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舊相識,終已陰陽隔

“沒錯!”歐陽燕雲坐在北平城南距離城門隻有幾百米的一家茶樓中,喝了一口茶說道,“潘哥哥就是讓我見他去了!”

這間茶樓分上下兩層,茶樓在北平城中算不得大,人也並不是很多。這個年月裏平常百姓勉強糊口已經算是不錯的了,不過依舊稀稀落落的有幾個人。茶樓中有一對爺孫,爺爺拉著三弦,孫女唱著京韻大鼓的名段《大西廂》,女孩子唱的時而一板三眼,時而一板無眼,平腔、高腔、落腔、甩腔,無不到位。歐陽燕雲與時淼淼二人坐在二樓靠近窗子的位子上,燕雲放下茶碗透過窗子向外張望著,在不遠處隱約看見鬼子的崗哨。

“他現在人呢?”時淼淼低聲說道。

“死了!”燕雲沒好氣地說道,瞪了時淼淼一眼,然後扭過頭繼續望著窗外。

“你……你親眼看到的?”時淼淼希望把這件事情弄個清楚。燕雲扭過頭微笑著說道:“這回你開心了吧,我不但看到了,還是我親自下的手!”

時淼淼長出一口氣,兩個時辰之前潘俊在離開裕通當的時候伏在她耳邊讓她到此處來等燕雲,果然在她來到這裏一個多時辰之後,一輛黑色的轎車便停在了茶樓的門口。

時淼淼認得那是龍青的轎車,接著車門打開了,燕雲從車子上下來,神色有些驚慌地走進了茶樓,來到二樓見到時淼淼便坐在她的對麵。時淼淼一詢問才知道,潘俊讓龍青帶著她去見子午了,時淼淼這才明白潘俊所說的隻有燕雲可以辦到是什麽意思,因為子午喜歡燕雲,這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的。

燕雲望著窗外漸漸西沉塵的太陽,心中有些不耐煩,樓下那對爺孫已經唱了幾個曲子了,從《大西廂》,到《祭晴雯》《黛玉悲秋》,女孩唱腔嫻熟,駕馭這些曲子遊刃有餘,但聽得燕雲心中卻更加煩躁了。

“潘哥哥究竟做什麽去了?”其實燕雲望著窗外便是在等著潘俊的出現,但時淼淼並未告訴他潘俊此時的處境,怕燕雲頭腦一熱再惹出什麽禍端來。

眼看太陽漸漸西沉了下去,天邊已經被染成了殷紅的一片,時淼淼長出一口氣,霍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道:“夥計結賬……”

燕雲扭過頭不解地望著時淼淼:“可潘哥哥還沒來呢!”

時淼淼沒有理睬燕雲,掏出錢遞給夥計之後拿起行李道:“是你潘哥哥告訴我的,如果太陽落山之前他還沒有回來的話,我們就要立刻離開北平城!”

“你胡說……”燕雲忽然道,“潘哥哥怎麽會丟下我們呢?”

“嗬嗬,你如果不信的話就在這裏繼續等吧!”說完時淼淼拿著行李向樓下走去,燕雲望著她的背影狠狠地咬著嘴唇,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極不情願地跟在時淼淼的身後下了樓。時淼淼微微一笑,隻是這笑意隱藏得太深,讓人不易察覺,就像她此時也極為擔心潘俊的安危,如果潘俊讓她陪同的話,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願意同赴,可是她把這種擔心卻隱藏得那麽深。

走出茶樓後,時淼淼不自覺地向左右張望了一眼,盼望著奇跡的出現。隻是那些奇跡似乎永遠隻存在於故事中,時淼淼又歎了口氣,無比失望地邁開步子正要向前走,忽然身後駛來一輛黑色轎車。

時淼淼和歐陽燕雲二人都愣住了,站在茶樓門口望著那輛車快速地駛來,然後在她們麵前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一個陌生的男人,那個男人上下打量了她們一番問道:“請問二位是不是謝先生的朋友?”

“是!”

“不是!”

時淼淼知道潘俊化名姓謝,而歐陽燕雲卻毫不知情,兩個人對視了一下。那個人似乎明白了什麽,微微一笑道:“二位上車吧!謝先生在城外等著二位呢!”

