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再回首,縱是百年身
管修有些興奮地抓著金龍的手說道:“金龍,你可以找到段姑娘嗎?”
金龍輕輕地點了點頭:“姐姐說如果我想她了,就可以用這個去找她!”說著金龍從懷裏掏出一隻明鬼握在手裏,那隻明鬼做工極為粗糙,恐怕是段二娥在匆忙之中做出來的。
“太好了!”管修望著金龍手中的明鬼開心地說道,“有了它我們一定可以趕在鬆井尚元的前麵找到段姑娘。”
“金龍你還記得口訣嗎?”子午輕聲問道。
“口訣?”金龍一臉惶惑地望著子午搖了搖頭,“姐姐沒有說過什麽口訣!”
“啊?”子午和管修一驚。隻見金龍熟練地在那隻明鬼身上輕輕叩擊了幾下,明鬼瞬間便“活”了過來,它從金龍的手中跳了下去,徑直向門口跳去。
管修恍然大悟,他心想段二娥一定是怕金龍年紀太小記不住口訣,因此便直接將操縱這隻明鬼的方法手把手教給了金龍。管修見那隻明鬼被門擋住卻一直在向外跳躍,連忙走上前去將明鬼抓在手裏說道:“子午,你還是留在這裏照顧這孩子!我去找段姑娘!”
“好!”子午點了點頭說道,“你自己多保重!”
“一定要把段姐姐帶回來!”金龍見管修跟著那隻明鬼走出門說道。
“放心吧,我一定會把段姑娘安然無恙地帶回來的!”說著管修將明鬼放在地上,明鬼在地上“吱吱”叫了兩聲,然後開始快速向外走。
此時已經是淩晨時分,那隻明鬼的速度極快,管修雙目緊緊盯著明鬼,腳下加快步子,唯恐會被明鬼落下。剛走出不遠他忽然驚覺地意識到了什麽,上前兩步將明鬼撿起握在手中,然後鑽進了一旁的巷子中。
片刻之後他發現兩個黑影如沒頭蒼蠅一般在巷口徘徊著,這兩個人操著一口京都口音的日語說道:“明明剛剛還在這裏,怎麽不見了?”
另外一個說道:“是不是我們的行蹤被他發現了?”
“應該不會!”之前的那個日本人停下腳步思忖片刻說道,“為了以防萬一你還是先去向武田長官匯報一下吧!”
“嗯,好的!”另外一個人說完便向巷外奔去,隻留下一個人在巷口觀察著。這一切全部被管修聽得清清楚楚,他在幽暗處冷笑了一聲。自從他和武田決裂之後,便已經想到武田可能會對自己不利,然而卻不曾想到他下手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管修將那隻明鬼放在懷中,躡手躡腳地向巷口的方向移動。隻見那個日本人正站在巷口處苦思,管修忽然出手,一隻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捂住那個人的嘴,另一隻手按在那個日本人的肩膀上,雙手猛然發力,一左一右。隻聽一聲輕微的“哢嚓”聲,那個日本人還沒來得及掙紮脖子便被管修擰斷了。
管修見左右無人將那個日本人小心地拖到深巷中,這才又放出明鬼。那隻明鬼剛一落到地麵便又開始快速向前奔去,管修緊隨其後向北平城西走去。過了半個多時辰管修跟著那隻明鬼從北平城西離開了北平城。
出了北平城,明鬼帶著管修先是沿著大路走了三四裏的樣子,接著又在一處三岔口的地方,忽然進入一條荒草蔓生的小路。管修有些驚詫,這隻明鬼究竟要去往何方,不過這也是能找到段二娥的唯一機會,所以他不敢有絲毫怠慢。一刻不離地跟著那隻明鬼繼續向前走著。
大概又走了小半個時辰,那條小路越來越窄,管修已經能隱約看見那條路的盡頭似乎有一個不太大的村莊,這便是當初段二娥和他爺爺一起居住的道頭村。如果數月之前不是偶然發現懸崖上奄奄一息的燕鷹的話,恐怕他們依舊平靜地生活在這個連日本人也懶得進入的小村子裏。可是就在她救下燕鷹之後,日本人尾隨而至,一夜之間原本隻有寥寥幾戶的道頭村慘遭屠戮。此時的道頭村滿目瘡痍,慘不忍睹,街上別說是人連個鬼影子也沒有。完完全全成了一個鬼村,這樣的村莊在那時候的中國不知有多少個。
