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舍得

顧十八娘握著桃枝的手輕輕發抖,一瞬間她似不知身在何時。

“如是那時,已是茫茫虛境,女施主如何摘得?如是來時,則是未知水月,女施主如何摘得?女施主,既然摘得,何不睜眼細看?”老僧在後緩緩說道:“女施主,細看一番,許能看到此花之妙。”

那時,她已經死了,此時她還活著,而來時她還會去死嗎?為了一個男人去生去死……

見到沈安林,那藏在心底的深深絕望悲憤瞬間吞沒了她,她什麽想法都沒有,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殺了他,殺了他,根本就沒想殺了他之後又如何。

這是興隆寺,人山人海,那日在梅園中對顧寶泉下手,已是凶險之極,此時縱然得手,隻怕也是插翅難逃,然後,自己殺人償命嗎?

她要是死了,娘和哥哥會如何?

日漸好轉的生活,堅強勤奮的哥哥,那些要害他們的人已經難以得手,她還有很多事要做,生活還可以過得更好……

不過是一個男人而已……

這一次,她再也不會為了一個男人去生去死。

顧十八娘深吸口氣,閉了閉眼,再轉過身,麵上浮現一絲笑。

“師父說得高深,小女聽不懂呢,莫非師父還是怪我摘了這桃花?”她晃了晃手裏的桃花枝,往回一拋,“那還給師父便是了。”

她的力道小,與那老僧站得遠,桃花枝跌落在地上,紅花綠葉殘雪,看上去格外鮮豔。

“阿彌陀佛,舍得舍得,女施主既然能舍,必然能得。”老僧垂目合十說道。

顧十八娘笑了笑,目光卻是一片決然。

我不管什麽今生來世,不管你們佛家什麽因果報應,也不怕你是不是看穿了我來曆,我要的隻是家在親人在,我要是活得好好的,我要的是過好我的日子,而壞日子留給他人去過。

誰要想阻擋,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就是死,也絕不讓步。

她深深看了那老僧一眼,轉身舉步而行。

“女施主,”老僧在後喚道:“老衲近日開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不知女施主能來聽否?”

顧十八娘尚未答話,就聽身後有人帶笑說道:“誰這麽大麵子,竟然要了然大師親自下請帖聽講?”

他的聲音清涼,語速略快顯得十分爽利,此時因為帶了笑意,聽起來多了幾分醇厚。

她從來沒聽過他這樣語氣說話……

她熟悉的聲調都是冷冰冰的硬邦邦的,讓人戰戰兢兢……

看著那似乎要停下腳的身形微微一頓後,加快腳步而去,寬大鬥篷罩著的小小身子格外的挺直,老僧歎了口氣,轉過身,屋門口長身而立一位年輕男子。

“……沈校尉……”老僧含笑說道,伸手請他歸座。

“那是……”年輕男子的視線落在走遠的顧十八娘身上,帶著幾分好奇要問,但轉念想打聽一個閨閣女子是很失禮的,這話便咽下了,收回視線對老僧笑道:“……大師要開講佛經?到時候可得給我留個位子……”

老僧一笑,這時屋內其他二人也出來了。

“怎麽了?怎麽了?”他們紛紛問道:“抓了個偷花的賊?”

“花乃雅物,焉能用賊?”老僧笑道。

三人一起笑,“我等俗了。”

顧十八娘走回去時,曹氏已經等得麵色發白了,見她回來才鬆了口氣。

“去觀音殿上香嗎?”她問道。

話音才落,就見被派去尋找顧十八娘的仆婦一臉汗地跑過來。

“夫人,小姐沒在觀音殿……”

顧十八娘衝她一笑,仆婦緊繃的神情才鬆下來,撫著胸口賠笑道:“原來小姐回來了,咱們走岔了。”

“是,走岔了。”顧十八娘隨口笑道,扶著曹氏,“咱們走吧。”

走到山門口,迎麵見七八個少女說笑著過來了,其中顧汐兒如同眾星捧月。

相比於年節與家族中的女兒們玩,這才是顧汐兒最喜歡的社交活動,這些少女都是同她一般的商賈人家,有些家財不如她,而有些家財比她多的,相貌又不如她,與這些人交往實在是太幸福了。

說笑間抬眼,看到顧十八娘,顧汐兒一愣。

“散財娘子又來散財了?”顧汐兒掩著嘴笑道。

顧十八娘出手大方供佛上香,已經在顧家傳遍了,讓好些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顧汐兒給她起了個散財娘子的諢號。

