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 墮天使之吻

蠍子,毒蛇,可怕的兩頭蛇、

角蛇、水蛇、憂鬱的海蛇、熱病蛇等等。

即使在蛇發女神滴血的地方,

或在蛇島上,也沒有如此眾多的蛇密集在一起。

但在群蛇之中他仍是最大的。

——約翰·彌爾頓

這場風暴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息。

漆黑的火山雲層疊翻湧,己經彌漫到了天窗上空。銀亮的閃電在雲團裏竄騰飛舞,雷聲隱隱,整個世界的雨水仿佛都傾瀉到了頭頂。遠處的樹木不知是被雷火還是火山彈劈中,火光噴吐,又很快被暴雨澆滅。

艙門的撞擊聲越來越少,那些馳龍見無機可乘,大多都離開了,隻剩下少數幾隻仍不甘心,不時跳起衝撞艙門上的玻璃窗。

蛇鱗少女躺在床艙裏,沉沉昏睡。我摸了摸她的脈搏,雖然有點兒微弱,但還算平穩。我從沒見過如此頑強的生命力,遭受了眾馳龍的瘋狂圍攻,失了這麽多血,居然還能幸存下來。

“缺德的藝術家哥哥,想不到你這麽有女人緣,”玄小童斜躺在另一側的床艙裏,笑吟吟地挑了挑眉梢,“UFO的美女宇航員專門給你留口信兒,半人半蛇的姑娘見了你也主動地獻上香吻……你的魅力跨越了星際和種族,大愛無疆。”

我想起剛才的那個吻,臉上一燙。

怪事兒一樁接著一樁,難以索解。我不明白蘇晴為什麽會在這艘飛船裏給我留言,更不明白這素昧平生的蛇鱗少女為什麽會不顧一切地來保護我。從她吻我時喜悅迷醉的表情來看,似乎認得我。而更讓我困惑的是,那一刹那,我仿佛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玄小童見我沉吟不答,臉突然一沉,冷笑著說:“嗬,還在回味呢?你的人魚公主已經變成睡美人啦,幹嗎不用你魔力的嘴唇將她親醒?”

他話裏有點兒酸溜溜的味道,我咳嗽一聲,笑著說“喲,吃酣啦?”

玄小童滿臉暈紅,呸了一聲:“吃你個大頭醋!”將衛衣往頭上一兜,側身不再理我。

我啞然失笑,心想這小子情竇初開,看見這麽妖媚野性的蛇鱗姑娘,也難怪他動了心。我推了推他,說:“喂,我找到狂犬……狂龍病的疫苗和針線了,快起來消消毒,縫合傷口。”

玄小童蒙著頭悶聲悶氣地說:“得了狂犬病才好呢,回頭我第一個就咬你。”突然又探出頭,瞄著我的嘴,“嗤”地一笑:“你幹嗎不先給自己打一針?我還擔心你咬我呢。”

我正色說:“這我就得批評你了,你這屬於酸葡萄心理,不利於身心的健康成長與荷爾蒙的正常分泌。”一邊說,一邊從醫療箱裏取出疫苗,抽入針管。疫苗的玻璃瓶上雖然沒有文字說明,但畫了隻恐龍的警示標識,又畫了被抓咬後的傷口,以及如何消毒、注射的流程,簡單易懂。

玄小童“呸呸”連聲,等我伸手去解他腿上的繃帶,立即又跟觸電似的,蹬了我一腳,臉紅得快滴出水來。

他的皮膚比姑娘還瑩白細膩,傷口周圍己經淤腫發紫。我按照藥物包裝上的圖示,用酒精棉擦拭、消毒後,分別注射了疫苗和破傷風針。抓住他的腿打針時,玄小童似乎特別緊張,渾身緊繃,針頭差點兒紮不進去。打完針後,他側身蒙頭,問他疼不疼,也一聲不吭。

折騰了這麽一通,早已饑腸轆轆。我撬開幾個罐頭,除了水果蔬菜的沙拉,還有牛肉、金槍魚和雞肉。就太空食品來說,品種算是相當豐富了。

肚子餓的時候,吃什麽都香。我就著水,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罐沙拉、半罐牛肉和金槍魚。

玄小童聽我稀裏嘩啦吃得這麽有聲響,終於也忍不住了,坐起身恨恨地說:“還哥哥呢!有你這麽做哥哥的嗎?有難我當,有福你享。拿來!”

我說:“我這不是先當小白鼠,給您試試有沒毒嗎?這牛肉不錯,皇上嚐嚐。”

那半罐牛肉遞給他。

玄小童一把就丟了回來:“誰吃你剩的口水啊?給我一罐新的!”拿我新開的一罐扒拉了兩口,又皺眉丟到一旁:“又老又塞牙,這麽難吃的牛肉,虧你還吃得津津有味。把那什麽魚給我。”

我把金槍魚遞給他,一邊囫圇吞咽,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那哪能和你的手藝比啊。什麽是幸福?幸福不就是頓頓都能吃到玄小童同誌烤的牛肉嗎?”