說到這裏歐陽燕雲似乎也明白過來了,她連忙點了點頭,那人拉開後麵的車門,燕雲歡快地跳了進去。時淼淼雖然心中疑惑,不過那人既然說是去城外,再加上燕雲已經上了車,自己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車,不過從上車那一刻起她的手便始終按在袖口的三千尺上了。

車子緩緩發動向南門駛去,漸漸地接近了日本人的哨所。一個日本兵走到前麵攔下轎車,隻見那個人從懷裏掏出一個牌子,那日本兵立刻挺直腰板行了一個軍禮,然後揮舞著手,讓另外兩個日本兵將擋在前麵的路障抬走。男人回到車子之中,車子緩緩地駛出了北平城。燕雲扭過頭望著那高大的北平城,心中隱約有種落寞,來的時候一行三人,而現在爺爺死在了日本人手中,弟弟燕鷹也與自己分開了。

北平城……

天色已經擦黑兒,車子在大路上疾速行駛著,在前麵的一個岔路口忽然轉向了一條幽深僻靜的小路。汽車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顛簸著,又走了大概少半個時辰,車子才緩緩地停了下來。

“二位可以下車了!”男人扭過頭對她們說道。

時淼淼和燕雲分開左右兩門,剛一下車便見到不遠處站著兩個人,在他們的身後拴著三匹馬。雖然光線有些暗,但是燕雲還是一眼便認出了潘俊,飛也似的向潘俊奔去。

“潘哥哥……”燕雲停在潘俊麵前,見他微微笑著,燕雲一把抱住了潘俊,眼淚從眼眶裏嘩嘩流淌而出。燕雲從小生活在新疆,不像中原女孩那般害羞,此刻她像是受盡了委屈一樣,身體不停地顫抖著。

“好了,燕雲,沒事了,都過去了!”潘俊無奈地拍著燕雲的肩膀說道。

時淼淼緩步走過來,終於看清了與潘俊在一起的另外一個人的樣子。他不是別人,正是潘俊大伯潘長遠唯一的徒弟,管修。

世間上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麽難以捉摸,往往在你身處絕境之時便也是柳暗花明之日。這句話用來形容潘俊當時的處境確實再恰當不過了。

就在他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的時候,潘俊心想自己一定是掉進了陷阱,於是將手緩緩按在腰間,卻不知此時身後已經站了一個人,那人將手按在潘俊的手上。

潘俊慌忙扭過頭,讓他驚喜的是眼前這個人竟然是管修。潘俊疑惑地瞪著管修,心中更是大為不解,管修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小世叔,跟我來!”說完管修向庚年點頭示意了一下,帶著潘俊向屋後走去。顯然管修與庚年應該是熟悉的,隻是管修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他跟著管修走過屋後長長的回廊,這是這個宅子的二進院。這二進院中假山林立,怪石成群,園中有水,池水清澈廣袤。池中建有一雙層樓亭,拱形石橋與之相接,池中遍植荷花,每一處無不看出主人之別具匠心。

管修帶著潘俊通過拱橋,來到湖心中的雙層樓亭,拾級而上,從此處可觀這座宅子的全貌。

“管修,你怎麽會在這裏?”潘俊坐在二樓的椅子上詢問道。

“小世叔,您有所不知,這愛新覺羅·庚年與我是同學!”於是管修便將與庚年以前交往之事悉數告訴了潘俊。

原來這愛新覺羅·庚年的父親便是清末三親王之一的愛新覺羅·奕劻,當年在慈禧太後罷免了恭親王奕昕之後,愛新覺羅·奕劻便接任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最後避居天津。而這庚年便是其第三子,年少之時曾拜於康有為門下,後到日本求學,恰好與管修同校,因為誌趣相投便成為至交。而今天管修在此處遇見潘俊卻完全出於偶然。

潘俊聽完不禁點了點頭。

“那關於驅蟲之術?”潘俊狐疑地說道。

“嗬嗬,小世叔,其實這驅蟲之術,我也是從庚年口中得知,回國之後才投在師傅門下的!”管修的話讓潘俊更是一頭霧水了。

正在這時庚年端著幾杯清茶從樓下走了上來,滿臉微笑地說道:“嗬嗬,潘爺您可是貴客,早就想去登門拜訪您,但是一直出於一些原因未敢輕易登門。”

“您客氣了!”潘俊接過茶碗,那茶清香雅韻,入口甘甜,回味無窮,真可謂是“七泡餘香溪月露,滿心喜樂嶺雲濤”。

庚年見潘俊喝了一口茶,便道:“您稍等!”