顧十八娘沒理會她。

顧汐兒哼了聲,眼珠一轉,見一旁湧過來幾個年輕男子,其中一個竟然是信朝淩,不由麵色一喜。

要是平日見了這家夥,她自然不屑理會,但想到顧十八娘說的賣藥,那麽好歹也算大有生少爺的信朝淩便有用了。

“淩少爺。”她忙搖著小手喊道。

信朝淩正跟幾個興味相投的好友闊論,忽然聽見一聲嬌語,更難得是這聲嬌語喚的是自己的名字,不由激動得渾身瘙癢,想他淩少爺因為風流倜儻,日常美人們見了,都含羞躲閃,能這樣熱情地招呼自己的,還是頭一個。

“行啊,淩少,我說你怎麽這麽積極要來這裏逛,原來美人有邀啊……”身旁一眾友紛紛起哄,推搡著他,視線早已經準確地撥開密密麻麻的人群,落在那白裘嬌顏身上。

“哇,是汐兒小美人!”幾人嘩然出聲,紛紛捶了淩少爺一拳,“你小子,真是走了桃花運……”

信朝淩的視線也看到了,笑得口水都快流出的臉卻有些僵住了,不會那麽巧吧?

他心存僥幸,被眾人推搡著前行了幾步,看到與小美人對麵而立的人,頓時哀嚎一聲,轉身往回走。

“哎。”身旁的好友怎麽能放過這個機會,伸手就把他撈回來,紛紛罵道:“你這小子,發什麽傻,人家給你打招呼呢,可不能對美人失禮!”

連推帶搡幾人站到顧汐兒身前。

一雙雙火熱的目光,牢牢地落在少女的臉頰。

顧汐兒展顏一笑,顯然對這個場景早已習慣。

“十八娘,最近還賣藥不?想來你最近花銷不小,要不要我……”她帶著幾分得意對顧十八娘說道。

“汐兒,有空來嬸嬸家裏坐。”曹氏自然看出這小姑娘的心思,打斷她的話,拉著顧十八娘邁步前行,“你們快去進香吧。”

顧汐兒被打斷話,很不高興,白了曹氏一眼。

“什麽嬸嬸,我哪有你這樣的嬸嬸……”她哼了聲,揚起嬌小的下頜道。

顧十八娘臉色一沉,剛要說話,有人已經搶著嗬斥了。

“顧汐兒,你怎麽跟長輩說話呢!”信朝淩一臉憤然,叉腰喝道。

眾人愣了,顧汐兒瞪著眼看向他,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太沒教養了!太失禮了!懂不懂禮儀教化,你母親沒教你嗎?一個女子家,見了長輩不恭順有禮,反而口出惡言,怎麽會有你這種沒教養的女子!”信朝淩跨上前一步,口水四濺,伸手點著顧汐兒。

此時人流正多,她們又站在緊靠山門處,先前停下說話,倒也無人注意,但此時信朝淩一番言辭激烈的話嚷出來,頓時吸引了所有人視線。

建康城雖然大,這信朝淩也算是小有名氣,雖然這名氣不太好聽。

一開始大家以為這淩狗少又要調戲少女,沒想到竟然對著這位美麗少女扔出這樣的話,頓時都驚訝得差點掉了下巴。

而且這狗少說的什麽?禮儀教化?我的天,真是佛祖顯靈了……

“你,你……”顧汐兒完全懵了,氣得渾身發抖,看著眼前的信朝淩,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四周的竊竊私語以及低笑傳來,顧汐兒隻覺得腦子轟轟響,耳朵脖子都火燒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站在她身旁的少女,以及信朝淩身旁的狗友們,都已經呆滯了。

顧十八娘一笑,看向信朝淩。

信朝淩是大有生的少爺,她早知道,她前一段賣藥避開大有生也是故意的,大有生再三奉上名帖拜訪,她也看到了,她倒不是多小心眼就此嫉恨大有生,隻不過,畢竟那時心裏沒底,已經在大有生碰壁了,沒必要再去找麻煩,當後來確定了事情原委,她又決定暫時不出藥,所以,就這麽恰好跟大有生無緣打交道罷了。

沒想到,這信朝淩竟然給她來這麽一出,這便是道歉,有笑意在眼裏閃過,比起惶惶的認錯,此舉倒顯得幹脆豪爽。

隻不過,有些太下作了……

不管怎麽說,顧汐兒畢竟是個女孩子,這樣對她,比殺了她還痛苦。

顧十八娘的眉頭微微一皺,這淩少爺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狗少,但不得不承認,看到討厭的顧汐兒被人這樣折辱,她的心底難以抑製那一絲暢快。

