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1995年6月19日,乙亥年壬午月辛巳日,農曆五月二十二,亥時,凶,“日時相衝,諸事不宜”。

我死於亥時。

每年清明與冬至,我都會去給媽媽上墳,每次都會加深對死亡的理解。如果死後還有人記得你,那就不算真正死去,至少你還活在那些人身上。即便躺在一座無主孤墳中,至少你還活在子孫的DNA裏。哪怕你連半點血脈都沒留下,起碼還有你的名字與照片,留在身份證、學生證、戶口本、借書卡、遊泳卡、作文簿、畢業考卷……我多怕被大家忘記啊!我叫申明,曾是南明中學高三(2)班的班主任。

我剛殺死了一個人,然後又被另一個人殺死。

在廢棄廠房地下的魔女區,有把刀刺入我的後背。

戴著綴有紅布的黑紗,我相信自己始終睜著眼睛,傳說中的死不瞑目,但我沒看到殺死我的凶手的臉。

是否停止呼吸?手腕有沒有脈搏?頸動脈還搏動嗎?血液不再流動了嗎?氧氣無法供應大腦?最終發生腦死亡?絲毫不覺得自己存在。

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死嗎?

人們都說死的時候會很痛苦,無論是被砍死吊死掐死悶死毒死淹死撞死摔死還是病死……接下來是無盡的孤獨。

大學時代,我從學校圖書館看過一本科普書,對於死亡過程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蒼白僵直:通常發生於死亡後15到120分鍾。

屍斑:屍體較低部位的血液沉澱。

屍冷:死亡以後體溫的下降。體溫一般會平穩下降,直到與環境溫度相同。

屍僵:屍體的四肢變得僵硬,難以移動或擺動。

腐爛:屍體分解為簡單形式物質的過程,伴隨著強烈難聞的氣味。

記性不錯吧。

忽然,有道光穿透暗黑地底。我看到一條奇異的甬道,周圍是漢白玉的石料,像魔女區的地道,又像古老的地宮。燈光下有個小男孩,穿著打補丁的單薄衣裳,流著眼淚與鼻涕,趴在死去的母親身上痛哭,旁邊的男人冷漠地抽著煙——隨即響起清脆的槍聲,他也變成了一具屍體,後腦的洞眼冒著煙火,鮮血慢慢流了一地,沒過小男孩的腳底板。有個中年女人牽著男孩,走進一條靜謐的街道,門牌上依稀寫著“安息路”。這是棟古老的房子,男孩住在地下室的窗戶後麵,每個陰雨天仰頭看著雨水奔流的馬路,人們鋥亮或肮髒的套鞋,偶爾還有女人裙擺裏的秘密。男孩雙目憂鬱,從未有過笑容,臉蒼白得像鬼魂,隻有兩頰緋紅,憤怒時尤為可怕。有天深夜,他站在地下室的窗邊,街對麵的大屋裏,響起淒慘的尖叫聲,有個女孩衝出來,坐到門口的台階上哭泣……

我也想哭。

但我隻是一具屍體,不會流淚,隻會流膿。

很快我將化作骨灰,躺在紅木或不鏽鋼的小盒子中,沉睡於三尺之下的黃土深處。或者,橫在魔女區黑暗陰冷的地上,高度腐爛成一團肮髒的物質,連老鼠與臭蟲都懶得來吃,最終被微生物吞噬幹淨,直到變成一具年輕的骨架。

如果有靈魂……我想我可以離開身體,親眼看到死去的自己,也能看到殺害我的凶手,還能有機會為自己報仇——化作厲鬼,強烈的怨念,長久烙印在魔女區,乃至南明高級中學方圓數公裏內。

死後的世界,大概是沒有時間觀念的,我想這個怨念會是永遠的吧。

而人活著,就不可能永遠,隻有死了。

人從一出生開始,不就是為了等待死亡嗎?隻不過,我等待得太短暫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