管修跟著明鬼走進村子,道頭村依山而建,有十幾戶人家的樣子。此時卻全部都是斷壁殘垣,那隻明鬼一直向道頭村盡頭的那間破舊的房子走去。當它走到那個院門口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在地麵上轉起圈來。管修收起那隻明鬼心想這應該便是段二娥的藏身之處了,他輕輕推開眼前那道已經搖搖欲墜的木門走進院子。隻見眼前的房子已經被大火燒得隻剩下黑乎乎的房梁和一些被煙熏過的斷牆。
他在房子裏轉了一圈卻始終沒有發現一個人影,管修有些焦急。難道是這隻明鬼帶錯地方了?他百思不得其解坐在一旁的磨盤上,本來以為能夠順利找到段二娥,可是沒想到又是空歡喜一場。
正在這時口袋中的明鬼忽然亂動了起來,他掏出那隻明鬼放在磨盤上,隻見明鬼在磨盤上轉了兩圈然後向磨盤中間的一個洞口爬了進去。當那隻明鬼爬進磨盤之後管修隻聽耳邊傳來“吱吱”的聲響。他連忙站起身來,隻見那個磨盤緩緩轉動了一圈,然後在磨盤下麵竟然出現了一個入口。
管修驚喜萬分,他弓下身子從那個入口鑽了進去。當他的身體剛剛進入便發覺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管修連忙雙手舉在半空瞥了一眼旁邊那人,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手中握著一把匕首警惕地打量著自己:“你是什麽人?”
“你是段二娥姑娘?”管修問道。
“是,你究竟是什麽人?這個……”段二娥手中拿著那隻明鬼說道,“你是從什麽地方拿到的?”
“我叫管修,這隻明鬼是金龍給我的!”管修有些激動地說道,“找到你就好了!”
“金龍?”段二娥疑惑地望著管修。
“金龍現在就在北平,我帶你去見他!”
“那你快點把金龍帶到這裏來!”段二娥有些激動地說道。
管修點了點頭,見段二娥已經放鬆了警惕柔聲說道:“段姑娘,你現在跟我去見金龍吧!而且日本人也正在到處找你!”
段二娥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我不能離開這裏!”
“為什麽?”管修驚訝地望著段二娥問道。
段二娥微微抬起頭看了管修一眼說道:“你跟我來!”接著她自顧自地向密室裏走去。
管修緊緊跟在段二娥的身後,密室的裏邊是一間不大的屋子,內中的擺設極其簡樸,一張掛著蚊帳的大床,一張八仙桌,還有幾把椅子。段二娥走到床前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輕將**的蚊帳撩開,隻見裏麵躺著一個麵色蒼白氣息奄奄的女人。
“她……她是誰?”管修不解地問道。
“她就是金龍的母親潘苑媛,當初在甘肅有過一麵之緣,而那天我從北平回來的時候在一片亂墳崗發現了氣息奄奄的她,隻是她中毒太深恐怕時日無多了!”段二娥無奈地說道,“你趕緊把金龍帶來見她最後一麵吧!”
管修努力讓自己鎮定了下來,坐在床前伸手按在潘苑媛的手上。管修是潘昌遠的親傳弟子,對岐黃之術也略知一二,隻是潘苑媛的脈象極為罕見。過了片刻他無奈地站起身說道:“恐怕真如你所說,從脈象上看她早已經病入膏肓了,隻是憑著意誌留著最後一口氣。”
“嗯,是啊!我想她一定是希望能見金龍最後一麵!”段二娥說到這裏眼眶裏流出一行清淚。
聽到“金龍”兩個字潘苑媛忽然睜開雙眼氣息奄奄地說道:“不……不要讓金龍看見我這副模樣!”
“姐姐,你醒了!”段二娥見潘苑媛醒過來連忙倒了一碗水走上前去,她將水抵在潘苑媛的嘴唇邊。潘苑媛勉強喝了兩口輕輕擺了擺手,然後扭過頭望著身邊的管修。忽然她的眉頭緊皺一把抓住管修的手說道:“小俊,小俊你回來了!”