說罷庚年走到這二樓一角,從內中搬出一個木梯,將木梯靠在牆腳,然後拾階而上。在屋頂上輕輕敲擊幾聲之後,屋頂上的一塊木板便“隆隆”打開。庚年從裏麵拿出一個一尺見方的檀木盒子,那檀木盒子做得十分精巧別致,周身除了雕花圖案竟然找不出絲毫縫隙。

庚年將那盒子抱在懷裏,然後又在牆壁上輕輕敲擊幾下之後,房頂上的木板又合上了,外人根本看不出有什麽異常。

他從木梯上小心翼翼地走下來,然後將抱著的那個檀木盒子放在潘俊旁邊的桌子上,打趣道:“潘爺,您驗收一下您的當!”

說實話,這河箱潘俊也隻是前幾日才從金無意口中得知,更未見過。不過眼前這東西看上去卻精巧得很,可是這就是那隻河箱嗎?

庚年似乎看出了潘俊的疑惑,於是說道:“當時那人來當此物之時我恰好在當鋪之中,他不知用什麽辦法將其打開,從中拿出一節翠玉製成的尺子。我知道這件東西與驅蟲之術有很大關聯,恐其遺失便將其藏於家中,現在總算是可以將其交給適當的主人了。”其言下之意恐怕早已知道潘俊並非是這河箱最初的主人。

“多謝!”潘俊拱手道,“隻是我有一事不明!”

“嗬嗬,我知道潘爺心中之惑!”庚年坐在管修旁邊,掏出一根煙點上道,“潘爺是想知道我如何會得知驅蟲術之事,對嗎?”

潘俊點了點頭。

“恐怕我知道的遠比潘爺您知道的要多!”起初潘俊覺得庚年這句話多少有些托大,不過當他聽完庚年的講述之後,忽然覺得自己身為木係驅蟲師的君子竟然對於這驅蟲之說隻知其一,卻不知其詳。

那將近兩個時辰的講述讓潘俊似乎開了許多竅,日本人為何迫不及待地想得到五係蟲師的秘術原來是另有原因的。

“潘爺。”庚年說完站起身來望著亭外道,“時局險惡,政府無能,官商勾結,賊寇入侵,內憂外患。如果讓日本人得到驅蟲秘術之中的秘密,那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因此還望潘爺能妥善保管好這些器物,千萬不能給日本人得去!”

潘俊聽完這話點了點頭,雖然他對前朝清宮中人頗多抵觸,但是這個庚年卻讓他心裏有了些感慨。

“潘爺,我還有一事相求!”庚年說著瞥了管修一眼,管修微微點了點頭。

“有事不妨直說!”潘俊看這二人一副諱莫如深、難於啟齒的樣子說道。

“潘爺,實不相瞞,眼下我和管修在秘密做一件事情!”庚年在潘俊耳邊輕聲說道,“不知潘爺是否知道李士群這個人?”

“李士群?”潘俊對這個人早有耳聞,此人臭名昭著,早已經投靠了日本人,還在日本人手下的特高科開設了一個所謂“76”號,專門從事保護漢奸賣國賊和暗殺一些愛國人士的勾當。

“對,我們接到了上峰的指令,在上海那邊的人會除掉這個大漢奸。”庚年說到這裏臉有難色地說道,“終於想到一個借刀殺人的辦法,借日本人之手除掉李士群。不過李士群是暗殺的行家裏手,卻找不到一種毒藥既無色無味,又能置之於死地,而不在當時立刻發作!”

“嗬嗬!”潘俊微微笑了笑道,“我知道有一種毒可以辦到!”