玄小童嘴角總算露出一絲微笑,說:“看你這麽發自肺,本姑……本公子就原諒你啦。如果我們從這兒活著回去,我頓頓給你燒牛肉吃,那時你可不許說膩啊。”

“就這麽定了。”我又撬開一罐沙拉,遞給他,“咱們吃完牛排吃牛腩,吃完牛腩吃牛尾,吃完牛尾吃牛筋……吃完中國的黃牛,還有日本的神戶牛、意大利的奎寧牛、法國的夏洛麗牛、澳洲的安格斯牛……爭取早日吃出亞洲,走向世界。吃出水平,吃出風格。友誼第一,吃肉第二……”

“你屬虎的吧?跟牛得有多大的仇恨啊?”玄小童格格笑了一會兒,放下沙拉罐頭,歎了口氣,“唉,也不知道咱們能不能離開這鬼地方。都怨我,如果當時不鑽牛角尖,隻想著找我姥爺就好了。”

提到姥爺,他的臉色立即又暗淡了下來。我正想勸慰他,他展顏一笑,說:“對了,洛河哥,我還一直沒問過你,你為什麽要來司馬台?又為什麽要躲避那些警察呢?該不會真的是偽造文物、偷盜國寶,拐賣了未成年少女吧?”

這陣子以來,我莫名其妙地陷入一連串不可思議的荒謬怪事裏,幾次險死還生卻還是成了“死人”,被公安部通緝,父母好友全都不認識自己,然後又陰差陽錯地掉到了這恐龍遍地的世界……每次想要查明真相的努力,都換來更加詭異的經曆,讓我疑惑、鬱悶到了極點。最最痛苦的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人來傾訴,憋得我都快成精神病了。

所以聽到他這麽問我,眼眶竟然莫名地一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苦笑著搖了搖頭:“算了,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玄小童說:“你不說怎麽知道我不會相信?再說咱倆一起經曆的難以置信的事兒還少嗎?再添幾個也不嫌多。”

我一想也是,除了他,估計這世界上再沒有能相信我的人了。更何況困在這裏,外麵是爆發的火山、饑餓的食肉恐龍,指不定還有什麽心懷叵測的外星人,能活到什麽時候都不知道,還是趁著沒死一吐為快吧。

於是我從一年前如何在梅裏雪山遭遇雪崩,看見堰塞湖底的蛇發女屍和狗頭人說起,一直到如何與蘇晴簽約,邂逅神秘人,然後如何與他在飛機上相遇,空難後又如何失去所有的一切,逃避追擊,最後為了查明自己的身份,來到這裏……原原本本,全說了一遍。

※※※

玄小童起初還隻是懶洋洋地托腮側臥,後來睜大眼睛,慢慢地坐起身,越聽越入迷,越聽越訝異,隨著我的描述時驚時歎,時憂時喜,偶爾忍不住插入兩句疑問或評語,熱烈地追問著每一個微小的細節。

我憋了這麽久,總算找到一個互相信賴的聽眾,心裏說不出的暢快,就連神秘人教我種種超能力、在魔屋裏發現那張梵高的真跡,以及梅裏雪山狗頭人告訴我的那些“讖語”……全都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

玄小童聽說神秘人送給我那枚與他姥爺幾乎一模一樣的青銅蛇戒時,好奇地抓起我的手掌,上下翻看。聽到梵高那張關係人類重大秘密的絕筆之作,居然就藏在他姥爺家那幅和我極為相似的肖像畫後,更是驚呼一聲,激動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從密封袋裏取出油畫,小心翼翼地鋪展在床艙裏,說:“這是‘畫中畫’,現在看不出來,得用x光透視,或者用鬆節油和酒精洗去上麵這層油彩,才能看見原畫。”

玄小童一下接收了這麽多的信息量,似乎有點兒難以消化。他輕輕地撫摩著油畫,兩頰潮紅,若有所思,過了半天才長長籲了一口氣,說:“洛河哥,你相不相信命運?”

“我不知道什麽叫‘命運’,”我搖了搖頭,“有人說,除了死亡是確定的,其他的一切都隻是概率而己。我想所謂‘命運’,隻是一切的既成事實。在它成為事實之前,一切都是可能改變的。”

玄小童又問我:“那你相不相信有些人注定會遇見,有些事情注定會發生?”

我沉吟了一會兒,說:“我相信有些人可能是注定會遇見的,但有些事情卻未必注定會發生。比如即使那天我沒在飛機上碰到你,七天後咱倆也會在司馬台相遇。不過我可能就不會認識你,也不會跟著你上姥爺家,更不會發生後來這些事兒了。”

“你真這麽覺得?”玄小童嫣然一笑,“我姥爺說,命運就像萬有引力,宇宙中無形無影卻真實存在的秩序,不管相隔多遠,也不管過多久,該發生的總是會發生。比如你和我的相遇,追根溯源,不是起始於半個月多前的上海機場,而是源於這幅畫。”

他亮晶晶的雙眼裏閃爍著一絲奇怪的神色,柔聲說:“我不知道這幅酷似你的肖像畫,為什麽會掛在我姥爺家的牆上;我也不知道這幅畫底下,到底藏著什麽驚天秘密。但如果你沒有畫出和這幅畫底下的畫一模一樣的作品,就不會和上海的畫廊簽約,也不會在機場遇見我。而我如果沒有在姥爺的家裏見過這幅畫,就不會覺得你眼熟,更不會和你在飛機上搭話。換句話說,我們倆的相遇,在七十年前這幅畫掛上牆的那一瞬間,就己經注定了。”

