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94年初春,她第一次走進南明高中的教學樓,窗外下著淋漓的小雨,教師辦公室裏陰冷潮濕,穿著秋褲也瑟瑟發抖。

相隔六年,申明已是成熟男人,令人羨慕的高中語文老師,歐陽小枝還記得他的臉。

而她早已不是十一歲的小女孩,棚戶區裏肮髒饑餓的流浪者。她提著黑色書包,白色大毛衣幾乎拖到膝蓋,留著那時女生罕見的披肩長發,香港電影裏才有這樣的裝扮。她的皮膚超白,近乎缺乏血色營養不良的程度,但烏黑的大眼睛讓人難忘,鼻子與嘴唇都很標致,很像少女版的王祖賢。

無論怎麽來看,這個十七歲的少女,都是個體麵人家的孩子。

她的出現也算稀罕事,這是全市重點高中,中考的尖子生才能進來,除了個別高幹子弟的擇校生,從未有過中途轉校進來的。

“老師,早上好,我叫歐陽小枝。”

她輕聲細語地問好鞠躬,令人如沐春風。申明沒見過這麽有禮貌的同學,他略有些尷尬地說:“歡迎你,歐陽同學,我叫申明,是2班的班主任,也是你的語文老師,我帶你去與同學們見麵。”

教師辦公室裏沒有別人,他似乎不願單獨與這女生待在一起。

來到冷颼颼的教室,小枝照樣禮貌地鞠躬:“同學們,早上好,我叫歐陽小枝。”

申明指定她與柳曼同桌。

坐在背後的是馬力,她想象自己的長發如黑色瀑布,幾綹發梢掠過椅背,落在後麵的桌麵上。幾個男生伸長脖子,視線越過她肩頭的雪白毛衣,看到她纖長手指,把鉛筆盒與書本掏出來,整整齊齊地放在身前。一身紅衣的柳曼還挺熱心,幫新同桌收拾台板底下的垃圾。

細密的雨點,打在緊挨著她的窗玻璃上,幾枝早綻的山茶在春寒料峭中發抖。

申明老師上語文課了,這節是魯迅先生的《記念劉和珍君》,粉筆在黑板上寫道——

“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忽然,歐陽小枝轉過身來,對後麵兩個男生微微點頭,張開嘴巴卻沒聲音,原來隻是用嘴形告訴他們:“請多多關照!”

她很快融入了新學校,跟幾個女生相處友好,尤其是跟同桌的柳曼。男生們自然也都向她獻殷勤,但小枝對他們都很冷淡,總是讓人吃到軟釘子。

班主任申明老師,仿佛刻意回避她,小枝一度懷疑自己被他認了出來?但想想女大十八變,早已與六年前判若兩人,難道隻是眼神泄露了秘密?整整幾周,除了在課堂上說話,老師沒有單獨跟她相處過。而他與別的同學關係都很好,柳曼常找他去提些問題,更別說他跟馬力等人打籃球了。

南明高中對她最好的老師,卻是一位年輕漂亮的音樂老師,當時剛從師範畢業分配進來,如今早被調往一所女子中學。那年頭不重視音樂美術,到高二下半學期就很少上了,她對於音樂課的印象,僅限於聽老師彈鋼琴的時光。最後一次音樂考試,是在鋼琴伴奏下唱歌。有人唱四大天王或《新鴛鴦蝴蝶夢》,老師坦然為這些流行歌曲伴奏。而她選了首課本裏的《我的祖國》,那時就在想——做個女老師該有多好啊。

有男生為她抄過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對於這些紙條,她向來不理不睬,與人保持適當距離,既不厭惡也不接近,除了既是同桌又是同寢的柳曼。沒想到十多年後,這首詩進了高一的語文課本。

歐陽小枝從沒提過轉學的原因,有的老師卻不經意間泄露了秘密——她的爸爸是解放軍團長,數年前對越自衛反擊戰,在老山前線立功犧牲,獲得革命烈士榮譽。小枝與母親相依為命至今,卻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原來也在市區一所重點高中,但不知出了什麽問題,需要轉到一所寄宿製學校。因為她是烈士家屬,教育局有優待政策,就把她轉到了南明中學。

其實,她的爸爸不是烈士。

2012年,春寒料峭。

她不再是穿著白色大毛衣的女高中生,而是白色大衣配套筒靴的高中語文老師。

今夜,星空難得清澈,夾竹桃還沒開花。

小枝獨自穿過操場,快步走進多功能樓。打開四樓一扇小門,便是樓頂的天台——這是高中時代常來的地方,現在沒幾個學生知道這秘密所在。

低頭向下麵看去,安老師正在操場裏徘徊,這個男人死活要請她吃晚飯,雖已當麵拒絕過兩次,他還是不依不饒地糾纏。也隻有這個地方,是他永遠找不到的。

月光皎潔。

四層樓上冷風呼嘯,頭發瞬間吹亂,她感到背後有人,轉頭看到一張十七歲男生的臉。

“司望?你怎麽在這裏?”

“噓!”他把食指豎到唇上,“別讓他聽到了!”

小枝心領神會地點頭,他走到天台欄杆邊,把頭往下探去。

“他為什麽追你?”

他壓著嗓子,害怕風把聲音帶到樓下。

“老師的事情,跟學生沒關係。”

她擺出教室裏上課的莊重樣子,就差拿根教鞭來揍人了。

“我是在擔心你。”

“司望同學,請叫我歐陽老師!”

雖然表情嚴厲,她還是遵照司望的意思,把聲音放到最低,幾乎用氣聲說出,聽起來有些好笑。

“好吧,小枝。”

司望的回答讓她更尷尬:“老師不強迫你了!但我想要知道,大半夜的,你為什麽不回寢室睡覺?”