“願聞其詳!”庚年驚喜地望著潘俊,等待著潘俊接下來的話。

“鯸鮐,南方人稱之為河豚,此物身上諸多地方都是劇毒無比,以卵囊和肝髒的毒性最強,腎髒、血液、眼、腮、皮膚次之。如果想要達到你剛剛所說的效果,以上各處均不能用,隻能用其魚卵。將其曬幹之後研磨成粉即可。”

“謝謝潘爺!”為難庚年數天的問題竟然就這樣被潘俊解開了,他自然喜不自勝。潘俊看看時間忽然想起與時淼淼的約定。

正在此時管修走上前來在潘俊耳邊輕輕地說了句什麽,潘俊麵露喜色:“真的?”

管修點了點頭:“一會兒我帶您去看他!”

“好!”潘俊爽快地答應了,不過卻又怕耽誤了與時淼淼的約定,於是便將約定一事告訴了管修,管修微微一笑:“這個簡單!”

管修與潘俊辭別了庚年之後由後門離開了黑芝麻胡同7號,過了兩條街便見那裏停著一輛轎車,管修和潘俊上了車之後便來到城東的東交民巷,在其中一座歐式建築前麵停下了車。

這裏是北平城的使館區,雖然日本人占領了北平氣焰囂張,但是相對來說東交民巷還算是個安全的所在。管修帶著潘俊來到這座宅子的二樓,推開門,一個人正躺在裏麵,那人正是潘俊的大伯,管修的師傅潘長遠。

隻是讓潘俊揪心的卻是此時潘長遠早已經昏迷不醒了。潘俊輕輕按住潘長遠的脈,那脈象輕按可得,重按則減,表麵上看是內傷久病,因陰血衰少、陽氣不足、虛陽外浮所致,實則是中了青絲那“地”字蟲毒,現在能保存性命已屬奇跡。可是連潘俊也不知這毒應如何破解。

“管修,”看了一會兒潘俊說道,“這裏安全嗎?”

“小世叔您放心吧,這裏是德國使館,日本人是不敢輕易進來抓人的!”管修頗為自信地說道。

“那就好。”潘俊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大伯中的毒一時我也想不出破解之法,還要暫且留在這裏麻煩你照顧一番。我現在必須去和時姑娘她們會合,如果真如庚年所說這蟲族秘術關係到國家興亡的話,那便是死也不能讓日本人得逞。”

“嗯,您放心吧,小世叔,我會好好照顧師傅的。”管修點了點頭道,“您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日本人為了得到驅蟲之術會不擇手段的。”

潘俊點了點頭,又回頭看了一眼躺在**熟睡中的潘長遠,然後拉開門走了出去。

※※※

夜已深沉,晚風吹過微微有些涼意。燕雲此刻已經止住了哭泣,擦了擦眼淚。管修走到潘俊身邊,從懷裏拿出一件物事遞給潘俊道:“小世叔,這是庚年給您的,有了這個就能讓你們暢通無阻了。”

潘俊接過那張紙看了看,微笑著將其揣進懷裏,之後便將管修拉到一旁,輕輕地在管修耳邊說了幾句什麽,管修聽得眉頭緊皺:“小世叔,您放心吧!我會照辦的!”

“嗯!”潘俊拍了拍管修的肩膀道,“就送到這裏吧,你也回去吧!”

管修點了點頭,轉身鑽進了車裏。車子發動,潘俊一行人望著管修開著車緩緩離開,直到管修的車完全消失在夜色之中,潘俊才帶著歐陽燕雲和時淼淼二人上了馬,一路向南而去。再次回到他們之前救過那個女孩的村子之時,村子早就空空如也,所有人似乎一夜之間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潘俊見天色已晚,便在老人家中住下。是夜,潘俊躺在**輾轉反側,腦中不停地回**著庚年所說的話。一個月之前潘俊的生活還異常平靜,可是自從他去見了馮萬春之後,所有的事情便開始如洪水猛獸般地向他猛撲過來。

