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前夜
2005年×月19日。
這個故事發生在《地獄的第19層》之後,《瑪格麗特的秘密》之前。
更確切地說,這是在《荒村公寓》與《地獄的第19層》出版之後發生的故事。
在《荒村公寓》這本書的扉頁裏有一張卡片——去往荒村公寓的勇敢人單程票。你剪下車票後,可以將下麵的書迷通票寄到新世界出版社,就有機會獲得《地獄的第19層》的作者簽名本。
因此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出版社轉給了我無數封讀者來信,絕大多數信封裏都有書迷通票,此外還有許多讀者的留言和附信。其中有些信確實深深感動了我,但我也看到了許多千奇百怪的問題,比如有許多人問我如何去荒村的辦法,最好還要有返程票,也有人來向我打聽春雨的聯係方式,更有人說他們也去過荒村。
還好,至今我還沒收到過一封荒村來信。
不過也許有一封信例外,因為我不知道它是從哪裏寄出來的,信封上既沒有郵票也沒有日戳,更沒有寄件人的姓名地址,隻有一個收件人的名址——天知道這封信是如何寄達出版社的。
我拿到這封信是在19號的晚上,一個寒冷的北京之夜。那幾天我正好應出版社之邀到北京,為兩本新書做宣傳,順便接受各地媒體的采訪。那天晚上做完活動,我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便跑到後海邊上的“茶馬古道”,和責編MM一起喝著香香的米酒解乏。
明天我就要離開北京飛回上海了,責編MM給了我厚厚一疊讀者來信,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封不知從何而來的信。信封是那種普通的白色信封,上麵收件人地址的字跡也很普通,看不出是哪種人寫的。
我拿著信封反複看了看,實在想象不出它是如何郵寄到的,難道世界上真的存在某個神奇郵箱?
也許是寫作者的天生敏感,我忽然有了種奇怪的第六感,轉頭看著窗外——許多人在冰封的後海上滑冰,有個男人滑得很棒,在冰麵上不停地滑出圓形的軌跡。看著那個滑冰的男人,我的腦子裏立刻出現了一個閃光的圓環,就像冰麵一樣潔白清澈。
“喂,想什麽呢?”
責編MM把我從冥想裏拉了回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沒什麽,隻是想到了一樣東西。”
我沒有再說下去,而是輕輕地撕開了這隻信封,裏麵照例是書迷會的通票,一張硬硬的卡片,讀者會在上麵留下姓名和聯係方式。
當我拿出這張特殊的卡片時,責編MM忽然蹙起柳眉說:“嗯,好香啊。”
果然,我也聞到了一股異香,從卡片裏濃濃地散發出來,與我們杯中的米酒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香味。
但這香味隻持續了幾秒鍾,轉眼就消散在“茶馬古道”餐廳裏了,責編MM仍然貪婪地吸著鼻子說:“唉,為什麽美好的東西總是那麽短暫呢?”
我把目光又移到了這張特殊的卡片上,因為它確實太特殊了——在姓名欄裏填寫了一個符號:
這就是對方的姓名?好像不存在這樣的漢字啊,就我所知的任何一種外國文字裏好像也沒這樣的字,大概隻有甲骨文或者古埃及象形文字裏才有吧。
“奇怪,就像一口井。”
責編MM收起了她那可愛的笑容,盯著這個怪異的“姓名”說。
確實像一口井,是站在井口往下看的角度,我點了點頭說:“荒村進士第的後院裏,也有一口井啊。”
“你小說裏的典妻就淹死在那口井裏!”
“是啊,這是被我的《荒村公寓》忽略掉的一點,也許那口井裏也隱藏著一個淒美的故事。”
“或是一個幽靈?”
我心裏又猛抽了一下,沒辦法,她的話總是能擊中我的要害,我隻好低下頭繼續看著卡片。姓名欄之後分別是性別、年齡、文化程度、聯係電話和E-mail,在這些欄目裏全都是空白,隻有最下一條詳細地址(含郵編)寫了一行……我不知道是否該稱之為“文字”,也許說是符號更確切些——
無論你是否相信,我確實在卡片上看到了以上這些符號,鍵盤無法打出這些符號,後來我用掃描儀將其掃在了電腦裏。
責編MM咂了一口米酒問:“這是什麽啊?”
我沉默了半晌,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些符號,心裏默默數了一下,總共有七個符號,它們就像是七個邪惡的小人,在我的書迷會通票上扭動著身軀,跳著某種古老的巫術舞蹈。
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我隻能強行讓自己冷靜,仔細地端詳著那七個符號,這究竟是某種古老的文字,還是一種特殊的密碼?或者是一組蘊涵深意的畫麵?
可我一點都揣測不出來,越盯著它們眼睛就越疼,就像針紮在我的瞳孔裏一樣,而腦子裏各種奇怪念頭止不住地往外冒,似乎這七個符號會把我帶到另一個世界。
“看啊,最後一個圓圈的符號和‘姓名’是一樣的。”
還是女孩子眼尖啊,她的提醒讓我注意到了那第七個符號——“”,而卡片上姓名欄裏填的也是“”。
這算是什麽意思呢?大概是在地址欄裏也加入了姓名吧,天哪,這又算哪門子的地址和姓名呢?