玄小童又從背包裏摸出那枚蛇形戒指,說:“再比如這枚戒指,據我姥爺說,這戒指世上隻有一對,一陰一陽,再沒有第三隻。你覺得大千世界、茫茫人海,你在半個月內同時得到兩枚戒指的幾率有多大?”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不得不承認,我所經曆的連環怪事裏,巧合之處的確太多了。比如這兩枚戒指,比如眼前的蛇鱗少女和梅裏雪山的蛇發女屍,比如湖底豎立的棺材,比如我畫出和梵高絕筆一模一樣的作品,比如出現在這艘飛船屏幕上的蘇晴……如果隻有一兩次的巧合,還能稱之為偶然的概率,然而這麽多巧合環環相扣,就隻有歸結為冥冥之中的神秘安排了。

但我實在沒法接受這種“命運”。貝多芬說過,“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他休想使我屈服”。他用聾了的耳朵和殘缺的生活譜寫了“命運交響曲”,如果我也想譜寫出屬於自己命運的交響樂,首先就得不屈不撓地在眾多紛亂的音符裏找到隱藏著的主旋律。

※※※

我定了定神,正想問問玄小童關於他姥爺以及蛇戒的事兒,蛇鱗少女突然尖聲狂叫起來。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做了噩夢,她緊閉著雙眼,汗珠涔涔,妖媚的臉有些扭曲變形,一邊尖叫,一邊不停地扭動著身子。被她這麽一扭,原本己經止血的傷口又迸裂開來,鮮血淌得到處都是。

我怎麽按也按不住,隻好用繃帶將她木乃伊似的緊緊纏了起來。在藥箱裏翻來覆去地找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了標有睡眠圖案的鎮定劑,給她紮了一針。

剛將針頭刺入她的手臂,蛇鱗少女突然睜開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瞳孔裏就像有火焰在燃燒,反反複複地尖聲大叫:“過恩明基年,寫蓋末膩!新伊各仰喱咯,喱各有瓦嫩咯!過恩明基年,寫蓋末膩!新伊各仰喱咯,喱各有瓦嫩咯!過恩明基年,寫蓋末膩……”

接著她又開始用一種奇怪的音調說著一連串根本聽不懂的話,聲音忽高忽低,忽長忽短,像在唱歌,又像在詛咒,聽得我渾身汗毛不由自主地立了起來。

足足過了十幾分鍾,藥效才起作用。等她終於閉上眼睛,聲音越來越小時,我已經兩臂酸麻,出了一身大汗。

轉頭再看時,玄小童已經蜷身抱著那卷油畫,沉沉睡著了,舒張的手掌裏仍托著那枚蛇形戒指。經過了這漫長的一天,又聽我說完了不可思議的種種經曆,他顯然也已困倦得難以支撐。

昏暗的光影裏,他側著臉,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嘴角微笑,就像在做著甜夢的無邪的孩子。我心裏湧起一種莫名的溫柔與欣悅,屏住呼吸在凝視了一會兒,輕輕地抽取出油畫和戒指,躡手躡腳地收拾到包裏。

懸棺式的床艙寬敞而舒適。從內側的圖示來看,玻璃罩主要起到隔音、恒溫與減緩撞擊的作用,頭盔和呼吸罩還能隔絕電磁波對大腦的影響,自動提供適宜濃度的氧氣。我躺在裏麵,按照圖示關上艙蓋,戴上頭罩,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睜開眼睛,玻璃罩上方是蒙了一層白灰的天窗,天窗上方是層層湧動的烏雲。火山爆發雖然己經基本結束,但它所帶來的灰霾天氣仍在持續。

“啪!”一條五彩斑斕的東西撞在玻璃罩上,蜿蜒蠕動。接著又是第二條、第三條……我定睛一看,頭皮發炸。

蛇!匍匐在玻璃罩上的,竟然是六七條劇毒的金銀環蛇與眼鏡王蛇!我立即掀開玟璃罩,抓起背包跳了出來。誰知兩腳還沒挨著地,腸子就己經快悔青了。休息艙的地上、床艙上、桁架上……密密麻麻,到處都是蛇!

幸好手邊就有酒精瓶和打火機,我燃起火焰,朝周圍一甩,蛇群紛紛四散遊開。

轉頭四顧,艙門不知何時己經打開了,蛇鱗少女不知所終。玄小童渾然不覺,仍蜷在床艙裏熟睡,身上纏著兩條蝮蛇,嘶嘶吐芯。我抓起蝮蛇的尾巴,飛快地將它們摔了出去,拍了拍他的屁股:“醒醒!快醒醒!”

玄小童揉著惺忪的眼睛,坐起身,嚇得尖叫一聲,差點兒八爪魚似的撲到我身上。

那些蛇嘶嘶搖擺著朝我們遊過來,我抓起地上的薄毯,浸滿酒精,點著火胡亂揮掃,背著他朝外衝去。

蛇群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己經占領了整艘飛船。餐飲室的地上、沙發上,以及倉庫的每一個儲物架上,都密密蠕動著各種各樣的毒蛇。一物降一物,那些凶殘無比的馳龍估計也全都被這幫長蟲嚇跑了,蹤影全無。