起初馮萬春隻是告訴他那驅蟲家族的秘密關係著所有驅蟲師的命運,而如今聽了庚年的一席話之後,潘俊隱約覺得這個秘密也許關係著國家的興亡。他實在無法安睡,終於從**坐了起來,外麵的月光很亮,月光如華地灑在對麵的房頂上,如同下了一層厚厚的霜。

潘俊披上衣服,盛夏之夜,外麵的夏蟲煩躁不安地鳴叫著。他走出屋門見一個人正癡癡地坐在一旁的磨盤上注視著前方,他一眼便認出那個人是歐陽燕雲。

“燕雲……”潘俊小聲地說道。

燕雲扭過頭衝著潘俊微微地笑了笑,但燕雲始終是一個不會掩飾感情的女孩,滿心的落寞都如實地寫在了臉上。

“是不是因為子午?”潘俊坐在燕雲旁邊開門見山地問道。這話一出口燕雲沉吟了片刻,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潘哥哥,你會不會弄錯了?”燕雲瞪著一雙天真的大眼睛望著潘俊,雖然她心裏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但依舊希望能從潘俊的嘴裏聽到那句話。

“傻丫頭,其實我和你一樣,起初根本不相信子午是內奸!”潘俊歎了口氣,“或許是不願相信他是內奸吧!”

“但是……”燕雲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又歎了口氣,“其實我一直把子午當成自己的弟弟一樣看待,卻沒想到最後真的是這樣。”

“好了,傻丫頭去睡覺吧!明天還要趕路呢!”潘俊站起身來伸了伸腰,忽然感到腦袋一陣劇烈的疼痛,他強忍著痛楚,唯恐被燕雲看出來。

“對了,潘哥哥,有件東西是子午讓我帶給你的!”說著燕雲將一封信遞給了潘俊,“他讓我將這封信在一個沒人的地方親手交給你,說信裏麵的內容可能對你有用!”

潘俊接過那封信,拍了拍燕雲的肩膀,極為勉強地笑了笑,便自顧自地回到了屋子中。剛一進屋潘俊便渾身無力地趴在**,他比誰都了解自己的身體,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昨晚上高燒不止絕不是因為風寒,但是他卻不知道這種感覺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他靠在牆上,豆大的汗珠如雨水般從頭頂上落下來,身上如同有千萬隻螞蟻在鑽蝕一樣難受。片刻工夫潘俊的嘴唇已經變成了青紫色,他蜷縮在炕上,身體劇烈抽搐著。這種感覺大概持續了半個時辰左右才慢慢消失了,此刻潘俊的衣服已經完全被汗水打濕了。他不停地喘息著,然後點亮煤油燈,展開子午留給自己的那封信。

子午的信隻有短短幾句,然而卻看得潘俊心驚肉跳,他此刻有些後悔,但是已經於事無補了,隻希望能早點兒趕到安陽。想到這裏潘俊將那張信紙放在燈火上,信紙很快便在火焰中化做了灰燼。潘俊長歎了一口氣,將從庚年手中取來的那把所謂的河箱放在蠟燭前麵。

這盒子做工極其精巧,潘俊湊到燈台下細觀之。這木盒之上畫著數十個黑白圓圈,細數黑色圓圈二十個,白色圓圈共有二十五個。看似毫無規則地排列在這盒子的四周。潘俊將盒子翻轉過來,這盒子的下方亦是由黑白圓圈組成,不過較之上麵則要規則得多,此麵亦是黑色圓圈二十個,白色圓圈二十五個。潘俊望著這兩幅圖不禁心中感歎這盒子製作者的良苦用心。這盒子其上為洛書,其下為河圖。其中涵蓋五行、星象、陰陽之變化。

但是如何打開這個盒子卻又讓潘俊犯了難,雖說看透了這盒子之上圖案的意思,可如果說開啟這盒子恐怕還有些難。潘俊望著那盒子出神,片刻之間似乎明白了什麽,用手指在盒子上的黑白圓圈上輕輕敲擊了幾下,隻聽那盒子中傳來“哢嚓”一聲響動,潘俊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誰知未等他的笑容完全消失,忽然一把細小的鋼針從盒子上的小孔噴射出來,直至潘俊麵門。潘俊連忙躲閃,那枚鋼針擦著潘俊的額頭飛過,釘在他身後的牆上。潘俊靜待片刻見那盒子似乎沒有再次發出暗器的可能這才緩緩扭過頭,之前那鋼針已經沒入牆中大半,隻留少許露在外麵。