“姐姐,我是……”管修剛想爭辯隻見潘苑媛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的身體隨著哭泣微微顫抖著。管修不忍,將辯解的話咽了回去。
“小俊,姐姐留著這最後一口氣就是在等著你!”潘苑媛流著眼淚說道,“上次在安陽匆匆一別轉眼一個月的時間,沒想到再見到你的時候我已經是個要死的人了!”
“姐姐,您別說了,好好休息吧!”管修學著潘俊的語氣說道。
“我比誰都了解自己的身體,我一直硬撐著希望能見你最後一麵!”潘苑媛緊緊抓著管修的手說道,“小俊,潘家人對不起你!你要原諒姐姐好不好?”
潘苑媛的話讓管修有種如墜雲霧的感覺,他剛想說什麽。隻見潘苑媛接著說道:“這麽多年潘家人虧欠你的實在太多,太多!”
“姐,你怎麽這樣說啊?都是一家人何出此言?”管修輕聲說道。
潘苑媛淒然一笑,仰望著房頂眼淚從眼眶中悄然落下,她幽幽地說道:“小俊,其實……其實你不姓潘!”
“什麽?”管修一驚,而段二娥也詫異地望著潘苑媛,“姐姐,你在說什麽?”
“嗬嗬!”潘苑媛自嘲般地笑了笑,“小俊,別怪姐姐對你隱瞞了這麽多年,姐也是無可奈何啊!”
“姐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他……”管修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接著說道,“我不姓潘,那我……”
“小俊,別怪姐姐好不好?”潘苑媛流著眼淚望著管修說道。
“嗯,姐,我不怪你。即便我不姓潘,姐姐對我也有養育之恩啊!我怎麽會恨你呢?”管修安慰道。
“嗬嗬,養育之恩?”潘苑媛長出一口氣說道,“小俊,我們不但對你沒有什麽恩情,還和你有天大的仇怨!”
這句話一出管修和段二娥身體都是猛然一顫。
“你知道你父親是誰嗎?”潘苑媛扭過頭對管修說道。
管修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段二娥又望著潘苑媛搖了搖頭。
“你的親生父親是人草師!”潘苑媛的話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讓管修震驚。他緊緊抓著潘苑媛的手問道:“姐,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的父親是人草師那我怎麽會姓潘?”
潘苑媛淚眼蒙矓地望著管修,記憶隨著那蒙矓的淚水慢慢擴散開來。
西北極寒的冷風夾雜著高山上碎裂的雪末呼嘯著穿過唐古拉山口,前一刻還晴空萬裏豔陽高照的天氣,轉眼間便變得陰鬱迷離,倏忽間電閃雷鳴,一陣暴雨瓢潑般從低矮的天上落下,初始時是雨,落下來便成了冰。
一個相貌清秀的年輕人,裹著一身黑色的皮襖,蜷縮在山口旁邊一個隻能容下一個人的山洞中,雙手交叉在袖管裏,臉色蒼白,嘴唇紫青,牙齒發抖,卻依舊不停地從口中呼出白騰騰的熱氣暖著雙手,唯恐被凍僵。從淩晨到下午,這已經是他經曆的第六次暴雨,這種鬼天氣已經讓他有些不耐煩了。他微微抬起頭,盡量避免耗費太多的力氣,睜開眼睛,望著遠近霧蒙蒙的高山,原本的壯誌雄心也漸漸被這離奇詭異的天氣一口口吞噬著,同時吞噬著他最後的一點體力。
他向後靠了靠,此刻他棲身的山洞是多年冰水侵蝕的結果,雖然不大,但卻是唯一的一處避難所。很難想象如果此刻自己走出這個小洞會不會立刻被凍死。他從口袋中艱難地掏出半個已經凍透的饅頭,凍僵的手指已經全然不聽使喚了,隻能雙手緊握成拳將饅頭緊緊夾住。
用舌頭輕輕舔了舔裂出一條條縫的嘴唇,低下頭當嘴唇剛剛接觸那冰疙瘩一樣的饅頭的時候,立刻便和饅頭粘在了一起。他有些惱火地向外一拉,一股鹹腥的**立刻流進嘴裏,轉眼在饅頭上留下一道珍珠般的紅印。年輕人苦笑了兩聲,看著饅頭上的血跡像是被激怒了一般張開嘴狠命地在饅頭上咬了兩口,用力咀嚼兩下隨手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囫圇吞下。就像是一口吃掉了一塊冰疙瘩一樣,從喉嚨一直冷到胃裏,他咬了咬牙又就著冰雪啃了兩口饅頭,這才癱軟地靠在身後的洞裏,睫毛上掛著的冰花似乎有千金的重量,將他的眼睛沉沉蓋住。