玄小童估計被嚇得不輕,語無倫次,不停地拍著我的肩膀叫道:“戒指!快戴上我姥爺那枚戒指!”我心想這時候戴戒指頂什麽用,抖開著火的薄毯,披在身上,踩著蛇群就朝外衝。

神秘人教我的“風火輪”這時終於大顯神威。我兩腳生風,速度飛快,薄毯下擺的火焰被腳底湧出的氣流一激,呼呼鼓卷,所到之處,那些毒蛇無不慌不迭地退避遊散。

我一路飛奔,穿過通道,從飛船尾部的豁口跳了下去,又趔趔趄趄地在草坡上跑出了幾百米,狂跳的心才漸漸平複下來。

漫天烏雲湧動,偶爾還有閃電飛舞。我丟開薄毯,精疲力竭地跌坐在草坡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周身骨頭都像要散架了。

回頭望去,到處都堆積著厚厚的火山灰,那艘巨大的紡錘形飛船斜斜地嵌在泥地裏,原本青白光滑的艙殼己經麵目全非。周圍潮水似的湧動著數以千計的毒蛇,正沿著船頭不停地朝上遊去。灰蒙蒙的天地間,這片斑斕閃爍的色彩顯得格外醒目。

驚魂稍定,玄小童和我麵麵相覷,突然“嗤”地一聲笑了出來,越想越滑稽,索性伏在我的肩膀上咯咯大笑。被他這麽一攪,我也覺得剛才的場景有點兒搞笑,忍俊不禁。

還沒緩過氣,大地又開始隱隱震動。東南邊傳來一陣陣尖利刺耳的長嘯,不像是人,也不像是野獸,與恐龍的咆哮聲交相呼應,此起彼伏。我心裏一跳,渾身雞皮泛起,這片草坡的坡頂正好是方圓十幾公裏內的最高點,極目遠眺,周圍景物盡攬眼底,怪嘯聲是從東南方的那片溪穀裏傳來的,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過了半分鍾,溪穀上空突然尖叫著衝起幾十隻翼龍,接著溪穀裏塵土滾滾,數以百計的恐龍繞過山丘,越過河流,朝著那艘飛船的方向,山呼海嘯地急速逼近。

和之前奪命狂奔的獸群不同,這群恐龍推進時層次分明,有條不紊,簡直就像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軍團,連轟隆隆的蹄掌聲也帶著整齊的規律。奔在最前的,是兒十隻巨大的特暴龍,然後是上百隻霸王龍,兩翼還包夾著數以百計的異特龍,咆哮如雷。

那些翼龍似乎發現了我們,尖叫著張翼回旋,朝我們的方向飛了過來。後方的恐龍群也隨之迅速轉向,漫山遍野,洶湧如潮。

我暗叫倒黴,背起玄小童轉身朝北飛奔。

北邊兩三公裏外有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大樹參天,密密麻麻,隻要我能搶在這群身形龐大的恐龍追來之前躲進去,它們就不能奈我何了。

被暴雨澆過的草坡本來就坑坑窪窪,又濕又滑,極易摔跤,這時覆蓋著厚厚的火山灰,那些縱橫交錯的溝壑全都看不見了,跑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忐忑不安,生怕一腳踏空,再加上還要背著一個八九十斤重的男孩,速度很難快起來。

身後那尖利的怪嘯聲越來越近,一聲比一聲高亢急促。我心急火燎,不斷地轉頭朝後看,那群恐龍越來越近,飛在最前的翼龍距離我們已經不到五百米了。

玄小童突然大叫一聲:“小心前麵!”前方狂風撲麵,突然湧出上百隻暴龍、鯊齒龍等巨型食肉怪獸,咆哮聲震耳欲聾。我心裏一顫,差點兒絆了一跤。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是死是活,就看這兩條腿了。

我背著玄小童風馳電掣地往西北麵的草坡下衝去,這輩子從沒跑得這麽快過。我上躍下竄,左衝右突,迎麵的狂風刮入毛孔,源源不絕地湧入丹田,化成了強沛的動力,暴龍、異特龍、鯊齒龍……一隻接一隻地從我們身邊咆哮擦過。

“嗖!”“嗖!”“嗖!”“嗖!”也不知是閃電還是別的什麽,頭頂又飛過幾十條紫紅色的光焰,霹靂似的衝落在前方的草地上,轟鳴狂震。

衝擊波掀起的土浪高達六七米。我腦子裏“嗡”的一響,被頂得翻了兩個跟鬥,摔倒在泥水裏,喉嚨腥甜直湧。等我踉蹌站起身時,周圍己經被炸出了一個深達三米,直徑八九米的大坑。

大地震動,數以百計的恐龍在我們周圍交錯狂奔,從裏到外將我們圍了個密不透風。幾隻暴龍大踏步地奔到巨坑邊沿,朝我們狂雷似的咆哮著,作勢欲撲,一張張血盆大口就懸在頭頂,獠牙森森,唾沫星子噴得我滿頭滿臉都是。

暴龍外號“骨骼粉碎機”,根據科學家的推測,這些怪物上下顎的咬合力至少達到五噸,是鯊魚的十幾倍。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腦袋來證明這個理論。我一邊拽起玄小童朝後急退,一邊從背包裏抓出那件翡翠玉甲,胡亂揮舞,想要將它們逼退。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個方法竟然真的奏效了。四周又響起那尖利恐怖的長嘯聲,恐龍紛紛朝後退去,那些暴龍也不甘心地甩頭狂吼,慢慢後退。

閃電亂舞,照得周圍一片雪亮。這時我才驚異地發覺,周圍那些暴龍的背上居然各騎著兩個穿著獸皮的怪人,而那一陣陣詭異的嘯聲就是從他們口中發出來的。

更讓我駭異的是,這幫人一共約有兩百來個,個個頭上搖曳著蠕蛇發辮,身上布滿青綠色的蛇鱗……和昨夜所見到的蛇鱗少女來自同一族群!

