:“若這河道再窄些,便能趟過去了。”又走了三四裏,河道隻剩了丈餘寬,河上還有座胡椒樹木搭就的便橋,許觀見了大喜,過橋又向西行。待行到玉門關,天已向黑,遠遠望見路旁半堵土牆後有座古廟,便投入廟中停憩。許觀進到廟裏,見四壁都已斑駁,房梁上滿是蛛網,殿上供了一尊泥塑彌勒菩薩。跪下朝菩薩像拜了一拜,心中禱祝:“願菩薩保佑小宴一生平安喜樂。願我此行能尋到小宴,與她一道回到長安。”

忽聽廟門外一聲馬嘶,又傳來腳步聲,許觀想起瓜州小店的掌櫃的說一路之上時有強人出沒,急忙躲到菩薩像背後,偷眼望外觀瞧。隻見廟外走進兩人。一名青年僧人,生得麵如冠玉,相貌軒昂,另一人是個滿頭紅發的粗壯胡人,身材甚是高大卻生得尖嘴縮腮,一臉乖戾之氣。兩人望見菩薩像倒身拜了三拜,拜罷胡人道:“法師,由此往西過了五烽便是莫賀延磧,再無大唐官家守衛。咱們在這裏歇息一晚吧。”僧人道:“也好。”便走到牆邊閉目打坐。胡人自去生了堆火,燒得必必剝剝爆響。待煮出茶來放了一盞在僧人麵前,又到廟外喂完馬,方鋪開席褥躺下休憩。許觀心想:“原來他們也打算去莫賀延磧,卻不知去做什麽?瓜州店裏那掌櫃的說有人欲經莫賀延磧前往西蕃,不知是不是說的這兩人。”

正尋思間,忽見那胡人站起身來,朝僧人走了幾步,又退回去坐在地上,雙眉緊皺似乎在苦思什麽。想了一會兒,又站起身來朝僧人走去,快到僧人身邊時忽然又折回身去,雙手抱頭跪在菩薩像前,身子微微顫抖,似乎有什麽事始終想不明白。胡人思索了良久,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把尖刀緩緩走向僧人。那僧人端坐在旁默念經文,似對胡人的作為恍然不知。眼看胡人已舉刀走到僧人身邊,許觀見了大急,那僧人忽然睜眼質問道:“石盤陀,深夜不寢,所為何事?”

被叫作石盤陀的胡人一驚,退了兩步收起刀道:“玄奘法師,由此西去,前途艱險又無水草,唯五烽下有水。若前去偷水被擒,必被處死,不如歸還安穩。”玄奘道:“我在長安立下宏願。前往婆羅門國求取真經,以解釋門諸惑,度人間眾苦。不得大法,決不東還。”石盤陀道:“西路艱險,法師終不能達。”玄奘道:“不至天竺我不東歸一步。你若畏懼,便自返去。”石盤陀躊躇道:“我帶法師來此,已犯了王法。若是法師在前路被擒,將我供出如何是好?”玄奘道:“我如被擒,必不供你。”石盤陀隻是不信,又掏出刀來。玄奘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縱然我身被切割為微塵,也終不供你。”石盤陀麵色稍和,低頭瞧見手中尖刀,雙目之中又精光大盛,喝道:“你們漢人立誓如何能信?”又向前逼近了一步。玄奘知再說也無用,念道:“阿彌陀佛。”閉目端坐,神態莊嚴,口中誦念經文,聲音裏充滿悲憫之意,神色之間竟不見絲毫懼色。石盤陀一揮手中刀,正欲斬落,忽聽從殿中菩薩像處傳出聲音道:“住手!”

石盤陀大吃一驚,回頭看去,見廟內除了自己與玄奘外隻有尊泥塑菩薩像,心中先有了幾分驚懼,緊握刀柄喝道:“什麽人?快些出來!”大踏步向菩薩像走去,忽然覺得手中一震,尖刀從手中飛到空中,又墜落在地。石盤陀驚駭不已,隻道是菩薩顯靈,忙俯首在地道:“彌勒菩薩在上,弟子不敢加害法師。”那尖刀好似聽懂了他所說,又發出嗡嗡鳴叫,飛起在地上輕扣了三響。石盤陀愈加驚異,以頭搶地,懺悔不已,那尖刀才不再鳴叫。石盤陀不敢上前拾刀,又跪倒在玄奘麵前道:“弟子險得無量罪,願受懺悔,求法師恕罪。”玄奘坦然受其禮懺,說道:“我既為你授了五戒,亦是與你有緣。你須知不殺生為佛門根本大戒。以電光朝露之身造不善業,未來當受無間之苦。你去吧。”石盤陀又叩了幾個頭謝罪方辭別出廟。玄奘走到菩薩像前,懇懇祝頌道:“菩薩果然救苦救難。玄奘必求得真經還諸東土,不負先心。”頌罷拜倒在地,忽聽麵前又傳來那聲音道:“法師!”抬頭看時,菩薩像旁已跳出個寬鼻闊口的少年。