燭光下那鋼針身上閃爍著淡藍色的光暈,應該是淬了毒藥。潘俊從懷裏掏出一塊手絹,小心翼翼地將那根鋼針從牆裏拔出,此時他才發現原來那鋼針足有一指長,比青絲稍粗,但卻比青絲堅硬得多。

潘俊暗歎這盒子裏的機關著實厲害,如這般細小的鋼針也能被彈射進牆裏。見天色已晚潘俊也漸漸有了些許睡意,他將木盒收拾停當放在一旁,之後便和衣而臥。

在隔壁的房間燕雲依舊無法安眠,她一直在**輾轉,子午悲愴的笑意始終浮現在她的腦海深處。

“燕雲姐,對不起!”隻是幾天的時間子午便消瘦了許多,他被龍青關在北平城外北麵一個廢棄的倉庫之中,這個倉庫平日裏是龍青一夥人用來存儲洋酒和走私一些軍火的地方。

將地上的兩個大木箱搬開後掀開地板,下麵便是一條通道。這原本是一個酒窖,龍青從小家境貧寒,成了大混混之後唯恐別人在後麵說三道四,於是對於洋貨倍加推崇,雖然有些附庸風雅的意味,但他卻並不覺得。尤其是對於洋酒更是情有獨鍾,因此才在這個倉庫中修建這麽一個酒窖,當潘俊問他是否可以將一個人藏在一個隱秘之處的時候,龍青便立時想到了這個酒窖。

在酒窖之中有一個小屋,鐵皮包成的木門緊閉著。龍青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子午正躺在**,龍青閃身讓燕雲進去之後,自己則關上鐵門站在外麵和幾個手下抽起了煙。

子午聽到有動靜便立刻起身,當他見到歐陽燕雲的時候心裏猛然一沉,連忙將臉別到身後。

“子午,潘哥哥說的是不是真的?”燕雲走到子午身旁說道,子午蜷縮著身子將頭埋在枕頭下麵。

“那個一直將我們的行蹤告訴日本人的是你?”燕雲見子午不說話又接著問道。

這時子午忽然“霍”地從**站起來,“撲通”一下跪在歐陽燕雲的麵前:“燕雲姐,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歐陽老伯!”

燕雲頓時覺得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漆黑,她揚起手重重地打在子午的臉上。子午一個趔趄倒在地上,然後又立刻跪好低著頭道:“燕雲姐,如果你打我能消消氣的話,那你就打死我吧!”

燕雲再次揚起手,但看到子午的樣子卻將手緩緩地放下了,冷冷道:“子午,我真的看錯你了!”

“我真不明白你們日本人為什麽要來侵犯我們,為什麽要揪著驅蟲師不放!”燕雲想起爺爺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姐,說實話,我也不懂,你的這些問題我也經常問自己。”子午咬著嘴唇低聲說道,“可是我想不出答案,我幾歲便和同伴離開了故鄉,被送到中國東北,舉目無親,很多同伴都被凍死或者餓死了,活下來的寥寥無幾。很多時候我都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回到日本,可是……可是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是天皇的信念。”子午咬著嘴唇說道,“能為天皇盡忠是所有日本軍人的榮耀。”

“嗬嗬,榮耀?”燕雲冷笑著說道,“如果你們的天皇讓你去殺自己的父母,你們是不是也會無條件地服從啊?”

子午沉吟片刻歎了口氣:“也許吧!”

“你們中毒不淺啊!”燕雲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青年與之前自己所認識的那個心地善良的子午簡直判若兩人。

沉靜,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良久之後子午才緩緩地抬起頭說道:“小世叔他們還好嗎?”

“虧你還記得潘哥哥。”燕雲心酸地說道,“潘哥哥察覺到你是內奸之時本可以殺了你,卻一直交代時淼淼將你毫發無傷地帶出北平城。就在我來之前潘哥哥還特意交代讓我給你帶來了這個!”

