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初見(上)

鄭大奶奶的聲音極為輕柔,卻讓周承宗的心漏跳了一拍。

就這樣一閃神的瞬間,神農府高牆上站著的那個黑衣人已經抓緊時機,一躍而起,如同一隻碩大的黑色蝙蝠一樣從眾人頭頂掠過,嗖地一聲消失在往南城門去的方向。

“追上去!”周承宗立刻對自己的手下吩咐道,自己卻看著鄭大奶奶問道:“你為何阻我?你知不知道,我的兒子還在他手上?!”

鄭大奶奶看見那人跑得那麽快,也有些遺憾,但是她不後悔剛才的舉措。如果當時放箭,那黑衣人也許沒事,但那孩子鐵定會被射死!

“周大將軍,我不想你傷害一個無辜孩子的性命。那孩子……那孩子是個盲女,你沒有看見嗎?”鄭大奶奶淡然看著周承宗說道。

“婦人之仁!你還是喜歡做濫好人……”周承宗深深看了鄭大奶奶一眼,勒馬轉身要走,卻在回身的時候,看見一個英俊非凡的男子騎著快馬過來,著急對這邊叫道:“娘子!娘子!你沒事吧?”

見到鄭大奶奶,那人翻身下馬,來到她身邊,著急地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正是她的夫君,神算吳國公家的嫡長子吳長閣。

“沒事,沒事,我沒事。你怎麽來了?”鄭大奶奶一見吳長閣,臉上的笑意是從心底裏發出的。

吳長閣看了看周承宗,冷笑道:“我聽說周大將軍帶兵到神農府來了,正好你今日來神農府拜祭,我才急著趕來。——怎樣?他沒有為難你吧?”

周承宗冷冷掃了他們一眼,哼了一聲,揚鞭要走。

“周大將軍捉拿逆賊,跟我有何幹係?”鄭大奶奶好聲好氣地道。

那男人卻還不放心,背著手斜睨著馬上的周承宗:“周兄,下次小心點。驚擾了我娘子,你擔當得起嗎?”

周承宗的臉色就跟這臘月裏的天氣一樣,變得越來越陰沉。

在兩個同樣英武不凡的男子的對視當中,剛才被打暈的王氏醒了過來。

她抬頭一看,那神農府的高牆上空空如也,自己的女兒已經不知所終,不由大驚問道:“我的女兒呢?我的女兒呢?”

場上的三個人這才看向王氏。

周承宗想起自己還要去追那抓走自己兒子的凶賊,便道:“你女兒也被抓走了,先等一等,我的人已經追上去了。”

王氏哭成了淚人,跟著周承宗的手下去一旁等候去了。

鄭大奶奶看她哭得可憐,過來讓人送了她些吃食和銀兩,安慰她道:“莫要心急。周大將軍是大夏朝的神將大人。任何凶賊都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吳長閣聽娘子說周承宗的好話,心裏十分不爽,拉著鄭大奶奶的手:“走吧,素馨,咱們回去吧。女兒等急了。”

鄭大奶奶的閨名素馨。一般吳長閣不會叫她的閨名,除非他很不高興了,才會用這種方式表示他的不滿。

鄭素馨笑了笑,扶著吳長閣的手上了大車,吳長閣騎著馬跟在一邊,快馬加鞭回去了。

周承宗雖然偏著頭,貌似沒有看著鄭素馨遠去的方向,但是直到鄭素馨的馬車走得看不見了,他才厲喝道:“整隊!去南門!”

……

那黑衣人趁著周承宗跟鄭素馨說話分神的當口,帶著盛思顏逃離了神農府,一直往城外掠去。

為了擺脫周承宗的手下,他在城裏有意繞了幾個彎子,最後從北門出的京城。

南門是一片低矮的濕地,北門卻是大山林立,樹高草深。

盛思顏隻覺得如同騰雲駕霧一般,被一個人如老鷹拎小雞般拎到一個地方,將她扔了下去。

“小子,接著!”