這少年正是許觀。原來許觀在菩薩像後見到石盤陀拔出刀來,便想念動禦劍咒將刀從他手中奪出。誰知隔了些時日,那咒語已記得不甚連貫,何況他禦劍咒修為尚淺,尚不能隨心所欲,待見到石盤陀欲持刀行凶,隻得出聲示警。又見石盤陀凶神惡煞般朝自己走來,心中一急,禦劍咒反倒頓時靈驗,將刀從石盤陀手中奪下。

兩人通過姓名,許觀才知玄奘法師正是涼州都督李大亮欲拿之人。玄奘因覺在東土所見佛經多不完備,便立誌前往西方婆羅門國求取真經,石盤陀則是玄奘在瓜洲所收弟子,本許諾要護送玄奘經五烽而出唐境,不料卻在半途動了惡念。玄奘謝過許觀救命之恩,又知許觀也要前往莫賀延磧,問道:“小施主,你又是為何要去那裏?”許觀見他目光中滿含仁慈之意,不知怎的胸口一熱,便將如何在成都遇到小宴,如何同她來到長安,又如何失散等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到小宴孤身去了險地,心裏一急,眼圈也紅了。玄奘聽罷,雙手合十禱道:“願佛祖保佑,施主終能和小宴姑娘相會。”許觀大是感動,說道:“也願法師早日到達婆羅門國取得真經。”

兩人在廟中過得一宿,次日向西進發。行了八十餘裏,見到第一座烽燧。玄奘道:“石盤陀曾道一路上惟五烽下有水,卻都駐有守軍,若有一處被覺,便會被捉拿處死。我們不如等到入夜再去烽下取水。”許觀稱是,玄奘便將馬放到一旁。二人與伏在沙溝中捱到天黑,才躡足緩緩走近烽燧。待走到烽燧西角,果然見到一條溝渠,忙各自取出皮囊盛水。忽然一支響箭嗖的一聲射來,正中許觀的皮囊。烽上一棒鑼響,有人大喝:“什麽人敢來偷水,給我拿下了!”又衝出六七個軍士,皆是怪形惡相之輩,將兩人橫拖倒拽,捉上烽燧。玄奘與許觀被押到烽燧內一間囚室裏,見正中坐了一名軍官,生得又高又瘦,麵頰凹陷,左眼下老大一搭朱砂記,瞧上去說不出的瘮人。

那軍官見了兩人,冷笑道:“朝廷三令五申,禁約百姓私自出蕃。你們好大膽子,當我這五烽都是空設嗎?來人!將這兩人拖出去打殺了。”玄奘歎道:“阿彌陀佛。不想玄奘取滅於此,不能取得真經。隻待來生教化此人,令修勝行,舍諸惡業。”那軍官聽到“玄奘”二字,站起身來喝住眾軍士,問道:“你是哪裏的和尚,自稱玄奘?”玄奘道:“貧僧法名玄奘,自長安而來,前往西方婆羅門國求取真經。”那軍官滿臉驚異道:“我聽涼州人說有僧人玄奘欲前往西方取經,不想果真遇見。”又問了許觀來曆,更覺驚奇,對許觀道:“原來你不是去往西方諸國,而是要去莫賀延磧。那裏寸草不生,又無水源,你去豈不是白搭一條性命嗎?”見許觀與玄奘卻都是一臉堅毅,那軍官對玄奘道:“我是守這烽燧的校尉王祥,曾在家鄉敦煌聽報恩寺張皎法師說解佛法。你欲去西方取經,原是好事。隻是西路艱險,此去婆羅門國何止萬裏,你如何能到?張皎法師曾對我說過三段故事,我終不明其意。天亮之前你若能解,我便放你們西去。若不能解,我亦不予你罪,你自去敦煌隨張皎法師傳法,也不必喪身在西行路上。”

