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如果還有明天?你想怎樣裝扮你的臉?如果沒有明天?要怎麽說再見?”

她時常有種感覺——這首歌是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點,申明老師被殺後變成鬼魂的瞬間,腦中閃過的最後一段音樂。

2012年12月21日。

瑪雅曆法中的世界末日。

深夜,三十層的頂樓,可以俯瞰小半個城市,窗外是接近冰點的空氣。男生的山寨手機響徹著“如果還有明天”,卻早已不是1990年的原曲,而是信與薛嶽的混音版本。小枝雙腿盤坐在窗台上,口中的熱氣不斷地嗬在玻璃上,化作一團團模糊的白影。他把手指戳到白影上,先畫出一個貓眯的形狀,又給貓戴上一副眼鏡。

“司望同學,不準淘氣!”

她又給玻璃嗬上一團白氣,轉眼吞噬了小貓。

“我是申明。”

“今夜,我讓你到這裏來,與申明沒有關係。”

這是歐陽小枝獨自租住的公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收拾得幹淨而簡潔,他們有好多天都沒說話,即便在課堂上看到,也無法四目對視。清晨,她收到一條司望的短信:“小枝,我想見你,如果還有明天?”

恰逢周五,小枝拖到傍晚,天色已如午夜般漆黑,才把地址發給了他。今夜除了是世界末日,還是中國人的冬至日,亦是北半球黑夜最長白晝最短的一天。往年都是要去上墳祭奠親人與祖先的。傳說這是陰氣最重的日子,入夜後常有鬼魂出沒,每個人都要盡快回家。

司望接到短信就不回家了,半道出了地鐵,關掉手機的電話功能,來到這間三十層樓頂上的公寓。

“上午,你的班主任張老師找我談過話了,讓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私下接觸,哪怕在教師辦公室也不行。”

“張鳴鬆?”司望用指尖在窗玻璃的白氣上畫出一條狗,“他憑什麽?”

“下午,校長也找我談過了,說的是相同的話,這是學校黨委會討論的決定。”

“每個人都這麽說嗎?”

“包括所有的老師與學生,很快你媽媽也會知道的。”

“可這有什麽意義呢?如果,沒有明天?”

她又俯身給窗戶吹上一團白霧:“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那該多好啊——對不起,這不是一個高中教師該說的話。”

“小枝,那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沒有結婚?肯定有許多男人追過你吧?”

“你想讓我回答什麽?想說我一直沒忘記申明老師?對他的死懷有內疚?你錯了,對於十八九歲的少男少女,根本就不算是什麽!”

“你說謊。”

歐陽小枝捏了捏他的鼻子,仿佛他還是個小學生:“等你長到我這個年齡就會明白了。”

“別忘了我比你大七歲。”

“住嘴——”

還沒說完,司望已緊緊地吻住了她的嘴。

短暫的掙紮與反抗後,小枝漸漸柔軟下來,他喘著氣說:“對不起。”

“我警告過你——任何男人,一旦過分地接近我,他就會死的!”

她的嘴唇剛被司望咬破,正在淌著血,說出這句話真像女吸血鬼。

“能告訴我原因嗎?”

“其實,小枝這個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叫什麽名字不重要,比如我既是司望,又是申明。”

“我——原本是個棄嬰,被人在蘇州河邊的垃圾桶裏撿到的。我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更不知道從幾歲開始,我就跟著一群流浪漢四處漂泊,每天饑一頓飽一頓,直到差不多十一歲,來到南明高中對麵的那片棚戶區。我幫著大家撿垃圾為生,活在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世界裏。我因為饑餓偷了塊雞腿,就被你的同學們關進魔女區,要不是被你救出來,恐怕就在地底成為一具瘦骨嶙峋的屍體。”

“至今我仍記得你那時的臉。”

小枝把頭靠在窗玻璃上,就像飄浮在空中:“那時我連名字都沒有!雖然,被關在地下那幾天裏,我有強烈的求生欲望,也非常感激你救了我的命。可是,當我回到流浪漢中間,繼續每天要撿肮髒的垃圾,咽著又冷又硬的饅頭,時不時還要挨打,我就怨恨你為什麽要救了我?讓我無聲無息地死在地下豈不更好?這樣所有痛苦就一筆勾銷了。”

“你想死——所以?”

