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魔屋

那裏的一切都如雲遮霧繞一般迷離,輪廓依稀莫變。

但我可以感覺出那片風景中潛藏這對自己至關重要的什麽,

而且我清楚:

她也在看同樣的風景。

——村上春樹

玄小童!

他戴著白色的和GUCCI玳瑁色墨鏡,將那雙大眼睛全都擋住了,隻看得見滿蘊笑意的嘴角、尖尖的下巴,和兩個深深的小酒窩,乍一看就像是個白皙漂亮的女孩。

如果不是聽到這句“缺德的藝才家哥哥”,我根本認不出他來。

自他在飛機上憑空消失後,空姐、乘客全都聲稱查無此人,弄得我差點以為自己精神出了向題,想不到此刻他竟會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麵前。

我又驚又喜,正想向他怎麽會在這兒,他扮了個鬼臉,笑著說:“上車時我就看到你啦,不過你一直別著臉,不敢確認是不是你。”

我恍然醒悟,這才想起坐在大巴最後一排那位聽著音樂玩手機的“女孩”,難怪我目光掃到“她”時,“她”抬頭衝我微微一笑。

隱隱之中,我似乎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一時卻又想不出來。

此時此地,玄小童甜脆的笑聲顯得格外刺耳,周圍的人紛紛轉頭朝我們看了過來。

我急忙低下頭,拉著他繼續往前走,壓低聲音問:“那天在飛機上,你怎麽突然消久了?怎麽找也找不著你,到底出什麽事兒了?”

“你也不知道?”玄小童揚起眉梢,似乎有點兒失望,“我隻記得被強光一照,暈過去了,醒來時就躺在了醫院裏,問那些醫生、護士怎麽回事兒,他們說是遇到空難了,除我之外,所有人都死光了。今天在巴士上看見你,還以為是撞鬼了呢。”挽住我的手臂,嫣然一笑,“不過你沒死,真是太好啦!”

夕陽照在他的笑臉上,光彩照人,喜悅洋溢。我心裏撲通一跳,除了感動,還有種難以形容的奇怪感覺。或許是因為飛機上那段可怕的經曆,雖然彼此相處不過短短一個小時,卻仿佛成了患難之交,看見他沒事,我一直懸著的那份掛念也總算放下了。

武警忙著救援傷者,沒人注意到我們。繞過幾道溝壑,穿入樹林,嘈雜聲越來越小,漸漸聽不到了。剛舒了口氣,空中又傳來直升機的轟鳴聲,三架飛機正從西邊急速飛來。

我急忙拽著他藏到一株大樹背後。

“你就這麽怕被警察抓住嗎?”玄小童貼著我的耳朵低聲說,“老實交代,都幹了什麽壞事兒啦?是偽造文物、偷盜國寶,還是拐賣未成年少女?”熱氣嗬在我的耳根,又麻又癢,我的臉一燙,不知怎麽跟他解釋發生的這一切怪事兒。

忽然想到,糟了,我是IMU和反恐特別調查科的通緝犯,如果被他們逮到我和玄小童在一起,並得知這孩子就是飛機上神秘消失的那位,他肯定也要受到牽連,成為空難事件的凶嫌。於是我故意板起臉,沉聲說“你知道就好。我是公安部通緝的殺人犯,要想活命,就別再跟著我!”

“我還沒見過通緝要犯呢,原來長這個樣兒呀,”玄小童摘下墨鏡,笑吟吟地打量著我,又露出了那種狡黠俏皮的神情,“通緝犯被人發現了,不是該殺人滅口嗎?哎呀,你帶我來這片樹林,是不是準備毀屍滅跡?我是不是該大聲喊救命?”