許觀聽罷,心中驚疑,暗道:“這賭賽太不公平。故事解開與否,都由這王校尉一人說了算。”玄奘卻點頭道:“校尉請講。”王祥道:“第一段故事據張皎法師所言,便是傳自婆羅門國。是說昔有一人有二百五十頭牛。一日此人放牛時見一頭牛被虎所食,便道:‘我這牛失了一頭,再不是全數了,還留它們作甚?’便將剩下的牛都趕到深坑中宰殺了。世上怎會有這等蠢人,這故事說的是什麽意思?”玄奘道:“如來有二百五十條戒律,倘破一條,當生慚愧心,作清淨懺悔,不再犯戒。若犯如來一戒,便道戒不具足,何用持為,索性一戒不持,便是因失一牛而殺群牛,如那故事中的愚人一般了。”

王祥聽罷,以手撫頭,恍然大悟,又道:“第二段故事是張皎法師遠行至西域某國所聞。說那國中有位美貌王後患了重病,終日昏睡不醒。國王便喚了醫者醫治,誰知那醫者開出一劑毒藥。國王大怒,欲斬醫者,那醫者卻道:‘王後之病,非此藥不可醫。’見王後奄奄一息,來日無多,國王無奈便讓王後服了那毒藥。誰知藥到病除,王後竟霍然而愈。王後蘇醒過來說道:‘我昏睡時夢到來到一地,人人都牛頭馬麵,醜陋不堪,見到我卻都譏笑我生得難看。’這故事說的是什麽意思?”玄奘道:“恒河水,魚龍以為窟宅,天眾以為琉璃,人間以為波流,餓鬼以為猛焰。彼之毒藥,於此或為良藥。此之美貌,於彼或為醜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識,而所見不同。這便是故事本意。”

許觀幼時廣閱佛經,聽完玄奘所說,深覺飽含精義,隻盼能再多聽幾句。王祥也若有所思,不住點頭,又道:“第三段故事,張皎法師講時哈哈大笑,我卻不明其意。”玄奘道:“檀越且說來聽聽。”王祥道:“說昔有一人叫作唐僧,有四名弟子叫作悟空、八戒、沙僧與白龍。悟空頭上有一道金箍,這日唐僧欲給八戒、沙僧與白龍都套上金箍。套到白龍時,白龍哭道:‘師父,莫套了。再套便是四個箍了,我是寶馬,莫叫我作奧迪了。’這故事又是何意?又有什麽好笑?”這次玄奘聽罷,盤膝低頭而坐,皺眉想了良久,卻仍沉吟不答。許觀看得心焦,湊上去問道:“法師,這故事莫非比前兩個都難解嗎?”玄奘道:“你不曉得。他那頭一個故事是《百喻經》中故事,殊不難解。第二個故事雖不見經典卻暗合佛理,也能解得。惟獨這第三個故事,百思不得其解。”

許觀滿心擔憂,忽然腦中一道靈光閃過,對玄奘道:“這故事既是張皎法師所講,他必知其義。我去尋他問個明白不就是了?”玄奘道:“敦煌離此地尚有兩百裏,此時已是四更,你如何能在天亮之前找到張皎法師?”許觀道:“隻要王校尉肯放,我自有個趕路的法子。”玄奘道:“既如此,我與那王校尉說。”便對王祥道:“這第三個故事,貧僧一時也解不開。不過這位小施主要連夜趕到敦煌去問張皎法師,天亮之前定然趕回,還請校尉應允。若是他逾期不回,貧僧願任憑處置。”王祥道:“你好不糊塗,他若去敦煌如何能在天亮前趕回,分明要獨自逃走。”玄奘道:“我卻信他。”王祥笑道:“好!我便放他,也叫你輸個明白。”

許觀問明了路途不敢耽擱,離了烽燧將波月石揣在胸口,一路趕去敦煌不提。玄奘繼續苦思這第三個故事所含深意,不知不覺天邊已泛起魚肚白。王祥道:“他果然一去不返,你也該依我所說去敦煌傳法。”玄奘肅然道:“貧僧家在洛陽,少時慕道。兩京名僧,吳蜀大德,玄奘皆有拜謁。莫不窮其所解,倘若我隻為養己修名,何必前往敦煌。然恨東土經有不周,才無貪性命,不憚艱危,誓往西方遵求遺法。擅越若必欲拘留,任由刑罰,玄奘終不東移一步。”說罷玄奘雙目一閉,再不發一言。王祥見他寶相莊嚴,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也暗自佩服。此時旁邊一名軍士上前報道:“那人已回來了。”王祥奇道:“居然回來了?快帶上來!”

