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局

洛枳剛剛和許日清道別就立即給張明瑞發了信息,問他有沒有時間出來見個麵,有東西要給他。

洛枳拐個彎望見自己的宿舍樓時,張明瑞的短信鑽進了手機,說:“你如果在宿舍的話,現在就下樓吧。”

她遠遠看到張明瑞等在樓下,手中拎著的塑料袋正往外冒著熱氣。騰騰白霧,濃鬱的食物香氣讓她感覺到胃裏一陣絞痛——一整天隻吃了些冰涼的酸奶和奶酪,現在餓得受不了。

“好香。”她從背後叫他。

張明瑞嚇了一跳,轉過身,先是咧開嘴笑,忽然想起初見的往事,又疑心地聞了聞身上的羽絨服:“紅燒牛肉味兒?”

洛枳失笑:“我說煎餅。”

“別提了,我們的懶鬼老大,整個就是一株長在宿舍**的蘑菇!我剛從自習室回來,他就發短信讓我給他捎煎餅果子。的確很香,你沒吃飯嗎?要不你等我把煎餅給他捎回去,一起去吃飯吧,反正我晚上也沒吃多少,正好也有點餓了,沒辦法,煎餅太他媽誘人了……”

洛枳愣愣地看著他,直到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對不起啊,今天一整天在圖書館複習法導,都沒說話,憋成話嘮了。那個,你要給我什麽東西?”

她笑起來,把手中的袋子遞給他:“你的衣服。”

洛枳沒有解釋衣服的來曆,為了避免尷尬,她在張明瑞接過衣服的那一刻立即問起:“法導複習得如何了?正式考試都結束了,雙學位非要拖後一周,我都沒有心情複習了,氣數都散掉了。”

“不是還有三四天嗎?其實我知道,就跟馬原一樣,我現在背書的話肯定考試的時候都忘記了,還不如考前那天通宵一夜狂背,然後趁熱上考場!”張明瑞一邊說著一邊掀開袋子看了一眼,臉上的笑容沒有一絲變化,將袋子換到拎著煎餅的那隻手裏麵。

“也對。”洛枳鬆了口氣,點點頭。

“去吃飯嗎?”

“好。你先回去給室友送吃的吧。”

“那一會兒我給你打電話吧,天冷,你先回宿舍等著吧。”

“你盡快,都七點多了,食堂都快關了,一會兒就隻剩下麻辣燙和包子鋪了。”洛枳從口袋中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那就出去吃唄,我請客。為了法導考試,一鼓作氣把剩下一半的人品攢全。”

“剩下一半的人品?”

“當然,前一半已經攢夠了,”張明瑞苦笑起來,“我自行車丟了。估計是卷入隔壁學校的黑車市場,進入流通環節了。”

洛枳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張明瑞的情景,不自覺地眯眼睛笑出聲。張明瑞看到她眉眼彎彎嘴角上揚的樣子,有點慌,結結巴巴地問:“笑什麽?”

“你自行車騎得不錯。”她點點頭。

張明瑞反應了一會兒,確定自己認識洛枳之後都沒有在她麵前騎過自行車,才慢慢地問:“你看見過我騎自行車?”

洛枳點點頭:“我還看見過你吃泡麵。”

“你火星人附體了吧?”張明瑞站在原地思索了半天,才想起某個秋光明媚的下午,因為跟老六他們打牌輸了,他隻好捧著康師傅牛肉麵邊吃邊騎車,同時見到迎麵路過的每個女同學,都要大聲問對方“餓嗎,一起吃吧……”

他很窘迫地撓撓頭,正想著應該怎麽解釋自己當初的怪異行為,頭頂橙色的路燈突然滅了,他們一起抬頭,張著嘴愣了一會兒,洛枳卻茫然地看向張明瑞,目光的焦點落在遠處,仿佛他憑空消失了一般。

“……張明瑞……你在哪兒?”

他想都沒想,迅速伸出一隻手卡住了洛枳的脖子——“我有那麽黑嗎?!”

洛枳眉開眼笑,卻在這一刻聽見背後淡淡的一聲:“張明瑞,老大都快餓瘋了。”

張明瑞收回胳膊,不再笑,說:“正好我倆要出門吃飯,你要是回宿舍,幫我把煎餅捎給老大吧,剛買的,還沒涼呢。”

輕鬆的語氣中暗含機鋒,讓洛枳略微睖睜。

“我不回宿舍。”背後的聲音一丁點溫度都沒有,卻也聽不出慍怒。

洛枳想要撤離這個尷尬的場景。她沒有回頭,把手伸進褲袋,暗中作業,無比熟練地翻開手機按了幾個鍵,一串華麗的鈴音就響了起來。她連忙假裝接起來,朝張明瑞歉意地點點頭,往拐角處的花壇走,邊走邊說:“喂?哪位?”