※※※

眾蛇人滿臉怒色地瞪著我們,紛紛張弓搭箭,朝我們瞄準,滿頭的細蛇隨著嘯聲蜷曲搖擺。他們的長弓用恐龍的角和骨頭製成,箭簇是三棱形的青黑色尖石,箭杆上纏著幾條色彩斑斕的毒蛇,齜著牙嘶嘶吐芯,似乎隨時準備撲上來咬我們一口。

“哈羅!”我心裏反而平定了下來,舉起手,擠出笑容和他們打了個招呼。既然蛇鱗少女救了我一命,如果這些人是她的族人,應該不會有什麽惡意。

我的笑容沒起到什麽效果。一個臉上畫著白紋的年輕蛇人從暴龍背上跳了下來,手持長弓,大步走到我麵前,指著翡翠玉甲嘰裏咕嚕地朝我厲聲喝問。

他比我高出一個多頭,渾身肌肉虯結,蛇鱗遍布,說話時語速很急,音節短促,和蛇鱗少女昨晚說的夢話一樣,不像是外語,倒像是南方的某一種方言。

我聽得雲裏霧裏,看他比劃的手勢,猜想他大概是在問我翡翠玉甲的來曆。我不知道該怎麽向他解釋,定了定神,在泥地裏畫了一個立在水中的棺材。

白紋臉蛇人的臉色一變,咿咿呀呀地喝了一通,後方的一個蛇人張弓如滿月,手一鬆,“轟!”長箭脫弦飛出,擦著我的耳沿直沒泥地,紫紅色的火光噴起兩米來高,掀起一個大洞。

恐龍驚吼,紛紛朝後退了幾步。我嚇了一跳,這才知道剛才的大坑竟然就是這看似原始的箭矢造成的。不知道箭鏑的尖石裏塞了什麽炸藥,破風後立即擦起火焰,一撞即爆,威力竟比普通的穿甲彈還要強猛。如果再朝左偏兩厘米,我半邊腦袋多半己被轟下來了。

玄小童反倒比我鎮定多了,他抹了抹臉上的泥垢,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待會兒不管我說什麽,你隻管點頭回答‘韁尼’,等我舉起你的手臂時,你就大聲地說:‘瓦揪西欣伊個仰’,然後從包裏取出我姥爺的那枚蛇戒,戴在右手無名指上。”

我不知道他葫蘆裏的賣的什麽藥,還沒回笞,他己經走到白紋臉蛇人而前,模仿他的腔調大聲說了一連串奇怪的話。那人驚訝地瞪著他,又轉頭打量了我幾眼,滿臉狐疑。

玄小童朝我使了個眼色,我一愣,恍然人悟,點頭嚴肅地回了一句“韁尼”,暗覺好笑。心想這小子真是膽大包天,我當年好歹還仗著會句“yes”、“no”,才敢勾搭外國女友人,他隻不過聽蛇鱗少女說了幾段夢話,居然就依樣確葫蘆,煞有介事地和蛇人套起磁來。

看來他的語言天分遠勝於我,蛇人們真的被鎮住了。玄小童滔滔不絕地大聲說著,時不時地指著我,比劃手勢。他每使一次眼色,我就回一句“韁尼”,那些蛇人麵麵相覷,慢慢地放下弓箭。

起初我還以為他是故意胡說八道來詐唬這些蛇人,伺機逃跑,但看周圍這些蛇人的反應,一個個居然都像是聽懂了,不由越來越奇怪,心底猛地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難道他真的會蛇人的語言?

玄小童不知又說了些什麽,聲調越來越高,慷慨激昂,一邊舉起我的右臂,冷冷地環顧著眾蛇人,一邊低聲提醒我:“戒指。‘瓦揪西欣伊個仰’。”

我腦子裏亂哄哄的,又驚又疑,很想先問問他怎麽會說這種蠻子語言,但這時所有蛇人的視線全都集中我身上,猶如芒刺在背,終於還是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提示,從背包裏摸出那枚青銅蛇戒,慢慢地套入右手無名指,大聲重複了一遍:“瓦揪西欣伊個仰!”

戒指上的蛇眼寶石光芒四射。白紋臉蛇人的神色立刻變了,向後急退了兩步。蛇人們也全都呆住了,滿臉都是驚疑恐懼的表情,就連他們身上的毒蛇、騎乘的恐龍也紛紛停止了嘯叫。

四周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兒,那枚青銅蛇戒微微一動,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活物,盤蜷扭曲,蛇口緊緊地咬住了我的指節。幾乎就在同時,無名指上綠光閃耀,原先那枚消失的蛇戒一點一點地從指節上鼓了出來,與第二枚蛇戒彼此交相纏繞,嵌合成了我這一路上所看到的雙蛇圖案!