我滿腹狐疑地搖了搖頭,對這樣一封來曆不明的信實在無能為力,我又看了看信封裏麵,似乎並沒有其他東西了。當我正要把通票裝回信封時,責編MM忽然提醒了我:“看看卡片背麵。”
還是她提醒得及時,我立刻將卡片翻過來,隻見卡片背麵印著一幅圖片。
不對,所有的卡片背麵都是空白的,怎麽會有圖片呢?
於是我睜大了眼睛,盯著卡片背麵的圖片,瞬間像被靜電打到了似的,整個人都麻木地僵硬住了。
“她是誰?”責編MM迷惑地盯著這幅圖片,“好漂亮啊,眼睛裏有股特別的氣質。”
原來卡片背麵印著一個女孩子的臉龐,背景就是白色的卡片,就好像她長在卡片上似的。卡片裏的她有著黑色的長發,一張眉清目秀的臉,目光飄忽不定地看著遠處。最特別的是她那雙眼睛,既帶著一些神秘和誘人,又含有幾分憂鬱和恐懼,就像《聊齋誌異》裏的聶小倩,讓人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惜之心。
責編MM不待我回答,繼續分析著說:“感覺就像是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我倒覺得她有些像你《荒村公寓》裏的小枝。”
天哪,我的責編又一次擊中了我,使我原本冰凍的心狂跳了起來……
沉默了半晌之後,我終於做出了回答:“沒錯,她就是小枝!”
她就是小枝!
又一次麵對卡片背麵的這張臉,她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是半年前的上海夏天,還是此刻的北京冬夜?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沒錯,就是卡片背麵印的這張臉,永遠使人無法忘卻的這張臉,在地鐵車窗玻璃上時隱時現的這張臉。
責編MM也睜大了眼睛,驚訝地問:“天哪,她就是小枝?我一直以為,小枝隻是小說中的人物,並不存在於人間。”
“是的,她現在已不在人間了,但她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曾經與我麵對著麵——”
說到這裏我停住了,低頭看著卡片上的女孩,許久都沒有說話。
“可是小枝的照片,怎麽會到書迷通票的背麵上去的呢?”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過她的照片,她的形象永遠隻留在我的腦子裏,永不磨滅。”
“奇怪,是誰得到了小枝生前的照片,把她印在卡片背麵,又在卡片上寫了這些奇怪的符號,還不用貼郵票就寄到了我們出版社呢?”
此刻,“茶馬古道”的窗外,後海冰麵發出微微的反光。
我死死地盯著這張卡片,又翻過來看了看,像某個幽靈的名片似的,它就這樣送到了我手中。
終於,我把卡片緩緩放回到信封中,然後揣在衣服口袋裏說:“買單。”
走出“茶馬古道”,我們沿著後海邊一路向前走去。我已無暇欣賞京城冰封後海的景致,隻是不停地摸著胸前的袋袋,裏頭揣著那封“幽靈來信”,而卡片背麵那張小枝的照片,應該正對著我的心口吧。
她的名字叫小枝。
歐陽小枝。
這個名字是黑夜裏的冰。
透明而又致命,轉眼就融化於水中。
小枝來自荒村。
根據我小說裏的描述,荒村屬於浙江省K市的西冷鎮,坐落在“大海與墓地之間”,因為麵朝一片荒涼的海岸,所以叫做荒村。
在荒村的入口處,有一塊明朝皇帝禦賜的貞節牌坊——“貞烈陰陽”,它就像一把大鎖似的關住了荒村,村裏的人極少到外麵去,也極少有外人進入過荒村。更可怕的傳說是:凡是擅自闖入荒村的外來者,都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神秘死去。
荒村中有一座古老的宅子“進士第”,因為出過一位明朝的進士而得名,“進士第”的歐陽家是荒村最古老的家族,古宅主人歐陽先生有個獨生女兒叫小枝,她是第一個離開家鄉到上海讀大學的荒村人。
非常不幸,在2003年一次地鐵意外事故中,小枝在站台下香消玉殞了,不久小枝的父親也因病去世,古老的歐陽家族就此斷絕了香火,“進士第”也成為了神秘的空宅。在無數個黑夜裏,精靈悄然出沒於老宅的某個角落……
2004年4月,我在那一期的《萌芽》雜誌上發表了中篇小說《荒村》,從此我的生活就被各種來訪的讀者們打亂了。夏日的某天,S大學的四個學生突然造訪我家,他們的名字分別是霍強、蘇天平、韓小楓和春雨。他們在看了《萌芽》以後,對荒村產生了濃烈的興趣,決定去荒村做一次探險,但我拒絕告訴他們荒村所在的位置。
令人萬萬想不到的是,那四個大學生竟然自行找到了荒村,四人在荒村經曆了一段可怕的經曆後,終於回到了上海。但厄運似乎追著他們不放,在短短的幾天內,他們紛紛遭遇意外:霍強和韓小楓在噩夢中死去,春雨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而蘇天平則神秘失蹤下落不明了。
現在,再回到2005年某月19號的北京冬夜,我和出版社的責編MM走過冰封的後海,路邊布滿了各種小酒吧,耳邊不時聽到吉他的旋律,更有不少操著東北口音的酒博士們在招攬生意。其中最有創意的一個酒吧,在門口掛了塊牌子——“圍爐取暖,白薯免費”,真搞笑啊。
耶!總算走到仰慕已久的銀錠橋啦!