他揮著手,真的朝直升機叫喊起來。我嚇了一跳,急忙捂住他的嘴巴。玄小童朝後一旋,靈巧地掙了出去,咯咯直笑:“放心吧,這麽遠他們根本就聽不見。從這兒到司馬台景區還有6公裏,你想殺我,多的是機會。”

不知道這小子到底是真的單純如白紙,不相信世上有壞人呢,還是吃準了我是個好人。我拿他沒轍,隻好告訴他國安局懷疑我和空難有關,要想不惹麻煩,趕緊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太遲啦,”玄小童衝我甜蜜地一笑,又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在北京呆了一個多禮拜,找不著姥爺,錢又快用光了,想起你給的名片,就給你打了個電話,誰知道接電話的是個老外,問我是誰,和你有什麽關係……托你的福,掛完電話沒多久,我就被盯梢上啦。現在咱們是一條船上的難兄難弟,你可不能拋下我不管。”

“盯梢?”我的心一下收緊了,難怪他故意戴著遮陽帽和墨鏡,打扮得像個女孩。

他說的“老外”肯定是IMU的羅伯特,這幫人沒抓他,或許是想順藤摸瓜,跟蹤他以便抓住我,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麽國安局要一路設卡檢查了。

這時太陽己經快落山了,暮色漸起。樹林裏金光閃爍,綠影斑駁,很難分辨是否有人藏在裏麵。

“你不是找姥爺嗎?為什麽跑到這兒來了?”我心裏忐忑不安,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回頭掃望。

玄小童的眼圈一紅,歎了口氣:“從醫院出來,我找遍了所有小時候去過的地方,也沒打聽到媽媽和姥爺的消息。在西城轉了好幾圈,才知道姥爺住的四合院五年前就被拆遷啦,原來那些個古香古色、鬱鬱蔥蔥的胡同院子全都成了玻璃盒子的寫字樓,難看死了。昨天突然想起來,姥爺在司馬台附近的山坳裏有一個小木屋,從前帶我到水庫裏釣魚時就曾住在那兒,所以就抱著最後一點兒希望趕來啦。”

十天前,我第一次聽說他打算千裏尋母時,隻是對這半大孩子感到驚訝、擔憂和同情:但這時經曆過種種事情,和父母生如死別,再聽到這話,感同身受,心裏一陣難言的酸苦與悲傷,淚水差點湧了上來。

如果他母親還活著,就還有重逢團圓的可能,但我即使麵對麵見到了父母,他們也再也認不出我了!就像在西藏雪山的醫院,爸媽和我facetime視頻時,陌生如……忽然,我心裏一沉,明白剛剛才為什麽覺得不對勁了!

血液直衝頭頂,猛地轉身抓住玄小童的肩膀,喝問:“你是怎麽認出我的?”聲音顫抖,又尖又利,都不像是從自己喉嚨裏發出來的了。

飛機空難後,我的外貌、聲音發生了自己所難以察覺的變化,連我爸媽、前女友都視如陌路,這孩子和我不過是萍水相逢,又怎麽能在大巴上一眼就認出我呢?

“喂,你弄疼我啦!”玄小童臉上暈紅,也不知哪裏來這麽大的力氣,一把就將我推開,惱恨地跺了跺腳,“你是怎麽認出我的,我就怎麽認出的你。長這麽大眼睛是幹嗎用的?”

我一愣,滿腔的驚疑、憤怒、恐懼……立即泄氣似的煙消雲散。

這句“你是怎麽認出我的,我就怎麽認出的你”似乎蘊藏了什麽禪機,就如同辛棄疾的那句著名的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他說得沒錯,宇宙中所有的力都是相互的。既然那趟航班上的所有乘客都看不見他,隻有我能看見,為什麽他不能認出所有人都認不出的我?

或許真的如神秘人所說,同樣的東西在每個人的眼裏都是不同的;又或者,就像不同的波段收聽不同的廣播節目,我和他之間注定存在著與眾不同、相互契合的電磁場。

那時我雖然隱約感覺還有蹊蹺,但看著他那純淨無邪的眼睛,卻又覺得自己未免有點兒太多疑了。既然我也無法解釋自己遇到的一係列怪事,又怎能向一個同樣劫後餘生的孩子追討答案?

“走吧,”我不好意思地咳嗽一聲,勾住他的肩膀,“如果走得快點兒,說不定還能趕在拆遷隊鏟平你姥爺的小木屋前見他老人家一麵。”

“討厭!”玄小童甩開我的手,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來,指了指右前方,“朝這邊走啦。穿過樹林,翻過兩座小山,再沿著小溪走幾裏地,就能到木屋了。”