盛思顏暈頭轉向,就從天而降,掉到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那人的氣息很幹淨,帶著點冷冽,很像前世盛思顏最喜歡的一款男用香水的幹淨清爽味道。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那股味道卻又不見了。

“你是誰?”盛思顏一點都不見外地問道,似乎她是來竄門做客的。

那人愕然看了她一眼。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膚色比隆冬的白雪還要白,頭發比最黑的烏木還要黑,雙唇如同玫瑰花瓣一樣柔軟,卻又如同鮮血一般嫣紅。

隻是這一切加起來,都沒有她灰蒙蒙如同蒙著陰霾的雙眸更讓人震撼。

原來是個盲女……

那人默默地想著,聲音不由自主柔和許多:“我是周懷軒。你是誰?”

盛思顏的腦袋轉向聲音的方向,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我叫盛思顏。你的聲音真好聽。名字也好聽。——周懷軒?你是那個神將大人的兒子?”

周懷軒挑高了眉毛:“你怎麽知道?”他可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小女孩,絕對不是他家親戚……

盛思顏伸出白嫩的小手指:“第一,那賊子把我抓來的時候,神將周大人正好追到神農府前麵,我聽見他說話了,讓那賊子把他兒子交出來。第二,那賊子把我抓到他的賊窩了。第三,你說你姓周。終上所述,你就是神將周大人的兒子。”

看著一個四五歲,還帶著滿臉稚氣的孩子一本正經跟人推理論證,周懷軒心裏再鬱悶,此時也笑了起來。

他拍拍她的腦袋:“不錯,還挺聰明。”

盛思顏怯怯地笑了笑,如同小白兔一樣純良可愛。

周懷軒的心裏又軟了幾分,問她:“你餓不餓?冷不冷?這裏是破廟,等下隻有冷饅頭吃。晚上那人會來生一堆火。”

盛思顏被那黑衣人帶了一路,正是滿身是汗的時候,忙搖頭:“不冷,也不餓。”想了想,又道:“晚上也許會冷,會餓。”

周懷軒見這小女孩雖然年歲小,但是遭逢這樣的境遇,卻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兀自從容地跟人說話對答,對她很是讚許,溫言道:“晚上我給你在火上烤饅頭吃……”

兩個人絮絮叨叨說起能在火上烤的吃食,甚是投契。

那黑衣人在破廟頂上盤腿坐著,從懷裏拿出一瓶烈酒,往嘴裏灌了一通,耳邊聽見破廟裏麵兩個“肉票”竟像是出來野遊一樣,很是生氣,衝著屋裏喊道:“喂!你們再說話,今兒晚上不給你們饅頭吃!”

盛思顏一聽,臉色變了變,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她看著個子小小,可是哭起來的時候,真是中氣十足,氣衝屋頂,將破廟旁邊樹上棲息的烏鴉都驚得簌簌展翅疾飛。

那屋頂上的黑衣人聽了一會兒,隻覺得魔音穿腦,無比頭疼,站起來惱道:“再哭,我把你扔到山裏喂狼!”

盛思顏的哭聲靜了一瞬。

下一刻,她的哭聲陡得再次高昂,將那屋頂上剛剛還在自鳴得意,以為嚇住了那愛哭包的黑衣人差一點驚得從屋頂上摔下來。

周懷軒好奇地看著盛思顏扯著嗓子幹嚎,臉上沒有一滴淚,但是哭得淒慘無比……

那黑衣人實在受不了了,終於騰地一聲再次躍起,離開了破廟。

盛思顏聽到那人的聲音遠去了,她的哭聲才戛然而止。

她緊張地問周懷軒:“那人走了,我們能逃跑嗎?”

周懷軒好笑地伸出自己的腿給她看,那腿上纏著一道細細的金絲,將他綁得緊緊地。

盛思顏當然看不見,還在拽周懷軒的袖子:“我們逃走吧,還等什麽?”