還沒走出多遠,貼在耳邊的手機猛地振動起來,把洛枳嚇得差點沒直接扔出去。

她還是保持了冷靜,急忙按下接聽鍵,生怕後麵的兩個人發現自己的窘境,卻沒想到手機中傳來的是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太假了吧,看不起我的智商嗎?你一向都用震動的,剛才的鈴聲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是出於憤怒還是羞愧,太過突然,反而沒什麽感覺了,她回頭盯著那個示威一般高舉著手機朝自己微笑的人,竟然也笑了出來。

盛淮南站在不遠處,因為路燈罷工,隻有手機發出幽蘭的光,照著他冷冰冰的笑容。

洛枳站了一會兒,三個人誰都不講話,等腰三角形的站位在地上勾勒出了孤零零的燈塔形狀。

她突然不耐煩起來,大步走回去,對張明瑞說:“快把煎餅送回去吧,一會兒就全涼了。等你下來再一起去吃飯吧。”

張明瑞點點頭,呼出一口白氣,抬腿朝著路的盡頭走過去了。

背影的確很黑,又穿了黑衣服,在沉沉的天幕下分不清正麵背麵。

“真不給人麵子,”洛枳笑笑,揚揚手機,“我撒謊不也是為了躲避尷尬嘛,你何必這麽犀利。”

黑暗中對方隻有一雙眼睛晶亮亮的,模糊的輪廓勾勒成沉默的剪影。洛枳出門時候衣服穿得太單薄,此刻微微刮起一陣風都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手也攥了起來。她跺了跺腳,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跺腳聲仿佛聲控開關,頭頂的路燈不治而愈,一瞬間橙色燈光從天而降籠罩了他們,仿佛冷清舞台上僅有的追光,將他們和周圍安靜的黑暗隔絕開。

洛枳仰起頭,燈光落入她的眼中,點亮了兩盞橙色的溫暖的圓燈籠。魔法般的一刻讓她忘記了剛剛的落荒而逃與此刻的沉默對峙,她真心地笑起來,圓燈籠慢慢彎成兩瓣月牙。

從她看見盛淮南和葉展顏在一起之後,就暗暗猜想他會不會為了女朋友所受的“冤屈”而冷對自己。事實證明,他的確一直陰陽怪氣。

“我也回去了。”她說,睫毛投下陰影,斂去了無可奈何的神色。

晚上終究沒有和張明瑞一同吃飯。張明瑞發來短信,告訴她,宿舍老六突然肚子抽痛,懷疑是急性闌尾炎,他們急急忙忙把他送去校醫院了。她回複一條“祝早日康複”,自己下樓也買了香噴噴的煎餅。大約晚上十點,她再次收到張明瑞的短信。

“拍完片子,出結果了。”

“怎麽樣?要轉院嗎?”

“轉個頭!丫隻是岔氣兒了!”

洛枳笑起來,身子往後重重地一靠,組合書桌震了一下,有什麽東西從櫃子的頂端掉下來,她急忙閃身,差點被砸個正著。“咣當”幾聲,東西先是掉在桌子上,然後又跌落至地麵,最終滾到她腳邊。

一瓶午後紅茶。

震**得太猛,瓶子裏金棕色的茶湯都泛起了白沫,洛枳撿起來,拂掉上麵的灰塵,許久沒有動。

時間定格。

她仰起頭看向櫃子頂端,想起當初自己是怎樣小心翼翼地踩在椅子上麵踮起腳尖把它高高地擺上去,又站在下麵傻看了很久,稀薄的落日餘暉穿越窗子照進來,透過金色的**在牆壁上折射出異樣動人的光斑。她努力回憶著當時是怎樣地抓起它,他的手指又是怎樣地拂過自己的手背,還有那聲潦草到聽不真切的道歉,默然抓起另一瓶迅速轉身離開的背影……

命運的齒輪哢嚓哢嚓轉得嘲諷,隻是那時候她竟然絲毫沒有聽出來。她再次試了試,手心攥得通紅,終於聽到塑料斷裂的響聲,瓶蓋擰開了。洛枳踱步到窗邊,剛剛想喝,忽然如夢初醒般停下,仔細看了一眼保質期。

保質期仍然沒過。她小口小口地喝著,目光懶散地望向樓下。橙色的路燈下,早已空無一人。

驀然回首,那人不在燈火闌珊處。或者說,他從來就不曾在她背後等待過她。一直以來獨自站在燈下的都是她,隻不過這一次,連她都離開了。如果他回頭,會不會失望於背後徒留下一地光芒?也許不會吧,她想,他從來不回頭的。即使回頭,他也從來不知道自己曾經以怎樣的姿態守望和等待過,自然不會失落。

其實她原本想要和他和解的,就像是給自己一個結局,一個真正的結局,莊重的形式能夠讓她好受許多。她不敢想自己是否仍然喜歡這個人,但是至少,很多事情她想通了,也真心認輸了。她知道他牽著葉展顏的手,自然已經是作出了選擇,而她所作的一切既然是自己樂意,就不可能再對他有更多怨言。那些誣蔑則是她和葉展顏兩個人的事了,她問心無愧,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也沒有興趣窮追不舍去討一個公道。

他的沉默和拆台,她隻能理解為替葉展顏和他們被中途打斷的愛情抱不平。他不會知道,她才是真正被打斷了愛情的那個人。

對方這樣看待自己,她剛剛那些話自然也沒能說出口。

手中的瓶子不知不覺已經見了底,洛枳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煎餅裏麵甜麵醬刷得太多,讓她渴成了這個樣子。

她揚起手,瓶子“刷”的一聲,進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