※※※

溪流潺潺,遍布著高低錯落的石頭,沿著峽穀朝東蜿蜒,銀光粼粼閃爍。兩邊的山不高,綿延著蒼鬱蔥蘢的森林,在月光下仿佛籠著一重淡淡的綠煙,隨風起伏鼓動。

山的上麵是星星,密密麻麻,漫天閃爍,就連河邊草叢、山坡林間繚繞飛舞的螢火蟲也像是墜落的流星,炫迷人眼。

“我姥爺說,每個人都是一顆迷失在銀河裏的星辰,”玄小童卷著褲管蹲在小溪裏,掬起水喝了幾口,擦了擦嘴,“如果你看到流星劃過,那就這說明它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我還以為你姥爺是個地主,沒想到是個詩人。”我忍俊不禁,心裏卻忽然想起神秘人在西藏高原給我上的那堂“課”,一陣莫名的迷惘與惆悵。他說星河浩瀚,人和宇宙萬物戚戚相感,但我連自己是誰也不清楚,又如何天人合一,解開這銀河裏隱藏的亙古玄機?

“不許詆毀我姥爺,”玄小童叱喝一聲,將水朝我潑了過來,“你才是詩人,你全家都是詩人!”我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索性也跳進河裏,潑水還以顏色。玄小童銀鈴似的笑著,一邊東躲西竄,一邊踢踏反擊,結果腳下一滑,“哎呀”一聲摔進河裏。

我哈哈大笑,看他趴在河裏一動不動,覺得不妙,急忙上前將他抱起。雙手剛碰到他的身體,玄小童忽然轉身勾住我的脖子,一個掃堂腿,將我橫著摔倒河裏,咯咯大笑著跳起身跑開了。

胡鬧了一會兒,我們渾身濕透,徹底成了“濕人”,全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靠在溪石上喘息,四目交視,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這十幾天來,我要麽疲於奔命,要麽困擾於各種匪夷所思的怪事兒,神經總是繃得緊緊的,從沒這麽放鬆過。聞著野花與青草的香氣,聽著溪水與蟲鳴,呼吸著清涼新鮮的空氣……整個人像被忘川洗滌過,暫時忘卻了所有的煩惱。

玄小童似笑非笑地盯著我,用手捋了捋濕漉漉的頭發,別到耳後。頸子修長,手指纖細瑩白,耳朵也小巧玲瓏得如同女孩。

我心裏一跳,忍不住朝那雙被水光映照得明晃晃的長腿瞄了一眼。上帝真會胡鬧,創造出這麽漂亮的男孩。如果他是個女的,肯定秒殺我認識的所有姑娘,包括我前女友……嗯,或許蘇晴是個例外。

“喂,快走啦,”玄小童似乎察覺到我異樣的眼光,臉上一紅,抬腳將水踢了過來,“再不走,拆遷隊就要把我姥爺的房子拆了!”

峽穀起霧了,越來越大,起初還隻是看不見星空和山頂,漸漸地連三十米外的景物也看不清了,再過了一會兒,隻能看見十米內的東西。

我取出指南針想要確認方向,奇怪的是指南針急速飛旋,始終無法停止,就連手機裏的衛星定位係統也突然失效了,半天沒有反應。好在玄小童對這兒的地理地貌了如指掌,似乎閉著眼睛也不會迷路。

他領著我涉溪而上,越過草坡,又穿過一片密林,在一幢木屋前站定。“就是這兒了。”玄小童轉過身看著我,眼神裏悲喜交織。

木屋坐落在山坳的草坡後麵,周圍又盡是高大茂密的銀杏樹與槐樹,密葉如遮,再加上這蒙蒙大霧,如果不是他帶路,我根本不會察覺到林子裏還有這麽一棟屋子。

我原以為他說的“木屋”隻是當地農民搭建的小木屋,沒想到居然是一幢占地六七畝的北美風格木質別墅。

木屋經久未修,門廊破敗,油漆剝落,二樓的幾扇窗子全都碎了,吱吱嘎嘎地搖曳著。在周圍樹木陰影與淒迷的夜霧裏,陰森森的有點兒瘳人。

門廊的地板踩起來嘎嘎直響,像是隨時要斷裂似的。打開門,一股黴味兒撲鼻而來,顯然是很久沒人住了。屋裏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不知道是電閘燒壞了,還是線路的問題,所有的燈都無法打開,我隻能跟在玄小童身後,張著雙手摸索而行。