他忽然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的那個決定。他在心中暗罵自己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他開始懷念北平城中那個溫暖的家,此刻的北平城雖然也已經進入數九隆冬,可是暖閣中的暖氣像是一床溫暖的棉被輕盈地蓋在身上,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身體不再那麽寒冷,甚至開始發熱了。他恍惚地睜開眼睛,唐古拉山口已經開始變黑了,自從進入這裏之後接連的幾天,他已經習慣了這裏的夜晚,總是來得很早,忽然他的眼睛注意到了什麽。
在他的眼前飛舞著一些閃亮的東西,如同飛舞的螢火蟲,閃爍著幽藍色的光點。他有些不敢確定,艱難地伸出手,幾個光點像是對他的手有了感應一般落在他的掌心,他盯著手掌中的光點,立刻來了精神。這蟲……他拚命從凍僵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雖然難看卻很欣慰。這種蟲真的存在,那麽傳說中的那個人……那個人真的存在。
年輕人欣喜若狂地從洞口走出來,他望著滿天藍色的光點,凍僵的身體在微微發顫。“我終於找到了……”他這一喊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回音在唐古拉山口被白雪覆蓋的高峰之間不斷回**著。沉寂千年的無人區像一隻沉睡的雄獅一般,被他那具有穿透力的聲音喚醒了,當他的聲音漸漸平息之後,地麵開始劇烈地顫動了起來,一場真正屬於唐古拉山脈的怒吼開始了。被冰雪覆蓋的山頂像是結疤的傷口一般破裂開來,巨大的雪片混合著雪末翻騰著從山頂上滾落下來,山穀中藍色的光點像是預知了危險立刻向高空飛去……大雪崩。
麵對眼前的一切年輕人竟然有些措手不及,他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此刻的一切已經讓他徹底震驚了。直到雪浪衝到他的眼前,他才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一個箭步鑽進了剛才的那個洞穴,接著一大片雪板便將洞口壓住,眼前漆黑一片,耳邊的轟鳴聲持續了整整半個時辰才終於停歇了下來。
待雪崩結束之後他奮力地在雪中向外掙紮,他不知道大雪究竟有多厚,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他的眼中恍惚看到那藍色的光點,整個人這才無力地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柔和的燈光照在自己的身上,當他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小木屋裏。身上蓋著厚厚的獸皮,牆上懸掛著幾張怪異的地圖,小屋的房門虛掩著,從縫隙裏向外可以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
“啊!”一陣劇烈的陣痛從他的左腳踝的位置傳來,他不禁叫出聲來。門外的女人警覺地站起身來,推開房門見年輕人已經醒了,微微笑了笑。
“我在哪裏?”年輕人見眼前的女子穿著厚厚的獸皮衣服,從穿著來看像是一個獵戶,然而長相卻十分精致,眼睛黑中帶藍,頗有一些西域女子的味道。
那女子笑而不答,轉身出去端來一個碗,碗裏的東西黑乎乎的帶著濃烈的氣味。即便青年人自小跟隨父親研習中醫,嚐盡百草,一般的藥物隻要一聞便知。可是眼前碗裏的東西所散發的味道是他從未聞過的。
“這是……”年輕人雖然心有疑惑卻還是接過了女子手中的碗,他將碗放在鼻前又仔細地嗅了嗅,忽然眉頭緊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緊張了起來。“你是……”年輕人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女子,覺得不可能又輕輕地搖了搖頭,而女子始終站在年輕人麵前微笑著,雙手輕輕擺著示意他趕緊喝藥。
年輕人嘴唇輕輕嚅動了兩下,想要說什麽最後還是咽了回去,仰著脖子一口氣將碗中的藥全部喝光,說來奇怪這藥聞起來味道濃厚,而一入口卻毫無澀苦之味,卻更像是一種烈酒。藥一入腹便覺得丹田像是忽然生出一個小暖爐,暖暖地向周身蔓延。
年輕人一邊將手中的藥碗遞給眼前的年輕女子,一邊疑惑地問道:“這藥……難道就是人草?”