“對不起!那場火災是我造成的!是我用一根火柴,點燃了屋子裏的一堆垃圾,我隻想把自己一個人關起來燒死,根本沒想到還會有其他人遭殃。我隻有十一歲,太天真也太愚蠢了,沒想到火勢蔓延,眨眼就不可收拾,把整片棚戶區都點著了……”

她閉上眼睛,眼淚從兩頰滑落,似乎又被燒得滾燙起來。

“那是1988年6月,晚上我們所有同學都出來了,消防車還沒趕到,我聽到烈焰中不斷傳來呼救聲,便奮不顧身地衝進去——其實,我不是來救你的,而隻是想衝進去,裝作要救人的樣子,哪怕烈火焚身也在所不惜。”

“你不怕被燒死嗎?”

“我不怕!因為再過幾周就要高考了,要知道那年頭考大學有多難?何況我報考的是北大中文係,全國有幾萬個高才生在搶一個名額!麵對大火的瞬間,我想若能見義勇為,哪怕隻救出一個人,也許就能獲得被保送的機會。其實,我才是最自私的人!高三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幻想這場大火,或者突如其來一場洪水,讓全校師生處於危險,這樣我就能奮不顧身地去救人,得到全市表彰……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不,是你救了我,而我縱火燒死了那麽多人,包括將我帶大的流浪漢們。我是殺人犯,至少也是個縱火犯。但我從沒說出過這個秘密。”

他看著窗下世界末日的芸芸眾生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當我把你從火場裏救出來,你身上有盒用了一半的火柴,我悄悄地把它藏進自己口袋。而你當時對我說的話,目光裏泄露出的恐懼,都告訴了我這個真相。”

“為什麽不說出來?”

“我可不想看到你的人生被毀掉!還有一個自私的原因,如果你不是受害者,而是縱火犯的話,那麽我救你就毫無意義了——誰會把見義勇為的榮譽,頒發給一個救了殺人犯的家夥呢?”

小枝同病相憐地摸著他的下巴:“申老師,我記得在十七年前,你在南明路上的荒野對我說過——我們都是同一種人。”

“就像兩顆流星,同時從遙遠的外太空飛來,向著同一顆藍色星球飛奔而來,卻不約而同地撞上大氣層,燒成灰燼與碎片。”

“申明,我還是得感謝你救了我。這件事引起了公眾關注,有人報道火中救人的高中生,也有人關心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有個軍官來把我領養去了,因為他妻子無法生育。我成為軍人的女兒,至少衣食無憂,第一次穿上新衣服,每晚都能吃到白米飯,不再遇到嫌棄與討厭的目光。就在我剛到新家的第二天,養父就被緊急召去越南戰場,等到我再次見到他時,已經是烈士遺像了。”

“小枝,我不需要知道這些。”

她就像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從此以後,我的養母開始疏遠我,覺得我這個從火災中死裏逃生的野孩子,給她的丈夫帶來了死亡厄運。但她畢竟是軍人的妻子,領到許多撫恤金,而我也成為烈士子女,能享受各種優待。我重新獲得受教育機會,八一小學破格招收了我。而我讀書非常用功刻苦,短短幾年間連跳幾級,很快跟上同齡人的學曆,直到考進市區的重點學校。後來,因為有小混混盯上了我,沒事跑到學校門口來騷擾,我被迫轉學到南明高中。”

“然後,我們重逢了。”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認出我來。”

“怎會忘得了?1988年,第一次在魔女區深夜的地底,第二次在南明路火焰中的小女孩。雖然,六年後你長成了漂亮的少女,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除了眼神。”他輕輕地摸著小枝的眼角,隱藏兩道皺紋,“我知道你是縱火犯,曾經放火燒死過那麽多人,雖然並不是故意的。”

“如果,這個秘密讓別人知道,也許我會被關進監獄,至少不會是今天的命運。”

“柳曼知道了。”

歐陽小枝搖頭歎息:“我早該猜到。”

“1995年6月5日,就在她被殺前的那晚,在自習教室單獨叫住我,說她已發現我和你的秘密——她說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不過是個假象,其實她一直深深地嫉妒你,因為你的到來,她不再被大家矚目,每個男生都悄悄地注意你,或許也包括她喜歡的人。”

“柳曼接近我的目的,裝扮成我最好的朋友,原來是想要發現我的秘密?”

“我想學校裏關於你的那些謠言,恐怕都是她故意散播的吧。柳曼說就在幾天前,她查到了你的真實身份——原來是在1988年領養來的孩子,就是當年那場火災唯一的幸存者,而將你從火場中救出來的人,就是我。”

“剩下的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吧。”

“是,柳曼說出了她的推測——老師肯定喜歡小枝,我和你之間,作為班主任與學生,發生過男女之間的關係,我當然矢口否認!”