“睡不著。”

“你是在跟蹤我嗎?”

“不是啊,是你正好出現在操場上,安老師又在後麵追著你,我怕他欺負你。”

“可你怎麽會知道我藏在這裏?”她收緊裙子下擺,驚懼地看了看身後,“不可能!沒人知道頂樓天台有扇小門!除非——”

“我知道。”

他做了個噤聲手勢,樓下一盞昏暗的燈光下,安老師垂頭喪氣地走出校門口。

“司望,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來過這裏。”他撫摸著天台的欄杆,“在很多年前。”

“你才幾歲啊?竟敢對老師說很多年前?”

“十七年前,你也站在這個地方,搖搖晃晃幾乎墜下去,有人從背後拉住你,不然早就摔死在樓下了。”

“住嘴!”

終於,歐陽小枝的麵色完全變了,剛要離開走出去幾步,便轉回頭來欲言又止。

“其實,你是想要自殺。”

“我沒有!”她低頭不敢看對方眼睛,“我……我隻是……晚上頭暈想出來吹吹風,一不留神腳下滑倒而已……”

“當時,你可不是這麽說的!你說自打走進這所學校,就有人在傳播流言蜚語,都是以訛傳訛,被無數人添油加醋過了。其實,你是一個好女孩,不敢跟男生多說一句話,更沒有跟不良少年交往過,你隻是被人騷擾的對象而已!不是嗎?”

“是,這是我說過的話,你怎麽會知道?”

“1995年,在這樓頂上的春夜,你說了許多肺腑之言——如果僅僅隻針對自己,那麽還可以忍受下去,反正早已習慣了。但到高三下半學期,又有了更不堪入耳的謠言,甚至牽涉到了你的父母,這是讓你最無法容忍的。隻要留在這裏,就無法洗脫清白,作為即將高考的轉校生,不能再去其他學校,你已無處藏身。”

1995年,這個天台上的春夜,她掙紮起來像受驚的小貓。兩個人倒在水泥地上,他的手環繞著她的腰,像團溫熱的海綿。小枝停止了反抗,臉頰冰冷,殘留幾點淚水,看著滿天星鬥。深呼吸,胸口起伏,轉過頭來,看到老師的臉。

申明是他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長住在學校宿舍,正好值夜班巡邏,看到多功能樓的天台上,依稀有個人影在晃動,疑心是有人要尋短見,便衝上來救人了。

多年以後,她還清晰地記得那場對話——

“小枝,請你不要死。”

“為什麽?”

“假如,你死了,我就太吃虧了啊——七年前的那場大火,我衝進去差點被燒死,就是為了讓你好好地活著!”

“你居然認出我來了?”

“第一眼隻覺得似曾相識,後來又發現你有些奇怪,便開始悄悄注意你。沒想到,這些年你變化那麽大,但你經常看著學校對麵的野地發呆,有時還會獨自去魔女區,就讓我想起了當年的小女孩。”

“申老師,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再認出我了。”

“你送給我的東西,我現在還保留著。”

“這是你第三次救了我的命,這回不知道再送什麽來感謝了?”

“老師希望得到的禮物,就是每天都看到你開心地活著。”

歐陽小枝會心地笑了,然後放肆地笑了,笑得幾乎整個學校都要聽見了。

第二天,許多同學都說半夜夢見女鬼亂叫。

2012年,同樣寒冷的春夜,小枝站在多功能樓頂的天台,月光照亮淚水。

“司望同學,這些事情,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麵對她慌亂的眼神,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你有精神病吧?上個學期,那張抄有黃仲則詩句的紙條,是不是你偷偷塞到我的辦公桌上的?”

“是的。”

天台上的寒風襲來,小枝戰栗許久,突然抬起胳膊,重重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卑鄙!無恥!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她忍不住大叫起來,顧不上眼淚鼻涕,“司望,我求求你了,不要再來纏著我!你也不要再想入非非,這樣真的不好玩!懂嗎?”

“是你不懂。”

他的臉上有五道印子了,仍然一動不動,雙目沒有任何變化。

“對不起,老師必須要把你打醒!”她走近摸了摸司望的臉,細細的手指卻是冰冷,“我是你的歐陽老師,三十五歲,不再年輕了,過些年就會跟你媽媽一樣。你才十七歲,長得又這麽帥,會有大把的女孩喜歡你。”

“這不重要。”

“聽著!孩子,你剛才所說的那一切,都是在你出生之前發生的!而且,你知不知道,在此救過我的那個男老師,他早就死了!”

“小枝,我知道,他死在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點。”

司望冷靜地說出申明的死亡時間,就像在回答一道平淡無奇的語文考題。

“停!”

“你害怕了?”

“司望,你是個處心積慮的孩子,進入南明高中的這半年來,你一直在偷偷搜集關於我的一切吧?你是不是看了他的日記本?模仿了他的筆跡?”

“他從來不寫日記的。”

“那你去找過馬力?”

“你真的跟老同學們都沒來往嗎?”

“不要裝出大人的樣子!請你不要靠近我,更不要喜歡我,因為——我有毒!”

“毒?”

司望不禁下意識地點頭。

“請你記住——任何男人,一旦過分地接近我,他就會死的!”

“我相信。”

淚水早被風吹幹了,月光下她的麵色更像女鬼,從喉嚨根裏發出聲音:“熄燈後就該在寢室裏睡覺,請不要違反學校的宿舍管理規定。”

說罷,小枝回頭衝出小門,把他一個人丟在四樓的天台上。

大操場的對麵,圖書館神秘閣樓的窗戶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