女子接過碗,淡淡地笑了笑,轉身走出了房門。年輕人此刻滿腹狐疑,多年前他便從父親的口中得知,在驅蟲師家族之中除了金木水火土五族之外,還有一類驅蟲師,他們雖然不會驅蟲之術卻是所有驅蟲師秘術的關鍵。
據史書記載,人草師在驅蟲師之中的地位極高,而在樓蘭時代達到了頂峰,稱之為帝國蟲師,然而即便地位如此之高,人草師的行蹤依舊是詭秘莫測。即便是王宮貴胄能有幸親眼目睹人草師的人,也是屈指可數、寥寥數人而已。此後卻不知什麽原因,人草師忽然失蹤了,就像人間蒸發一般,關於人草師的一切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即便是史書上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隻能在一些遺留下來的隱秘孤本上還能依稀得知,這個職業曾經存在並輝煌過。
起初人們對於人草師的離奇失蹤充滿了各種猜測,遭遇仇家滅門,或者人草師本來也隻是臆造出來的一個神秘職業,而事實上根本不存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幾百年倏忽而過,關於人草師的重重猜測和假設也在這漫長的曆史長河中,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最後人草師這個詞也隻有驅蟲師家族之中的君子才知道。而這個年輕人便是其中對人草師最為好奇的一個。較之那些相信人草師根本就不存在的說法,他更傾向於人草師家族遭遇了不測,但並未滅門,餘下的人為了躲避仇家追殺,帶著人草師的秘密隱匿了起來。
他之所以會如此堅定自己的猜測,是因為多年前在甘肅發生的一場自己先輩參與救治的離奇瘟疫。想到這裏年輕人不禁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時門又被推開了,女子從門外款款走來,手中提著一個食盒。她將食盒放在地上,然後把一旁的桌子向前推了推抵住床腳,這才從食盒中端出一盤犛牛肉和一壺酒,然後微笑著走了出去。
不見食物還不覺得餓,一旦見到年輕人頓時覺得饑腸轆轆,他像是幾天沒進食的野狼一般,風卷殘雲般將一大盤犛牛肉掃得一幹二淨,然後又喝了一大口奶酒,這才覺得渾身熨帖了不少。吃過之後他試著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腳,雖然還有點疼,但勉強可以活動。他雙手支撐著身子從**下來,貼在門縫向外看,隻見門外是另外一間屋子,正中央擺著一盞昏黃的小燈,而牆上與這個房間一樣掛著一些怪異的圖畫。而剛剛女子正背對著自己坐在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手中似乎抱著什麽。
女人似乎察覺到了這個躲在門後的偷窺者,隨即扭過頭向身後門口的方向望去,正好與年輕人四目相對,年輕人有些尷尬地從嘴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目光卻落在了女人懷裏的繈褓上。
女人一如既往地還以和善的微笑,年輕人愣了一下然後推開門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坐在女人旁邊的凳子上,此時他看得更清楚了,在一個用獸皮製成的繈褓中躺著一個隻有幾個月大的嬰兒,此刻那嬰兒早已睡熟,睡夢中粉嫩的小臉不時微微顫抖。
“這是你的孩子?”年輕人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眼前的孩子。那女人微笑著卻並不說話,忽然年輕人意識到了什麽,從他醒來到現在女人從未說過一句話。他立刻抬起頭盯著眼前的女子,半晌才雙手比畫著說道:“你……是不是……”他指著自己的嘴,疑惑地盯著眼前的女子。那女子淡淡地笑了笑,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自己猜到了,但是此刻得到確鑿答案的年輕人心中依舊有些詫異。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在屋子中打量了一周,然後向一旁的房門走去,推開房門一陣刺骨的冷風像是夾著無數根鋼針從衣服的縫隙鑽進來,可是他全然沒有在意,因為他已經被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震驚了。