我跑到小巧玲瓏的橋欄杆邊,看著下麵的冰麵說:“就是橋小了點,好像也不過如此嘛。”
責編MM笑著嗔怪道:“哼,你這不是葉公好龍嗎?”
就在我暫時忘卻了剛才的“懸疑”,想要放鬆地笑起來時,手機短信鈴聲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我緩緩掏出手機,看到發件人竟然是蘇天平!
瞬間,在北京冬夜的銀錠橋上,我感到心又沉到了水底下,就像這橋下冰封的後海。
怎麽會是蘇天平?他就是那四個曾經去過荒村的大學生之一,半年前他從荒村回來後不久,便處於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中,為了躲避致命的噩夢,他沒日沒夜地躲在網吧中,結果還是暈倒了。他被送到醫院,昏迷了十幾天後,最後竟奇跡般地蘇醒了過來,又回到了S大學的校園。
蘇天平失蹤回來以後,曾專程來找過我一次,但後來就再也沒有和我聯係過,我幾乎都已經把他給忘記了。
奇怪,這麽長時間沒聯係了,怎麽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給我發短信?
我狐疑著打開這條短信,內容隻有三個字——
救救我!
瞬間,手機屏幕上這三個致命的漢字,把我的眼睛給“電”了一下,似乎“電”出了蘇天平那張神經質的臉龐,還有他那雙古井般幽深的眼睛。
2005年×月19日的北京冬夜,我站在後海銀錠橋上捧著手機,盯著這條很可能發自上海的短信——蘇天平,這個曾經去過荒村的幸存者,正隔著1380公裏的距離向我緊急呼叫:救救我!
又一陣北方的寒風從後海冰麵上吹來,我瑟瑟發抖地仰望夜空,隻見半輪冷月高高掛在中天,耳畔似乎又響起了“救救我”的聲音。
“發什麽呆!”
責編MM輕輕拍了我一下,我回過頭緩緩地說:“出事了。”
還沒待她明白過來,我就把手機屏幕給她看了看,責編MM皺起眉頭說:“蘇天平?是《荒村公寓》裏的那個大學生?你真是個有意思的家夥,為什麽你小說裏的人物總會跑出來找你呢?”
我繼續靠在銀錠橋的欄杆上,後海邊的酒吧不時飄出吉他聲,讓我心裏更加紛亂起來,麵對蘇天平的呼救,是回還是不回呢?
可是對我來說,荒村的故事已經過去了,我永遠都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也永遠都不想再卷進去了,就像我在《荒村公寓》裏留下的開篇按語:“親愛的讀者們,無論你看完這本書以後有多麽激動,但請記住作者的忠告——千萬不要去荒村,如果你不聽這個忠告,由此造成的後果作者概不負責。”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鐵石心腸,左思右想了半天,我還是狠心地搖頭說:“不,今晚我不想回複他。”
責編MM立刻說:“也許他還會直接打手機給你的。”
我低下頭沉思片刻,然後把手機給關掉了:“我聽不到。”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別說了。”我苦笑一聲,快步走下了銀錠橋,“我們離開這兒吧。”
雖然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我心裏還是緊張得很,我捏著關掉的手機走出後海,在與責編MM告別後,便匆忙打的回到了賓館裏。
明天上午就要回上海了,我在客房裏收拾了一下行裝,但心裏總有些忐忑不安,最後實在憋不住,便打開了筆記本電腦,想要記錄下些什麽來。
可麵對著電腦屏幕半天,我一個字都打不出來,腦子裏已經被蘇天平發來的那三個字占據了。我隻能站起來走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衣服口袋裏的那封信,我又把這封神秘來信拿了出來,但並沒有取出裏麵的卡片,隻是輕輕觸摸外麵的信封,從指尖傳來一種微微的麻意,仿佛摸到了某人光潔的皮膚。
啊,我的手指立刻彈了起來,順便抓起了旁邊的手機,暗暗的屏幕顯示關機。我可以想象電波那一頭的蘇天平,或許他正在焦急地等待我的回複,甚至正在不斷撥打我的手機,卻始終聽到“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的聲音。
到底還是“心太軟”,我終於顫抖著打開了手機,但並沒有新的短信顯示。我又猶豫了片刻,還是撥通了蘇天平的手機。
我聽到那邊的手機鈴聲響了,但蘇天平卻始終不接電話。我又連續撥打了好幾次,一直打到半夜十二點以後,但都是隻聞鈴響不見人聲。
不行,明天一早還要去趕飛機呢,我隻好把手機丟在一邊睡下了。
在北京的最後一個夜晚,我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