說罷燕雲將手中提著的包裹放在子午麵前的那張桌子上,打開包裹裏麵竟是一壺酒,還有一個食盒。燕雲打開那個食盒,裏麵的食物燕雲從未見過,一個個的小圓卷,外麵是一層海帶,裏麵包裹著米飯,其間夾雜著一些不知什麽肉。

子午抬起頭看著桌子上的食物,眼睛裏灼灼放光,他像是饑餓了幾日的人一樣向桌子猛撲過去,捏起一個放在嘴裏,閉著眼睛咀嚼了起來,一個下口又捏起兩個放在口中,不停地嚼著。然後他打開一旁的酒壺,對著壺嘴仰起脖子一口喝下。濃濃的“米味”、濃醇、淡雅,夾雜著那壽司的味道,子午一麵緩慢地咀嚼回味,一麵淌下兩行淚水。

站在一旁的燕雲看著子午一麵吃著奇怪的食物一麵流著眼淚不免好奇,她剛剛的責怪何其嚴厲,子午都並未落淚,沒想到吃一點兒東西竟然會讓他熱淚盈眶。

過了良久子午才又喝了一口酒道:“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笑啊?”

燕雲隻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並未回答。

“嗬嗬,我的家鄉在京都附近的伏見,這種酒便是當地特產的月桂冠。我是從小聞著這種酒的香味長大的,還有這些壽司。”子午望著桌子上擺放的壽司說道,“這是家的味道!”

“替我謝謝小世叔。”子午抱著那酒壺說道,“子午對不起他,我也真的希望自己隻是子午。”

“潘哥哥還讓我問你一件事!”歐陽燕雲忽然想起了潘俊的囑托,“你究竟知不知道那個黑衣人的事情?”

子午微微搖了搖頭:“我的任務是潛伏在馮師傅的門下,尋找時機盜取土係驅蟲師的秘術,與其他人都無往來的!”

“你真的不知道?”燕雲似乎有些不信。

“姐!”子午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是永遠不會欺騙你的!”

“那……我走了!”燕雲說罷便向門口走去,卻被子午一把拉住了:“姐,求你一件事!”

“什麽?”燕雲冷冷地說道。

“殺了我!”子午正色道,“為歐陽大伯報仇!”

燕雲喉嚨哽咽了起來,她流著淚說:“好!”

一個時辰之後,子午被龍青的車子送到了背麵的一個亂風崗中,燕雲一直坐在子午身旁,兩個人一路上沒說一句話。下了車已經是深夜了,此時天空狂風大作,風中飛舞著雨絲。燕雲讓龍青和他手下等在車子旁邊,自己押著子午走進亂風崗中,此處荒草漫延,狂風吹過發出一陣鬼哭狼嚎般的號叫聲。

子午跪在燕雲麵前微閉著眼睛,他的頭發在風中微微顫動著。

“姐,把這封信交給小世叔,我想會對他有幫助的!”子午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歐陽燕雲。

燕雲接過信,手中卻握著手槍對著子午的腦袋始終按不下扳機。

“姐,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真希望能一直陪在你身邊……”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聽到“啪”的一聲槍響,子午應聲倒在了地上,眼睛微微閉上,口中還回味著月桂冠和壽司的味道……他回家了!

燕雲想到這裏又輾轉了起來,她從小到大已經習慣了直來直去,心裏哪怕有一絲不快也要立刻吐出來,隻是這次卻再也無法如之前那般泰然了。

“燕雲……”時淼淼在燕雲的耳邊輕輕說道。

燕雲聽到時淼淼的聲音心中卻更加不悅,於是佯裝睡著卻不理睬她。時淼淼微微一笑,仰起頭望著外麵的月光,她一直未曾睡著,從晚上見到潘俊後,時淼淼便注意到潘俊似乎有哪裏不對勁,可是硬要找出不對勁的地方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來。

※※※

同樣惴惴不安的還有距此百裏之外的另外一個人。燕鷹將兩匹馬拴在路旁的大樹上,段二娥手中捧著那個盒子坐在樹蔭下,眼睛盯著盒子上的花紋。這個盒子上亦是刻滿了黑白圓圈,隻是上麵的圓圈規則,下麵的圓圈不規則而已。

“姐姐,這是什麽啊?”金龍抱著巴烏站在一旁好奇地問道。

“河洛箱。”段二娥抬起頭勉強微笑了一下說道。

“河洛箱?”這個詞燕鷹聞所未聞,他坐在段二娥身邊,看著段二娥如同一個神婆一般指尖掐算著,口中默念著什麽口訣。燕鷹看了竟忍不住笑了起來:“難道這東西真能給念開?”