這棟小木屋坐落在唐古拉山口旁邊的一處山崖之下,背靠著黑壓壓的山崖,眼前是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的河穀地,河穀地對麵便是那些高聳入雲的雪山。一輪碩大的月亮像是鑲嵌在了河穀之間,沉沉地壓下來,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恐懼。正在這時不遠處一個白色的雪包忽然輕輕一顫,一個巨大的黑影倏忽間從雪包中躥出,直奔年輕人而來,年輕人手疾眼快連忙躲閃,怎奈腳上有傷行動不便,向後一閃整個人瞬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眼看那黑影迫近卻也毫無辦法。正在這時隻聽屋內那女子在喉嚨中輕哼一聲,聲音剛落那黑影在半空中迅速調整方向,落在了年輕人身旁,而此時年輕人才看清,眼前的龐然大物看起來像一頭小牛犢一般,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絨毛,黢黑的雙眼如銅鈴般大小閃爍著惡狠狠的目光,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喉嚨中發出警戒般的低吼。
屋子中這一陣混亂終於將繈褓中的嬰兒吵醒了,嬰兒的啼哭聲立刻在這小木屋中響起。那龐然大物聽到嬰兒的啼哭,顯然對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失去了興趣,從男人身旁走過來到女子身旁,將那巨大的腦袋伸向繈褓中的孩子,那孩子似乎與這龐然大物十分熟絡,見到它便立時破涕為笑,兩隻小手在繈褓中揮舞著,似乎是想要摸摸那個龐然大物。此時年輕人才從剛剛驚心動魄的一幕中緩過神來,緩緩站起身子,誰知剛一站起那龐然大物立刻警覺了起來,扭過身子惡狠狠地盯著年輕人,喉嚨中再次發出警戒的低吼。年輕人連忙停止了動作,一動不動扶著門框,而嬰兒此時又再次啼哭了起來,龐然大物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了起來,轉過身子繼續盯著眼前的嬰兒。
年輕人就這樣矗立在門口,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這時女子抱著繈褓站起身來,輕輕地拍了拍那龐然大物的腦袋,然後向年輕人點頭示意他過來,年輕人這才戰戰兢兢試探性地向前邁出一步,奇怪的是那龐然大物雖然身上依舊在顫抖,卻並沒有如同剛剛那樣像是被激怒了一般。他這才壯著膽子走到木桌前麵,那女子從桌子上拿過紙筆在上麵飛舞著寫下一行娟細的字:這是一條番狗,名叫巴對。
年輕人對番狗也早有耳聞,隻知道這是生活在藏地的一種體形碩大、力大凶猛、野性十足的巨犬。領地意識極強,藏地的牧民多用來看家護院,牧羊放馬。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今日一見年輕人真算是大開了眼界。啞女微微笑了笑,點著頭示意年輕人用手撫摸著那條藏獒,年輕人猶豫片刻伸出手卻停在了半空,他始終對巴對心有餘悸。啞女見此情形微微笑了笑,抽過身邊的紙寫道:巴對是一個很溫柔的母親,你放心吧,不會傷害你的!
年輕人看完那行字才狠了狠心輕輕撫摸了一下巴對,誰知巴對立刻將頭轉向自己,一雙黢黑的眸子中充滿了警惕,過了片刻巴對的眼神漸漸柔和了下來,向年輕人的身體輕輕貼近。年輕人也一點點放鬆了下來,輕輕在巴對身上撫摸著,正在這時巴對猛然抖了一下腦袋,抬起頭警覺地盯著年輕人,年輕人立刻縮回了手。片刻之後巴對轉身向門口的方向奔去,女子似乎也感到了什麽,滿臉驚恐地抱著繈褓中的嬰兒走到門口將門輕輕關上。
年輕人雖然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麽,但是從啞女的表情上不難看出她的驚慌失措。“發生了什麽事?”年輕人忍不住問道。