那些蛇人發出一陣驚呼。我手指猛地一痛,心髒隨之猛烈地抽搐起來,癱軟似的地坐倒在泥地裏。

戒指越箍越緊,烏雲中突然亮起一道閃電,我就像被強猛的電流瞬間穿過,疼得渾身發抖,汗水全都湧了出來,低頭一看,像被當頭打了一棒,恐懼得無法呼吸。我的手背、胳膊、胸口……境然又長出了一片片淡青色的鱗甲!

白紋臉蛇人露出驚駭而又狂喜的表情,雙手顫抖著高高舉起,念念有詞,朝我跪倒。

蛇人們慌不迭地從恐龍身上跳了下來,隨著他一起拜倒在地。

我蜷縮在地,燒灼欲裂,心肺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捏住,憋悶得透不過氣。周圍一切如同水波般晃動起來,我的意識漸漸模糊,眼前一黑,然後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著了。

※※※

等我重新睜開眼睛時,天已經黑了。夜空中烏雲穿梭,依稀能看見幾點星光。鼓聲密集,夾雜著刺耳的號角與歡呼嘯歌。

視線模模糊糊,到處都是重影,隻能依稀看見周圍全是跳躍的火光、穿梭搖擺的人影。

我喉嚨焦渴,體內火燒火燎,皮膚卻冰冰涼涼,仿佛有什麽涼絲絲的東西貼著身體不停地蠕動。定睛一看,寒毛盡乍,七魂六魄瞬間全都飛散了。

蛇!到處都是蛇!

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麽多的蛇,金環蛇、銀環蛇、虎蛇、眼鏡蛇、白唇竹葉青……各種各樣五彩斑斕的毒蛇,比剛才飛船裏的蛇群還多了十倍、百倍。它們不停地翻騰絞扭,滑過我的皮膚,纏繞著我的四肢,隨著鼓點的節奏吐芯搖擺。無數條滑溜溜的舌尖不停地舔在我長滿蛇鱗的皮膚上,那種感覺簡直毛骨悚然,就像在做著一場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

我被樹皮搓成的繩子綁在一個木頭架上。木頭架呈金字塔形,高五六米,豎立在一個巨大的六角形深坑裏。坑裏堆滿了數以萬計的毒蛇,密密攢動,沿著木頭架子前赴後繼地朝我遊來。

我拚命掙紮,卻被粽子似的捆著一動也不能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毒蛇洶洶如浪地爬過胸膛,繞過脖子,貼著臉龐遊上頭頂……左側頭頂突然一麻,附近又是針紮似的一陣刺痛,那些細小如發絲的蠕蛇竟然將尾巴植入我的頭皮,疼得我大叫一聲。

周圍環繞著一堆堆的篝火,成百上千的蛇人正塗著油彩,穿著花草編織的圍裙,敲鼓吹號,載歌載舞。

聽到我這聲大叫,號角、鼓樂立刻頓止,蛇人們紛紛停住舞蹈,無數雙眼睛全都聚焦在我身上,鴉雀無聲。

這裏顯然不是我遇見他們時的地方。遠處雪山環繞,茂密的森林一直從山腳綿延到不遠的坡地上。前方三四裏外是一條溪穀,轉了個大彎,沿岸矗著一圈四五米高的木柵欄,圍城了一個封閉的村寨。

村寨依山傍水,篝火點點,參差錯立著上百座高腳樓。這些高腳樓和苗寨等南方少數民族的吊腳樓不同,全是用粗大的木頭搭建而成,離地至少有六七米高,底下棲息著不少恐龍,有的懶洋洋地躺著,有的繞著木樁慢悠悠地打轉兒。

我所在之處位於村寨的正中央,吊腳樓環繞在圓坑周圍,布局有點兒像安徽的八卦村,隻是它並非分成八塊,而是一個規整的大六角形。

村寨裏最高的建築是一座高近三十米的六層塔樓,就在正前方。塔樓漆著黑墨,窗口又小又窄,透著昏暗的燈光,陰森森的有點兒瘳人。頂上的尖閣裏掛著一麵巨大的六角青銅鏡,尖閣的六個簷角各懸著一隻雙蛇銅鈴,被風一吹,發出嗚嗚的淒厲銳響。

一個臉色慘白的瞎眼老太太拄著拐棍站在塔樓的門口,遙遙地“看”著我,眼白翻動,麵無表情,突然舉起拐棍,尖利地叫了一句什麽,周圍的蛇人瞬間歡呼如沸,又開始環繞著我嘯歌跳舞,擂鼓震天。

我頭皮發麻,心想完了,這幫蠻子肯定是拿我當人肉刺身,來祭祀蛇神了。轉頭瞄了幾圈,沒看見玄小童的身影,更是緊張得難以呼吸。按照原始部落的習俗,“人祭”通常都選用童男童女,他細皮嫩肉的,難道已經被這幫野蠻人做了牲品?

正胡思亂想,就聽見玄小童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洛河哥,我在這兒。別擔心,這些蛇是在討好你呢。你戴的這兩枚蛇形戒指一陰一陽,叫做‘墮天使之吻’,是蛇人族的聖物……”

我如釋重負,原來他被綁在金字塔木架的背麵,難怪看不見。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我滿肚子全是疑團,連環炮似的問他:“既然這戒指是他們的聖物,幹嗎還要把我們綁在這兒?這些蛇人到底是什麽來頭?你又怎麽會說他們的話?你教我的那兩句‘韁尼’、‘揪西欣伊個仰’到底是什麽意思?”