段二娥依舊皺著眉頭算著什麽,偶爾撿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橫著畫上一道,一會兒又豎著畫上一道。燕鷹偏著腦袋看著地麵上那些無規則的線,心想這金係驅蟲師不過就是擺弄些器物而已,比不上火係驅蟲師可以控製那些大型動物,隻不過他掌握得並不嫻熟而已。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段二娥終於抬起頭,長出一口氣說道:“還是不行!”

“怎麽了?”燕鷹見段二娥一臉窘態,問道。

“如果爺爺在這裏的話一定能參透其中的玄機!”段二娥咬著指甲,眉頭擰作一團,“我可真是蠢,爺爺曾經和我說過方法的,怎麽就給忘記了呢?”

“沒事,沒事的,段姑娘。”燕鷹見段二娥那副痛苦的模樣有些心疼,“不要著急,總會想起來的,再說這裏麵究竟有什麽東西誰也不知道啊!”

“蟲器。”段二娥幽幽地說道,“爺爺曾經說過金係驅蟲師有兩件寶物,一直都是秘不外傳的,稱之為蟲器,蟲器被分別裝在兩個河洛箱中。兩個河洛箱看似相同,但實際上差別卻極大。這河洛箱上麵兩麵分別畫著的是河圖和洛書,如果河圖圖案在上那麽就是河箱,如果洛書圖案在上則是洛箱!”

燕鷹拿起那個盒子上下看了看,奇怪道:“怎麽分辨這兩麵哪邊是上,哪邊是下呢?”

“嗬嗬!”段二娥微笑著說道,“這便是河洛箱的技巧之處了,在這盒子的一麵有一處極小的記號,但是一般時候是看不到的!”

“哦?”燕鷹的好奇心完全被段二娥吊起來了。

“隻有在夜晚才能看到!”段二娥會心地一笑,但是燕鷹卻更捉摸不透了:倘若在白天都不易察覺的記號如果到了夜晚又怎麽能看得到呢?隻是看段二娥一臉自信的樣子,他也隻能靜觀其變了。

“哎,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麽你們金係驅蟲師的先人鼓搗出來的東西都這麽稀奇古怪!”燕鷹捉摸不透便發起了牢騷,說著便在那河洛箱上輕輕叩擊著。誰知段二娥臉色大變,一把將燕鷹手中的河洛箱推到一邊,那河洛箱尚未落地隻見一根鋼針從箱子的底部噴了出來,速度極快,如果不是段二娥剛剛那一下,恐怕燕鷹此時已經一命嗚呼了。

“唔……”燕鷹一陣膽寒,“這東西好厲害啊!”

“爺爺曾說,雖然他們深受墨家思想的影響,講究非攻、仁愛,但是這河洛箱卻是其中唯一一件能瞬間置人於死地的器物。因為其中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段二娥一邊說著一邊從地上抱起那個盒子,擦掉上麵的土遞給燕鷹,“把它裝起來吧!”

燕鷹此時卻如同眼前放了一個燙手的山芋一般,不知如何下手去拿。

“哈哈!”段二娥爽朗地笑道,“隻要你不亂敲上麵的黑白圓就不會發生意外的!”燕鷹聽了這話才將河洛箱接過來,捧在懷裏,走起路來都戰戰兢兢的,唯恐會忽然射出一根毒針。燕鷹將河洛箱小心翼翼地放在馬背上的口袋之後,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天色不早了,咱們今天還能走一段路!”段二娥說著將金龍抱上自己的馬,然後自己也跳了上去,一行人沿著小路一路南下。這道路崎嶇不平,因此他們每天也走不了多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