“事實上,我和你也從來沒有過啊,我連你的寢室都沒踏入過一步,申明老師。”

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情,不知是欣慰還是遺憾?

“第二天清早,我發現柳曼死了,我——”

司望還要再說些什麽,嘴巴卻被小枝的手封住:“什麽都別說了。”

隔了許久,他才掙脫出來:“十三天後,我也死了。”

“1995年,於我是怎樣的時光啊?申明老師死後,我考入師範大學,畢業後就去西部貧困山區支教了,因為我跟那些孩子一樣,都有過饑餓與失學的童年。”

“我不用知道你的過去,現在隻剩下一個疑問——無論如何,都讓我難以啟齒,我害怕一旦把這個秘密說出口,你就會永遠從我的眼前消失。”

歐陽小枝捂住自己的臉:“我知道你在想什麽?1995年6月19日,我為什麽要約你在晚上十點的魔女區見麵?為什麽你會被人殺死,而我卻爽約沒有出現?難道僅僅是大雷雨?在你死後,我為何沒有告訴學校與警方?反而要向所有人撒謊?”

“你還有事瞞著我吧?”

她不再回答司望的問題了,轉頭看著三十樓的窗外,這樣一個寒風徹骨的夜晚,無邊無際的城市燈火滿天,不過是個銷金窟罷了。

山寨手機依然響著“如果真的還能夠有明天,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是否一切也將雲消煙散,如果沒有明天……”

子夜,十二點。

當他從接連不斷地殺人的夢中醒來,已是12月22日清晨。窗外的鋼鐵森林並未變化,隻是漫天遍野地飄著雪花。

果然,還有明天。

歐陽小枝站在窗前,已經穿上棉布睡袍,頭發散亂在臉上,看著雪中的城市發愣。

而他一覽無遺地暴露在她身後,再也不敢撫摸她的雙肩,隻是埋頭聞她發絲裏的香味。

忽然,她回頭看少年的眼睛,雙唇相距咫尺,卻搖搖頭:“司望,請你走吧,你媽媽在等你回家。”

她在趕他走。

而他沒再說出那句“我是申明”,一言不發地穿上衣服,走到門後抓著把手,最後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就像團朦朧的煙霧,隨時會煙消雲散。

要怎麽說再見?

司望已走在冰冷的雪地上,迎麵飛來紙片般的雪花,末日餘生後的城市,第一次讓人感到親切,就連踏雪的腳步也輕盈起來。

來到蘇州河邊,還是在武寧路橋上,他扒著積滿雪水的欄杆,看著橋下滔滔的生死河,無數雪花墜入,轉眼融化……

太陽升起,他才回到貧民窟的家裏,驚醒了坐在門口的媽媽——何清影一宿未眠,眼眶熬得通紅,仿佛老了好幾歲。

“你去哪裏了?”

麵對媽媽近乎凶狠的目光,司望脫去外套倒了杯水,打開冰箱拿了麵包充饑。

“望兒,我等了你一夜,還不敢給你的班主任打電話,害怕讓他知道你夜不歸宿會處罰你。我上公安局找了葉蕭警官,他也是全城到處找你,後半夜還去了南明中學。”

何清影瘋狂地抓住他的衣領,幾乎要扯碎這件親手給兒子織的毛衣:“你要是不說,我就死給你看!”

“我和一個女人在一起。”

終於,他輕描淡寫地回答了一句,坐下來繼續啃麵包。

媽媽目瞪口呆,戰栗許久,打了個電話:“喂,是張老師嗎?對不起,休息天一大早打擾您了。我是司望的媽媽,我想告訴您一件事,昨晚我兒子徹夜未歸,他說和一個女人在一起。”

電話那頭傳出張鳴鬆尖利的聲音,何清影把聽筒緊貼耳朵,幾分鍾後沉默著掛斷電話,緩緩地走到兒子麵前,打了他一記耳光。

第五部 

第零章 未亡人

你已化為幽靈

被人忘記

卻在我的眼前

若離若即

當那陌生的土地上

蘋果花飄香時節

你在那遙遠的夜空下

上麵星光熠熠

也許那裏的春夏

不會匆匆交替

——你不曾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竊竊低語

你悄悄地生病,靜靜地死去

宛如在睡夢中吟著小曲

你為今宵的悲哀

撥亮了燈芯

我為你獻上幾枝

欲謝的玫瑰

這就是我為你守夜

和那殘月的月光一起

也許你的腦海裏

沒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這番悲戚

但願你在結滿綠蘋果的樹下

永遠得到安息

——立原道造《獻給死去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