周懷軒這才想起來,麵前這位小姑娘,是盲童,便歎息道:“我走不了。你……也別走了。這外麵都是山,你一個小孩子,出去就迷路。”更別提她是盲童,出去比迷路還恐怖……

盛思顏霎時明白過來,悻悻地道:“我說那賊子怎地如此放心,一個人就跑了。哼……”

周懷軒笑了笑,往裏麵挪了挪,讓出一塊地方,讓盛思顏坐過來。

盛思顏是個閑不住的人,此時無事可做,她就自己找樂子。

“懷軒哥哥,你長得什麽樣子?”盛思顏雙手托腮,一雙灰蒙蒙的眸子“看”向周懷軒的方向。

周懷軒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默然半晌,道:“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還有頭發、臉、耳朵,還有下巴……”

盛思顏:“……”大哥,你太枯燥乏味了。

“懷軒哥哥,能不能讓我‘看看’你長什麽樣子?”盛思顏偏了頭,露出更甜更乖的表情。

周懷軒看著盛思顏,很是躊躇。——明明是個盲女,她要怎麽“看”?可是就這樣說出事實,和直接拒絕她一樣,好像都很傷人。

周懷軒隻好默不作聲。

盛思顏卻很能自得其樂:“你不說,我就當你答應了啊。”說著,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摸向周懷軒。

周懷軒不動聲色,任那隻手背上有五個小肉渦的雪白小手在他身上摸摸捏捏。

小手先順著他的脖子來到他的下頜,繼續往上摸。

一邊摸,一邊嘴裏念念有詞:“嗯,下巴長得不錯,中間還有個小槽。鼻子很高挺,眉毛……眉毛很長耶,還有眼睛……啊,好細長的眼縫,是丹鳳眼?但是有雙眼皮!我喜歡……”

小手將周懷軒臉上摸遍了,又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摸,先戳了戳,然後順著他脖子領口的開口處,往他暖和的胸前摸去。

“你手摸哪裏?”周懷軒淡定問道。

盛思顏愣了愣,小手卻鑽在溫暖的地方不願拿出來。

她腦子一轉,問道:“你幾歲?”

“十五。”

“我才五歲!摸摸你怎麽啦?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不要這麽小氣!”盛思顏挺了挺胸,對周懷軒極為不滿。她不是怪阿姨調戲小正太!她是貨真價實小蘿莉,而且是個瞎子!

“……好吧,你繼續。”周懷軒再次淡定。

盛思顏倒是不好意思繼續再吃這十五歲少年郎的豆腐,隻好將手抽出來,沿著他的脖頸處摸到他的肩胛骨,又捏了捏,有些不滿:“你太瘦了,要多吃肉,吃完去外麵走走,多運動,才能長得壯壯的。就跟我家阿財一樣,它吃飽飯我就帶它出去遛彎,如今長得肥肥壯壯……”

“阿財?”周懷軒眉頭輕皺,他怎麽有種被這個小破孩吃豆腐的感覺?

“是啊,它是我的小刺蝟,我叫它阿財。”阿財是盛思顏唯一的玩伴。

“阿財不應該是狗的名字?你怎麽給刺蝟取這種名字?”周懷軒眉頭舒展開來,嘴角悄悄露出一彎笑意的弧度,極淡極淺,就算是當麵看著他,也未必看得出來。

可是盛思顏卻敏銳地感覺到了,伸手探向周懷軒的嘴角,摸到那一絲來不及掩藏起來的笑意,歡快地道:“懷軒大哥,你好悶騷哦……”

周懷軒:“……!”小妹妹,你想太多了!

兩人說說笑笑,時光過得很快。

可是那黑衣人一直沒有回來。

沒人給他們生火,也沒有人給他們冷饅頭。

盛思顏沒有叫冷,也沒有叫餓,隻是蜷縮在周懷軒懷裏,倦極而眠。

入夜,山上的天氣更加寒冷。

周懷軒在睡夢中醒來,額頭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渾身上下抽搐起來。

他知道,他的病又發作了。從娘胎裏就帶來的病,在十年前盛老爺子去世之後,就再沒有人給他醫治了。

周懷軒忍著劇痛,將盛思顏放到一旁的空地上,自己抓著供桌的腿,咬著牙關死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