玄小童說:“他們說的話其實是6000年前黃河流域通行的古漢語。除了這幫與世隔絕的蛇人,世界上會說這種古老語言的人,不會超過10個,我姥爺就是其中之一。至於他們是什麽來頭,說來話就長了……”

“當!當!當!”兩個蛇人壯漢推著石槌,敲鍾似的,一下接一下地撞擊著塔樓上的六角銅鏡。周圍立即安靜下來。

玄小童的聲音突然變得又尖又細:“丁大哥,現在來不及向你解釋這些。如果你相信我,就仔細聽好我說的每一句話。從現在開始,我說的話隻有你才能聽見。待會兒瞎眼老太婆問你話時,我說什麽,你就跟著複述什麽,千萬別說錯……”

我心裏猛地一沉。那天在西藏雪山的醫院裏,神秘人也是用這種細小而又清晰的聲音和我說話,除了我,周圍的人全都聽不見。難道這就是武俠小說裏所說的“傳音入密”?可是這小子怎麽也會?

我一直把他當作少不更事的富家小孩,天真任性中帶著點兒狡黜霸道,然而相處越久,隱隱越覺得他不如想象的那麽簡單。

試想,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孩怎麽會攀下六十多米高的懸崖,為人縫合槍傷?到了這恐龍遍地的神秘世界,怎麽會如此淡定自若?又怎麽會視死如歸地跳下懸崖,駕馭連我也難以控製的羽蛇神翼龍?隻是這一路以來遇見的怪事兒太多,疲於奔命,我即便有點兒懷疑,也是一閃即逝,來不及多想。這時心念一起,許多忽略的疑點全都一股腦兒地湧了上來,驚訝之餘,更多的是一種受騙後的憤怒。

鍾聲回**,所有的蛇人都圍了過來。瞎眼老太太拄杖走到蛇坑邊,用尖利而又嘶啞的嗓子朝著我喊了一大段話,半個字兒也沒聽懂。

玄小童的聲音隨之傳到我耳朵裏,嘰裏咕嚕地說了一串。他生怕我說錯,說得非常慢。

到了這時,我已經確定他絕非一個普通的孩子了。想想我對他誠心誠意,毫無保留,他卻對我隱瞞了這麽多事情,心裏實在不是滋味兒。但無論如何氣惱,先得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說。於是我定了定神,一字一頓地大聲複述。

我每說一句,下麵就爆出一片驚呼。我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玄小童教的這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從眾蛇人敬畏而又激動的表情來判斷,反應似乎不錯。

隻有那瞎眼老太太始終麵無表情,聲音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唱歌似的,像極了昨晚蛇鱗少女夢話的腔調。如果把這老太太換成那年輕貌美的蛇人姑娘,我或許還能假想成在與她對山歌,平複下緊張的心情,但看著她那張雞皮蛇鱗的馬臉,和不時翻動的眼白,實在放鬆不下來。

就這麽一問一答,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隻有短短十來分鍾,又仿佛熬了漫漫幾個小時,瞎眼老太太突然頓了頓拐杖,尖聲地嘯叫起來。

銅鏡“當當”直撞,眾蛇人也跟著鬼哭狼嚎似的放聲嘯叫,聽得我渾身雞皮泛起。

纏在我身上的那些毒蛇突然爭先恐後地朝下滑去,簌簌掉入坑中,又如潮水似的朝周圍分湧開來。

“該死!”玄小童恨恨地咒罵了一句,說,“我告訴這些蛇人,你是蛇族的神靈之子。臭老太婆不相信我們說的話,說隻有你製伏‘邪神’,他們才會當你是上天派來……”

遠處恐龍驚嘶不絕,蛇群攢集著翻過坑沿,朝村寨周圍驚惶四散。那些蛇人也紛紛朝後退去。

白紋臉蛇人靈猿似的高高躍起,撲到木架上,嘴裏銜著一把蛇形尖刀飛快地爬了上來,揮刀將我們身上的繩索割斷,嘰裏咕嚕地大聲說了一串話,將尖刀往我手上一塞;然後拽起玄小童,翻身躍下蛇坑,幾個跨步,急速地衝到了二十幾米外。

號角長吹,鼓聲又密集地響了起來。玄小童被白紋臉蛇人緊緊抓住雙臂,掙紮著大聲叫道:“洛河哥,你快走,別管我了……”

話音未落,下方的鐵板突然被掀得飛了起來,露出一個直徑約六米的圓洞,我什麽也來不及看見,就聽見“轟”地一聲,狂風飆卷,金字塔木架不知被什麽擊中,瞬間坍塌。

眾人驚呼迭起,我重重地摔落在坑底,翻身向中央的圓洞滾去。“叮”地一聲,白紋臉蛇人給我的尖刀墜入黑漆漆的洞裏,白光一閃,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不是我反應靈敏,雙手死死地扣住洞沿,己經隨著那把刀一起掉下去了。

洞壁全是金屬製成,冰涼光滑,我十指緊扣洞沿的凹槽,雙腳懸空,聽著下方粗重如悶雷的呼吸,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上方鼓點狂擂,夾雜著號角與蛇人的長嘯,嘈雜的聲浪一浪蓋過一浪。我強抑住滿心的恐懼,慢慢低頭往下望去,腦子裏嗡的一響,汗毛根根豎起。