磕磕絆絆走了一會兒,玄小童在廚房裏找到了煤油燈和蠟燭。火光搖曳,周圍漸漸明亮起來。

大廳四壁掛著不少油畫,牆上還插著十幾個鹿頭、熊頭的標本,栩栩如生。地毯上鋪了兩張白虎皮,家具全是路易十六時期的法式風格,北邊石牆上有一個很大的壁爐。看起來雖然又髒又亂,陳舊破落,但可以想象得出原來奢華氣派的景象。

“姥爺!姥爺!”雖然明知道不可能有人,玄小童還是提著煤油燈,沿著旋轉樓梯走上二樓去了。樓上通常是主人的臥室與私密空間,我不好意思跟著上去,一邊舉著燈在廳裏轉悠,一邊等他。

廳角有一台鋼琴,右邊的圓桌上放著一台留聲機,除去灰塵,簡直燦燦如新。窗外林濤洶湧如海嘯,我的手抹過琴蓋,又順著牆壁撫過桌沿,輕輕觸摸著那光滑的銅喇叭,心裏突然湧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從前來過這裏,每一件家具都似曾相識……

一陣大風刮來,窗子乒乓亂撞,燈火明滅。我眼前一花,忽然閃過許多紛亂的景象。許多陌生而又熟悉的臉龐,耳邊仿佛聽到音樂,聽到喧嘩,聽到有人低語,有人啜泣,有人尖聲大笑……那種感覺讓人毛骨悚然。

我團閉上眼睛,猛地搖了搖頭,將紛至遝來的幻象拋出腦海。重新睜開以時,心裏咯噔一跳,鋼琴和留聲機竟然互相調換了位置!再轉頭細看,汗毛盡乍,桌子、沙發、餐桌櫃……全都或左或右移動了幾米!

難道是我的幻覺?我驚疑不定地打量四周,一切又恢複了正常,看不出有什麽異樣。

山裏夜間的溫度本來就比較低,這木屋裏更說不出的陰冷,從小溪裏上來後,頭上、身上仍是濕漉漉的,一路上霧氣森森,我已經覺得有點寒意,這時被穿堂風一刮,再這麽一驚一乍,更是鼻子發癢,連打了四五個噴嚏。

我又想起了神秘人說的那句話,“千萬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最會欺自己”。

家具是死的,怎麽可能會自己移動?相由心生,都是自己嚇自己。我苦笑著揉揉鼻子,點燃壁爐裏的木柴。爐火熊熊,全身頓時暖了不少。我脫下套頭衫和牛仔褲,擰幹鋪在爐邊的椅子上,又我了條毛巾,坐在爐邊的地毯上搓幹頭發。

玄小童提燈下來,瞥見我,突然尖叫一聲,朝後退了好幾步。

我嚇了一跳,還以為他看見了什麽東西,急忙跳起身,握著撥火棍轉頭四望。

“你……你幹嗎呀!快把衣服穿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燈火映照,玄小童的臉紅得像蘋果,跺了跺腳,別著頭不敢看我。

我一愣,才知道他是害羞,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怕什麽呀,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又不是同性戀。穿著濕衣服容易感冒,來來來,你也脫了一起烤烤火,烘幹了穿著才舒服。”

“誰說我怕呀?”玄小童冷笑著坐到爐邊,接過我遞給他的毛巾,“我這是文明。哪像你,搓衣板似的還自曝其短,沒事兒討醜獻。”

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嘴硬臉皮薄,完全沒了剛才在溪裏和我血戰到底的氣勢,視線剛掃過我的身體,又急忙轉移開去。我故意逗他,擺了幾個健美運動員的造型,用倍兒深沉富有磁性的聲音慢慢地說:“別說哥瘦,哥有肌肉;別說哥醜,哥很溫柔……”

“得得得,怕了你啦!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是藝術家。”玄小童一把將毛巾砸在我頭上,轉身背對著我坐在壁爐邊,任我怎麽逗他也不理。

“真的生氣啦?”我有點不好意思了,將毛巾披在身上,捅了捅他的肩膀。雖說和他已經越來越熟稔,但這玩笑看來還是有些狎昵過頭了。他扭了扭身體,依舊沒理我。

“你姥爺呢?找到什麽消息沒?比如紙條、信箋什麽的。”我坐到他旁邊,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

