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七 ·
夜。
黑暗的衛生間,黑暗的殺人現場,黑暗的墳墓,黑暗的我。
我在等待,等待複仇的時刻來臨。
天明以後,一隻新的馬桶,將運到這個房間。工人們會把我拆下來——那是文明的做法,若是野蠻的做法,便是當場將我砸成碎片,清掃幹淨後裝上新的馬桶。
我並不可惜我自己的死,我隻是可惜沒有替我深愛的女人複仇,隻是可惜沒有替更多死去的生命,去懲罰那個邪惡的男人。
我在等待,從黑夜降臨這座城市起,從月光照耀狹窄氣窗起,我就在等待那個男人來到這裏,等待臥室裏響起他的聲音,等待聽到他們肮髒的聲音,等待衛生間的門縫開啟……
門,開了。
一線微弱的光,灑進這座黑暗的墳墓,驚醒了我的瞳孔,也驚醒了我的身體。
他,來了。
不需要借助燈光,我就能聞出他身上的氣味。不需要借助聲音,我就能感覺他粗野的動作。他的身後照例又是一團煙霧,隻有我才能看到的煙霧,裹著一群無法進入地獄的幽靈。他虛弱無力地坐在我身上,似乎身上被壓著什麽重量,那是被他殺死的我愛的人的靈魂。
時間到。
一秒鍾都不要再耽誤,當他的皮膚終於緊貼馬桶圈,我鼓足整個身體和心靈的力量,開始了一隻馬桶的報複。
兩秒鍾後,他感到有些奇怪,習慣性地扭動屁股,卻發現再也動彈不了了。不可能那麽快就麻木了啊,隻能繼續用力往上抬,卻依舊緊緊貼著馬桶圈。這塑料圈仿佛被塗上了強力膠,又似乎在陶瓷馬桶上生了根,無論怎樣用力都不能站起來。他著急地想要大喊,把臥室裏睡著的女孩叫進來,卻發現喉嚨像被破布堵住了,居然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這個男人開始恐懼了,後背心冒出了汗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下——幾個月前,他就是在這裏掐死了一個女人。
現在,他嘴裏唯一能夠發出的聲音,是牙齒與牙齒打架的聲音。
渾身的肌肉都顫抖起來,他艱難地轉頭看看水箱,想要打開蓋子看看,卻還是徒勞無功。原本輕易就能打開的水箱,現在卻像被焊死了一般。他又拚命敲打著我的身體,直到他的手指幾乎敲破,依舊是無濟於事,隻是讓他嚐夠了我的堅硬滋味。
他劇烈地喘著粗氣,似乎已看到那些幽靈,想要說什麽卻沒有聲音,根據對麵鏡子的顯示,他的口形是——對不起,我不該害死你!我不是故意的!請饒恕我吧!我會給你父母寄錢的!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好他們!把他們當作自己的父母!
對不起,時間不會倒退,你的懺悔也不會有用。
忽然,這個男人想起了什麽,又轉頭撳下了衝水按鈕。
於是,他啟動了自己的死刑程序。
一秒鍾後,他的表情變得輕鬆了,因為他聽到馬桶正在抽水。
然而,十秒鍾後,他的表情又變得緊張,因為馬桶仍然在抽水。
二十秒鍾後,他已經手舞足蹈驚慌失措,因為馬桶不但在抽水,而且還在抽人。
三十秒鍾後,他的半個身體已經被抽進了馬桶。
我不是一隻普通的馬桶,不但是一隻會思考會感覺會流淚的馬桶,而且是一隻會殺人的馬桶。
我,已經將積累了數個月的能量,悄悄地隱藏在我的體內,隻等待今夜的這個時刻。
如果我一天的能量可以衝下十坨××,那麽我一個月的能量就能衝下幾百坨××,幾個月的能量就能衝下上千坨××。
上千坨××——等於一個成年男人的體重。
此刻,我正在釋放無窮的能量,不斷吸取整棟大樓的自來水,源源不斷地輸入我的身體,形成一個馬桶大小的漩渦——正因為隻有馬桶的大小,才能聚集無盡的力量,就像一台功率巨大的飛機引擎,任何物體都無法阻擋我的力量。
這個男人,這個邪惡的男人,這個我最恨的男人,已經在劫難逃。
他還在拚命地垂死掙紮,整個身體已陷入了馬桶,雙手卻緊緊抓著馬桶圈,隻露出一個腦袋張大著嘴巴——對不起,你已經不能發出聲音了。
我不需要再看他說些什麽,死亡程序一旦啟動就無法停止。他無法阻擋我的力量,也無法阻擋仇恨的力量。這仇恨是水底的漩渦,這仇恨是地底的烈火,這仇恨是風中的巨吼,這仇恨是天上的鍾聲。
六十秒鍾後,他已被仇恨徹底吞沒。
不是神話,也不是科幻,更不是恐怖,而是真實地發生在你眼皮底下的現實。
這個男人,這個邪惡的男人,這個我最恨的男人,已經被一隻馬桶徹底吞沒。
我不但是一隻會思考會感覺會流淚的馬桶,而且是一隻會抽水的馬桶。
他,就像被我每天抽去的人類汙穢之物一樣,被我抽入了下水管道。伴隨他的是整棟大樓的汙穢之物——也是他的同類。
在那條深深的窄窄的黑黑的充滿糞便的洋溢臭氣的消滅生命的孕育死亡的下水管道裏,這個男人已化作為了無數個碎片。
在他死亡的瞬間,一定會有非常熟悉的感覺——就像那條深深的窄窄的黑黑的充滿瓦斯的洋溢財富的消滅生命的孕育死亡的煤礦坑道。
他會在這條管道或坑道的深處,遇到許多沒有留下名字的黑色的幽靈,他們會以他們的方式迎接他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