啞女轉過頭盯著眼前的年輕人輕輕地咬著嘴唇,她猶豫片刻快步走到桌子前,在那張紙上飛快地寫下兩個字:狼群。
年輕人的神經也立刻繃緊了,早年他曾經隨父親尋訪名山,那時也曾遇見過狼群。狼與一般的動物不同,全部是群體自殺式攻擊,一旦進攻便是一大群不顧死活拚命往前衝,前赴後繼,殺傷力之大讓人看了都心驚膽寒。當年如果不是大河阻擋了狼群進攻的話,恐怕他早已經成了餓狼的口中食了。此刻木屋的外麵是一片被白雪覆蓋的平坦河灘,毫無障礙可言,如果真的遇見狼群的話,即便藏獒凶猛異常恐怕也難以支持長久。
正在這時遠處山穀中忽然傳來了一聲狼嚎,那聲音就像是一根導火索,剛剛落下便起了連鎖反應,緊接著狼嚎聲此起彼伏,聲音宛若編織成了一張恐怖的大網,將整個山穀都籠罩其中,使人不寒而栗。年輕人的手下意識地移動到腰間,臉上的表情頓時凝固住了,他有些慌亂地又在腰間摸了摸,那東西果然不見了,難道是雪崩的時候被埋在了雪裏?他心下狐疑地想著,而此時此刻女子早已將繈褓中的嬰兒抱進了裏屋,走出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件物事。
啞女手中的物事是一支精致的翠玉短笛,笛身上雕刻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啞女將身上的衣服緊緊地裹了裹,然後熄滅了屋子裏的燭火,側身倚在門後。年輕人也緊跟著貼在門口,啞女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香味。而此時狼群的嚎叫聲已經漸行漸近,年輕人直了直身子,從門縫中依稀看見幾十雙綠瑩瑩、虎視眈眈的眼睛。
片刻工夫狼群便在小木屋的外麵集結完畢,而巴對宛若一個鋼鐵般的戰士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距離狼群幾丈遠的地方,高傲地挺著身子,冷風吹過,巴對的容貌輕輕地隨風而動,雙目炯炯有神地怒視著狼群,喉嚨中發出低低的吼聲。頭狼毫不示弱亦發出低吼,在群狼前麵來回踱著步子,似乎是在威脅著巴對,警告它速速離去,然而巴對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頭狼有些不耐煩地向前一步,同時張開嘴向巴對猛撲過去。可巴對早有準備後肢用力猛然從地上立起,頭狼已經飛身迫近,巴對輕輕一揮爪子,伴隨著一股勁風爪子重重地拍在了頭狼的腦袋上,頭狼被擊出一丈多遠。
狼群中一陣騷亂,瞬間又恢複了平靜。頭狼在地上掙紮了兩下從地上站起身來,搖晃了兩下腦袋向空中發出一陣低吼,那吼聲像是衝鋒的命令一般,剛一落下,前麵十幾頭餓狼便如同暴風驟雨一般向巴對發起了攻擊,動作之快簡直令人咋舌。這是一場充滿血腥的生死較量,勝利者贏得的是生存的權利,而失敗者的下場隻有死亡。
十幾條餓狼和巴對混戰在一起,那些餓狼似是有無窮無盡的戰鬥力,剛被從混戰中甩出爬起來便再次加入了戰鬥。漸漸地已經分不清哪隻是巴對,哪隻是餓狼。啞女緊緊靠在門口手中緊緊握著短笛,她的表情有些複雜,就在第二批餓狼準備進攻的時候一陣悠揚的笛聲從木屋中傳出。
年輕人微微瞥了一眼身旁的啞女,屋子外麵的狼群顯然也被笛聲吸引住了,幾隻一直圍在巴對身旁的餓狼轉頭向木屋的方向撲來。巴對以一敵十已經略顯捉襟見肘,但見狼群向木屋包圍過來立刻從狼堆裏縱身出來,此刻巴對身上已然是傷痕累累,流出的血液很快將毛皮凍結在一起,一塊塊血冰貼在身上。然而即便如此卻似乎並不影響巴對的速度,瞬間將走在最前麵的一匹狼撲倒在地,死命地咬住脖子,那狼四腿憑空掙紮片刻便一命嗚呼了。
餘下的餓狼立刻再次將巴對團團圍住,然後一起攻擊,剛剛那一擊顯然已經透支了體力,幾隻餓狼猛撲過來,巴對便被埋在了狼群之中。正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撕心裂肺般的嘶鳴聲,幽怨中帶著一絲淒涼,狼群一下子停止了攻擊,幾隻原本與巴對攪作一團的餓狼從包圍圈裏撤出來,而其他的狼也在原地不停地打轉,不服氣一般地抬起頭嚎叫著回應那個聲音。