玄小童抱著腿坐著,怔怔地望著爐火,像是什麽也沒聽見,睫毛一顫,眼眶裏突然湧出一滴淚珠,倏地滑落臉頰。

“好啦好啦,是我錯了,我不該亂開玩笑。”被他這麽一哭,我立刻慌了手腳,連忙抓起毛巾去擦他的淚水。

玄小童似乎更難過了,把頭埋在膝蓋上,抽抽搭搭地哭著,肩頭不住地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才哽咽著說:“姥爺,他……他……我再也看不見他啦,再也……再也看不見我媽了!”說到最後一句,更是放聲大哭。

我這才明白他是為此難過,想起爸媽,心有戚戚,差點也要掉下眼淚。想要安慰他,一時間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伸手將他拉到懷裏,輕輕地拍打他的肩背。

玄小童的身子陡然僵硬了一下,仿佛想要掙脫,又漸漸地軟了下來。他低著頭,蜷著身,濕漉漉的頭發頂在我的臂彎,滾燙的淚水一顆顆滴落在我身上。

風聲呼嘯,壁爐裏的火劈劈啪啪地響著,我們就像兩隻冬天裏相互依偎取暖的流浪貓,各懷心事,半天沒有說話。爐火與燈光將我們的影子映在地毯上,跳躍搖晃。

我心裏一酸,湧起難以描述的異樣感覺。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有人一見如故,有人對麵不識。對於所有的親戚朋友來說,“丁洛河”已經死了,我隻是個陌生人。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還能認得我,並樂於和我嬉鬧同行的,或許就隻剩下這個認識不久的男孩了。他是我最後與最初的朋友,也是讓我覺得“自己”還是“自己”的唯一證明。或許正因為這樣,我才與他有如舊交,這麽親密。

“丁大哥,謝謝你陪我到這兒,”玄小童輕輕地掙開我,擦幹眼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我早就猜到姥爺不在這裏啦,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凡事總得試一試不是?”

“我還以為你要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呢,”我怕他傷心,笑著岔開話題,揉了揉肚子,“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本好漢餓了,屋裏有什麽好吃的沒?”

話一出口,立刻覺得自己太傻了。這幢木屋蛛網縱橫,灰塵厚布,少說也空置了三五年,就算有罐頭也變質了。

“你想吃什麽?肉眼牛排?鵝肝煎金槍魚?還是鬆茸火腿意大利麵?”玄小童不以為意地朝廚房走去,忽然掃了一眼周圍,“咦”了一聲,“你搬過家具了?你怎麽知道廳裏原來是這樣布置的?”

我腦子“嗡”的一響,雞皮疙瘩全冒了起來。難道這兒真的鬧鬼?

“嚇到你了吧?”玄小童看見我臉色大變,忍不住拍手格格大笑起來,“我小時候剛到這兒時也被嚇得夠嗆。我姥爺說,這是因為這棟房子所處的地方電磁場異常,如果人腦的電磁波恰好和它發生共振,就會產生一種神奇的作用力,家具會順著你的意念移來移去,叫做波爾……”

“波爾代熱斯現象。”我微微鬆了口氣,這是西方科學家熱衷研究的一種超自然現象,我雖然在探索頻道看過不少這方麵的實例,但與親眼目睹又完全不同。難道這些家具真的是受到我腦電波與潛意識驅使,瞬間重新擺放?仍然有點將信將疑。

“這說明你的腦電波和我的腦電波屬於同一頻道。這幢房子神奇的地方還有好多呢,比如積水不腐,木頭不蠹,釘子、鏟子、鍋具永不生鏽……”玄小童己經完全看不出剛才的失落與難過,打開櫃子,將一塊新鮮紅嫩的牛肉丟在操作台上,嫣然一笑,“又比如牛肉不用冰凍,也絕不變質。”

※※※

燭火跳躍,留聲機裏放著一支不知名的法語歌曲,刀又在雪白的瓷盤上切割著牛排,發出輕微的吱吱聲。

“沒想到你年紀這麽小,廚藝這麽好。等哥哥我有錢了,讚助你在使館區開家館子,羞臊羞臊那幫夷蠻老外。”牛排果然新鮮得就像是剛切下來的,烤的火候恰到好處,嚼在嘴裏脂香四溢,美不可言,我接連塞了兩塊,讚不絕口。

“那可不成,本姑……本公子的手藝千金不賣,不是誰想嚐就能嚐到的,得我高興才行。”玄小童放下刀叉,端著水晶杯淺啜了一口紅葡萄酒,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燭光,臉上酡紅嬌豔,眼睛也水汪汪的像個姑娘。

我心裏莫名地一跳,心想,幸好你不是個姑娘,否則我就得誤會啦。不知為什麽,一時竟不敢和他四目交對。一邊將土豆泥和著牛肉往嘴裏送,一邊假裝欣賞牆壁上的肖像畫:“這些畫都是你姥爺畫的嗎?”