信朝淩也正向她看來,視線相撞,他心虛地躲閃開。

“顧娘子……”他硬著頭皮抬起頭,對顧十八娘施禮,“此等惡女,顧娘子還是休要理會的好……”

“信朝淩,你混蛋……”顧汐兒見他竟然對顧十八娘恭敬有加,刻意討好,頓時又驚又怒。

這種把戲她熟悉得很,隻不過往日她是那個被討好的對象。

信朝淩立刻挺直腰背,整容看向顧汐兒,鏗然道:“我混蛋?我怎麽混蛋?我雖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也知道敬長愛幼,你呢,你瞧瞧你,身為長姐,刁難弱妹,在嬸娘麵前口出狂言,你這種女子,還來拜佛,拜什麽佛,佛祖也不保佑你,我罵你還是好的,你還要張狂,我……我還打得你!”

“打得好。”圍觀者有人怪聲叫道,引起一片笑聲。

看著眼前一臉正氣,意氣昂然的淩少,他的好友們目瞪口呆,這小子……吃錯藥了?

曹氏也顯然看不下去了,沉臉看向信朝淩,“這位公子,你怎麽說話呢……”

她伸手想去拉住顧汐兒,這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待一個女孩子,尤其是一個一向被人捧在手心,不曾聽過一句重話的女孩子,讓她可怎麽承受得了。不管怎麽說,她們是一家人。

顧汐兒哇的一聲,掩麵擠開人群衝了出去,歇斯底裏的哭聲在熱鬧的興隆寺前響起。

“信朝淩,你你……”其他的少女們回過神,有些慌了手腳,看了信朝淩,又看了看顧十八娘,麵上不知道該有什麽表情,遲疑一刻,忙追顧汐兒去了。

“太沒家教了!”信朝淩看著少女遠處的地方憤憤道,轉過臉,見顧十八娘嘴角帶笑,心內不由一喜,看來果然如此,這顧娘子很高興。

“淩少爺,我有得罪你嗎?”顧十八娘含笑問道。

臉上笑意盈盈,問出的話卻讓信朝淩一愣。

“顧娘子……”他眨著眼訕訕道,旋即挺胸,“她雖然是你堂姐,可是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顧十八娘扶著曹氏從他身邊而過,停了下腳。

“你是嫌我太閑了,所以給我惹麻煩來了?”她沉聲道,森森看了信朝淩一眼,扶著曹氏帶著仆婦而去。

“惹麻煩?”信朝淩摸了摸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幾個狗友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

“你這個辣手摧花的惡徒……”

“……太沒天理了……”

“太沒人性了……”

“……你這個狗少,我要跟你絕交……”

大有生信家大宅裏,躺在軟榻上,由一個小丫頭用柔柔的小手在臉上抹藥酒的信朝淩不時呻吟幾聲,也不知道是痛的還是舒服的。

“噯吆,這群沒良心的……下手真狠啊……”他大呼小叫呲牙咧嘴,一麵不忘順手在小丫頭手上來回摸幾下。

還是大少爺這裏好,配的丫頭都是絕色,隻可惜這家夥根本不懂欣賞,什麽女人在他眼裏都一樣,真是牛嚼牡丹浪費啊……

信朝淩不經意地在那小丫頭微微隆起的青澀小胸脯上撞了下,坐了起來。

小丫頭麵紅耳赤地退下了。

“哥,你說,她為什麽說我給她找麻煩?”信朝淩揉著胳膊,看坐在書桌後,自始至終保持一個姿勢的信朝陽,不解地道:“我都給她那麽出氣了……”

信朝陽聞言輕輕一笑,依舊沒有抬頭,口中淡然道:“她是說女子最善嫉恨,且遷怒嫉恨,你今日折辱了顧汐兒,但顧汐兒肯定會恨她比恨你要多得多……”

“哦,這樣啊……”信朝淩一臉沮喪,“我要是等顧娘子走開一些,不在跟前但又看得到,再行事就好了,這樣……”

“無妨。”信朝陽麵帶笑意,終於放下手裏的書,修長的手指撫了撫下頜,“顧娘子與那家人早已經撕破臉,我想,顧娘子根本就在乎這嫉恨多些還是少些……她說著話,不過是告訴你她看不起你的把戲,看不起你這個人,不過,也僅僅是你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