在狼群的嚎叫聲中那聲音漸漸消失,而頃刻間幾個黑影便從遠處飛馳而來,月光之下它們一個個如同是披著白色衣服的鬼魅一般,身形飄忽地趕至木屋前麵。未及群狼有所反應,那三四隻白色的鬼魅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始了大肆屠殺,距離它們最近的幾匹狼首當其衝。那鬼魅的出手極快,雖然年輕人身在小木屋之中,卻仍然能隱隱聽到骨骼被折斷所發出的清脆的“哢嚓”聲。
狼群立刻**了起來,頭狼見勢不妙轉身便向河穀另外一邊奔了過去,接著身後剩下的數十隻餓狼也尾隨其後,可這白色鬼魅顯然意猶未盡,它們追逐著狼群,一旦被鬼魅追上頃刻間便會被折斷脖子,抑或是身體被戳出個碩大的窟窿。這群狼在這場襲擊中沒占到絲毫便宜,反而損兵折將。在鬼魅遠去之後,啞女連忙推開木門,向巴對的方向奔去。隻見此時巴對已經癱在雪堆裏,周邊的雪早已被染成了黑紅色。
啞女走到巴對身邊,巴對艱難地撐著身子卻也隻能將上半身立起,安慰似的伸出舌頭舔著啞女的手背,而啞女卻已經淚流滿麵了。年輕人隨著啞女走出房間,一起將巴對吃力地抬進木屋。
這一夜年輕人不知何時睡著的,耳邊是唐古拉山口呼嘯的風聲,而他的腦海中始終是那幾個不解的問號,啞女、人草,還有那翠玉短笛。忽然年輕人似乎想到了什麽,他連忙起身,顧不得自己腿上的傷,點上蠟燭盯著牆上懸掛著的那些奇怪的圖,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
三個月後,一個去往西藏的商隊在路上救了一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的手中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那個年輕人告訴商隊他的名字叫潘穎軒,而懷裏所抱的孩子是他的兒子潘俊。那個男人回到甘肅蟲草堂的時候妻子已經過世,隻剩下一個女兒。就這樣在甘肅辦完妻子後事的他,帶著女兒和“兒子”回到了北平。
大約半個時辰潘苑媛才長出一口氣說道:“我很早就知道你並非父親親生,隻是父親曾嚴令我不能將這件事告訴你。當初我以為他隻是不希望你知道這件事之後傷心!但是當我為了尋找攝生術的解藥,不遠萬裏來到西藏尋找人草師的時候才驚訝地發現,他之所以不願意讓我告訴你這件事,其實是因為你本來就是人草師的兒子。而啞女便是人草師的妻子。我的父親在猜到了這一點之後殘忍地將你的母親殺死,抱走了你,最後放火燒了那個木屋來毀屍滅跡!”
“怎麽會是這樣?”管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嗬嗬,小俊我知道你一時之間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潘苑媛冷笑了一聲說道,“恐怕接著我要和你說的這件事你更難以接受!”
“什麽事?”管修不知這其中究竟還有多少秘密。
“給我下毒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潘穎軒!”潘苑媛這句話簡直驚得管修瞠目結舌。他不可思議地望著潘苑媛說道:“他……不是在多年前就已經被馮萬春殺了嗎?”
“嗬嗬,那隻不過是他自編自導的一出戲而已!”潘苑媛淡淡地說道,“他所做的事情被天懲察覺之後便一直被天懲追殺,而他為了自己的安全才設計了那樣一出戲。果然天懲並沒有發現這件事,而他則在這十幾年的時間裏,處心積慮地安排著所有的事情!”
“這麽說給日本人寫信的那個驅蟲師就是潘穎軒?”管修恍然大悟般地說道。忽然一個危險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記得自己在和潘昌遠說出內奸一事的時候潘昌遠神色凝重,難道他已經猜到了?
“嗯!”潘苑媛長出一口氣,臉上已經完全沒有了光彩,她氣息奄奄地說道,“潘俊,你千萬不能去新疆,一旦去了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這……這是為什麽?”管修不解地問道。隻見潘苑媛氣息越來越弱,她的眼角流著淚嘴角輕輕嚅動小聲說道:“潘俊,原……原諒我,幫我照顧……照顧好金龍!”說完潘苑媛緩緩閉上眼睛,眼角留著一道淺淺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