“我姥爺哪有這本事呀。”玄小童“嗤”地一笑,托著腮幫子饒有興味地看著我,似乎看我狼吞虎咽比自己吃還有滋味兒,“這些肖像畫上的人,都是我的姥爺、太姥爺、太太姥爺,以及太太姥爺的爺爺,太爺爺……往上數能數到盤古開天辟地那會兒。”

“嗬,盤古那會兒就有人為你們畫油畫啦?那這畫得好好藏著,放蘇富比上拍賣,指不定能斃了元青花。”我含糊不清地嚼著牛排,巡視著牆上一張張油畫。玄小童姥爺年輕時的肖像非常漂亮,男生女相,和他有六七分相似。

目光移轉,掃到拐角暗影裏的一幅肖像畫,我腦子裏突然“嗡”地一響,渾身汗毛全都立了起來。

那幅畫上是一個穿著西裝的俊秀男人,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頭發梳得油光發亮,似笑非笑,除了隱隱透著的幾分邪氣,就像是和我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竟然就是蘇晴給我看的那張照片中、和山本五十六一起站在梵高“春夜星空圖”前的無名氏!

山風穿過餐廳,刮得燈火明明滅滅地搖曳著,我的頸後一陣陣發涼。畫上的男人仿佛正死死地盯我,似笑非笑,在那陰晴不定的光影裏,顯得格外陰森詭譎。

玄小順著我的眼光望去,也一下愣住了,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上上下下地打著那幅確,似乎也想不明白為什麽上的人會和我這麽相像。

“他是誰?也是你的姥爺的親戚嗎?”我心裏撲通劇跳,嗓子突然幹啞了。

我的人生之所以發生突變,是因為蘇晴買了我的畫。她買我畫的原因,除了那四幅《四季·光年》和梵高絕筆驚人相似之外,還因為油畫上的這個男人,這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無名氏。

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但有兩點是肯定的:第一,他就算不是我的直係親屬,也一定和我有某種神秘的關聯;第二,他一定關係到某個驚人的曆史秘密,這個秘密與梵高的《最後一年》有關,甚至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全麵爆發有關。

如果這人是玄小童的祖輩,那麽是否意味著玄小童家族和我也有某種淵源,甚至是血緣上的關聯?我一直苦苦想要找尋的答案是否就在這幅畫上?或者,就在這幢荒廢已久的木屋裏?

“畫上沒有注明身份,不知道是誰,應該不是我們華家的長輩……奇怪,我在這兒來來回回走過N遍,怎麽從來沒注意到有這幅畫?”玄小童歪著頭凝視畫像,突然狐疑地橫了我一眼,“老實交代,是不是剛才你趁我上樓時,偷偷地將自畫像掛在這兒嚇唬我的?”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起身走到畫像邊。他說的沒錯,其他肖像畫上都有當事人的名字,唯獨這幅隻潦草地寫了一個日期與畫家的簽名。再仔細看看日期,我渾身的雞皮疙瘩再次冒了起來。

這幅畫竟然完工於1941年的12月1日,和我在上海葵畫廊見到的此人與山本五十六的合影照,正好是同一天!這究竟隻是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巧合,還是冥冥之中另有玄機?

“真不是你畫的?”玄小童轉過頭嫣然一笑,“哈!天底下居然有長得這麽像的人,而且一個掛在我家牆上,一個又讓我給撞上了,你說這得是什麽概率呀。難怪,難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這麽眼熟。”

我呆呆地站在那兒,胸膺如堵,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這個世界上沒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浩渺宇宙無序中的有序、偶然下的必然。比如這個長得和我極為相像的男人,比如我畫出絕似梵高《最後一年》的作品,比如我和她的相遇,比如我們來到這幢木屋,比如我們一起經曆和即將經曆的一切……隻是那時我們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