一張巨大的慘白人臉漸漸浮現在黑暗中。

※※※

我從沒見過這麽可怕的景象。

那張慘白的人臉至少有集裝箱卡車的輪胎那麽大,眼睛斜長,眼白上隻有兩點碧綠的眼珠,凶光畢露,嘴角一直開裂到耳根,獠牙森森,獰笑著瞪著我,噴出的熱氣臭不可聞。

它沒有手腳,身子就像一條粗壯的巨蟒,以我的雙手都未必抱得過來,長長的蛇身一圈圈地盤蜷在一根直徑約兩米的青銅柱上,除了尾巴,周身都被柱子上的環鎖緊緊扣住,綠色的鱗甲在黑暗裏泛著點點碧光。

我在一些壁畫和陶器上見過這種人頭蛇身的畫像,最有名的當屬馬王堆出土的漢墓帛畫上的伏羲與女媧。這些畫大多設色鮮豔,線條流暢,看起來神秘而又極具美感,給人一種莫名的震撼與衝擊。

但是藝術總得和生活隔著點兒距離才美麗。當人頭蛇身的怪物活生生地出現在眼這種震感就變成了讓你渾身酥麻的恐懼了。

洞底設置了某種機關,操縱著青銅柱緩緩地朝上升起。人頭蛇身的怪物被鎖定在青銅柱上,除了長達四五米的尾巴外,蛇身的其他部位都無法動彈。洞口那塊厚達半米的鐵板,就是被它這段可以自由活動的尾巴掀飛起來的,力量之強猛,難以想象。

鼓聲越來越密集,夾雜著眾蛇人排山倒海的嘯叫。我看見滿天黑雲裏露出的幾顆星星,看見崔巍連綿的雪山,看見塔樓上搖曳的銅鏡,看見玄小童掙紮著甩開蛇人,想要朝我衝來,火光映照在他通紅的臉上,淚光晶瑩……

我呼吸窒堵,身體就像要爆炸開來了。就在瀕臨死亡的瞬間,突然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嘶啞而淒厲的怒吼,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雙手掰住纏緊的蛇尾,一點一點地向外拉開。

號角長吹,眾蛇人爆發出一片歡呼,似乎都在為我鼓勁兒。人頭怪蛇張開血盆大口,獰笑著盯著我,將我卷起,慢慢地朝嘴裏送去。

它和我的力量實在太過懸殊了,我奮起全身力氣,卻始終無法從寸寸收縮的蛇尾裏掙脫出來,眼看著距離那兩排白森森的獠牙越來越近,驚怒沮喪,心就像要從嗓子眼裏被它擠出來了。

這時天上烏雲離散,露出了昏黃的月亮。塔樓上的銅鏡突然閃起一道亮光,晃得我難以睜眼。

蛇人突然一陣驚呼,號角、鼓聲全都停了下來。死寂中,突然響起一個尖利清越的聲音,高亢入雲。我心裏一跳,是昨晚的蛇鱗少女!

抬頭望去,呼吸猛地頓住了。那蛇鱗少女站在塔樓的銅鏡旁,穿著白衣,全身就像籠著一重七彩的光暈,仰著頭,雙手朝著天空舉起,歌聲飄搖跌宕。在她頭頂上空,浮現出海市蜃樓般的夢幻奇景。

一個希臘式的壯麗神殿巍巍矗立在空中翻騰的黑雲裏,四周玉柱環繞,雕著十二尊男女戰士的雕像。神殿中立著一個金字塔式的石台,石台下擺著七具金銀銅棺。石台的頂端放著一個純淨透明的水晶頭骨,煥發出層層疊疊絢麗的光彩,和我在“魔屋”

幻景中看見的那顆頭骨一模一樣!

蛇鱗少女的歌聲悠揚婉轉,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崇高與靜穆,讓人聽了莫名地想哭。那些蛇人如癡如醉地仰頭觀望,就連洞裏的人臉蛇妖也仿佛被她的歌聲感染,長尾高懸,將我勒在空中,一動不動。

一曲既畢,餘音嫋嫋,過了好一會兒,蛇人們才捶胸長嘯,歡騰如沸。

瞎眼老太太頓了頓拐杖,不知尖聲嘯叫了一句什麽,眾蛇人紛紛連跨帶躍地衝過來,長箭縱橫飛舞,“砰砰”連撞在人臉蛇妖的尾巴上。人臉蛇妖發出痛苦的狂吼,猛地一甩,將我拋飛到了坑外。

我翻了幾個滾,差點撞到篝火堆,疼得縮成一團。圓洞內隆隆作響,人臉蛇妖被青銅柱拉著往下降落,蓋上鐵板,咆哮聲很快就聽不見了。

蛇人們潮水似的從四麵湧來。玄小童第一個衝到邊上,將我緊緊抱住,淚水雨聲似的滴落。我心裏一軟,對他的氣惱消減了大半,歎了口氣,說:“小子,你能不能輕點兒?哥的骨頭沒被蛇妖勒折,反倒折在你手裏了。”

看著那幫蛇人滿臉喜悅地在周圍嘯歌起舞,我滿頭霧水,不知道為何情勢突然反轉,問玄小童究竟怎麽回事兒,玄小童抹了抹眼淚,嫣然一笑:“恭喜你,謫落凡塵的神之子,就要和親過嘴兒的姑娘結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