隻見許觀抱了個木匣風塵仆仆奔了進來,王祥道:“你是從敦煌回來嗎?”許觀道:“正是。不但到了敦煌還見到了張皎法師。”王祥怒道:“空口白話!何以為證?”許觀道:“我到了報恩寺,張皎法師正在大殿等我。他道:‘你不必多言,快將這木匣帶給王校尉。’我待要多說幾句,他卻揮手令我快走,又道:‘你同王校尉說:放了玄奘西去,日後方知我那故事為何好笑。’我見他不開口詢問,竟然盡知我來意,也不敢耽擱,連忙趕了回來。”王祥聽完,將信將疑,命人打開木匣,眾軍士往內一看竟都是一片歡呼。

原來那匣內放了滿滿一匣脆棗,上麵擱了一張信箋。大漠苦寒之地,守軍都已數月不曾見過瓜果了,見了脆棗自然人人歡喜。王祥拾起一枚棗看了又嗅,喃喃道:“隻有敦煌鳴山大棗才能生得如此飽滿……”又拿起信箋,見上麵隻寫了一個“放”字,心道:“這倒奇了,果然是張皎法師的筆跡。莫非真有神佛護佑這玄奘法師?若當真如此,我又怎能逆天而行?”王祥想到此處,額頭上已是汗水涔涔,說道:“法師既立有宏願,今又有上天護佑,弟子敢不隨喜。且稍作歇息,我便送法師出關。”

待到午後,王祥命軍士送上水囊幹糧,將兩人送出十餘裏,說道:“由此向西不須經過其餘四烽,便能直入莫賀延磧。那莫賀延磧又稱沙河,人跡不至,其中路途我也不識,惟願佛祖保佑二位。”玄奘與許觀稱謝不已,別了王祥向西進發。行了一日,隻見莽茫茫沙丘如海,果然寸草不生,人鳥俱絕。後人歎這莫賀延磧沙漠的可怖,道是:“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如時雨。”又行了兩日,兩人所帶清水已耗去大半,卻仍走不出沙漠。許觀心道:“如此下去,非困死在這沙漠中,何不再試試這波月石。隻是法師那匹馬又老又瘦卻騎不得兩人。”便對玄奘道:“法師,我再試試那趕路的法子,或能帶你,那馬卻帶不得了。”便將波月石貼身戴了,抓了玄奘的手拔足便奔。玄奘隻覺兩耳灌風,雙腳再也收不住,騰雲駕霧一般往前急奔,口中叫道:“小施主,你原來還有這等神通呢!”

許觀隻顧埋頭狂奔,如此奔了半日,停下一看卻是叫苦不迭。

隻見滿目塵沙飛揚,玄奘那匹瘦馬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在眼前。原來狂奔了半日,竟又回到了原地。許觀已是口幹舌燥,滿腹懊喪。玄奘道:“施主莫要懊惱,我等既發願來此,縱然事終不諧,亦無愧我心,又有何怨。”許觀心中一凜,道:“法師教訓的是。”此時玄奘再也支撐不住,臥在沙中默念觀音,頌曰:“玄奘此行不求財利無冀名譽。但為無上正法來耳。仰惟菩薩慈念群生以救苦為務。此為苦矣,寧不知耶。”如此頌念百遍,那瘦馬忽然長嘶一聲,爬起向東南方奔去。許觀掙紮而起,尾隨那瘦馬追去。奔出數裏,忽然腳下一軟,一隻腳已陷入流沙之中。許觀大驚,忙大聲呼救,周遭卻哪有半個人影。待要發力掙脫,卻覺腳下空****全無借力之處,片刻之間流沙已至胸口。又拚命掙了兩下,流沙沒到頸下,許觀漸覺呼吸艱難,心中一酸,叫道:“小宴,咱們隻有來生再見了。”此時塵沙驟起,將他掩在厚厚黃沙之下。

〖注:

1、《新唐書·李靖傳》載:“禦史大夫蕭瑀劾靖持軍無律,縱士大掠,散失奇寶。帝召讓之,靖無所辯,頓首謝。”《舊唐書》則稱彈劾李靖縱容士卒劫掠突厥珍寶者是禦史大夫溫彥博。也有史家認為蘇烈在唐滅東突厥之役中便立有大功,卻仍未得重用,可能是替李靖背了罪責,但縱士劫掠以鼓舞士氣,向為兵家常用,亦無須諱言。

2、本回中石盤陀助玄奘西行又生異心,玄奘過五烽及莫賀延磧諸事皆係史實,基本根據《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改寫。至於張皎法師的第三個故事自然並非取自佛經,而是戴鵬飛先生的短信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