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香

真相,永遠不止一個。

這是那個叫楊兵的商場保安的口頭禪。

我想,他錯了。

我叫阿香,今年二十歲。很多人說我像十三歲,差不多也是這樣吧,除了胸部和某些器官以外,我十三歲以後就不再發育了,身高停留在一米四六,讓我看起來還像個小丫頭。

其實,我已經是一個女人了。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在世界末日降臨之前的幾分鍾,我正在八樓的“巴黎形象公社”,店裏隻剩我和最後一個客人了。發型師與老板剛下班,客人是在十二層寫字樓上班的女白領,她早結完了賬,卻要我給她按摩。要是她沒那麽多事,說不定我就下班離開了——這麽說來她倒是救了我的命,反正世界末日出去也是死,在這裏還能多活幾天。

給年輕漂亮的女白領按肩膀時,我的手指不小心纏上她的一根頭發,大概是她頭發燙過幾次傷了發根,被輕易拔了出來。她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頓。我是個害羞老實的人,隻能低頭由她罵各種難聽的話。當她要站起來離開時,地震發生了。

一塊吊頂整個墜下來,將我與女白領壓在下麵。謝天謝地,我並沒有受傷,地動山搖的幾分鍾後,我拚盡全力爬了出來。至於剛才臭罵過我的客人,則在吊頂底下昏迷了過去。整棟大樓都停電了,黑暗中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沒有力氣把她拖出來,我也不知道該往哪裏逃,隻有坐在一把躺椅旁邊,抱著膝蓋流眼淚。

就這樣過了兩個多鍾頭,直到一個男人出現在我麵前。

我喜歡這個男人。

沒錯,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一臉嚴肅和緊張,雙目直勾勾盯著我,驚訝還會發現幸存者,或者疑惑怎會有我這樣發育不良的女孩。

而我喜歡他在我最絕望的時刻出現,就像我無數次幻想的那樣,當世界末日來臨,將會有一個男人突然出現來拯救我。

“你是誰?”

“阿香。”

“你是這家店裏的人?”

“我是學徒。”

“這裏還有沒有其他人?”

“沒了,老板早就結賬回家了,我是店裏最後一個下班的。”

對不起,周旋,我對你說謊了。店裏還有一個人,我知道那個人還活著,隻是被壓在吊頂下麵,她昏迷了過去。我明明可以救她的,隻要我多說一句話……刹那間,耳邊響起了地震發生前,那個女人罵我的那些話——於是,我決定讓她永遠爛在這裏。

她不配被你看到。

世界末日,我成為人類最後的二十多個幸存者中的一個。不過,誰都不知道八樓的美發店裏還有一個幸存者——如果她還活著。

接下來的幾天幾夜,除了保安楊兵以外,很少有人主動跟我說話。而這個楊兵實在讓人討厭,尤其是他那與我極為接近的口音,讓我想起自己憎惡的故鄉。我恨我的爸媽。為什麽把我生在那個地方?為什麽窮得連初中都不讓我念完?為什麽我十三歲後再沒有長大?為什麽我隻能活在別人的眼色裏?我從來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在別人麵前哭或者笑,總是像做錯事的小孩低著頭,即便無緣無故挨罵甚至挨打,也得忍氣吞聲當作家常便飯。

周旋,我總是想要擺脫楊兵,而有意無意地出現在你麵前——當你黑夜裏獨自巡邏時,當你坐在四樓的書店閱讀時,當你在底樓照顧重傷員時,都有一雙眼睛看著你。我相信你肯定看到了我,可你卻對我視若無睹。

我知道你喜歡別的女人,就在我們這些幸存者當中。

我嫉妒她。

但我並不恨你,我隻是個洗頭妹,看上去還像十三歲,你不會對我有興趣的。我自作多情,像個花癡。我願為你而死。可是,就算真到了那一天,你恐怕也不會多看我一眼。

所以,我開始跟楊兵聊天,很多次都是故意在你麵前。

你跟楊兵的關係不錯——這是你最蠢的地方,每次看到我跟楊兵在一起,你就不好意思地躲開了,我真想抓著你後背的衣領,把你拎回到我跟前——但我必須再長高三十公分。

對不起,我把自己給了楊兵。

他差不多是強迫我的,但我沒有反抗。因為我想讓你知道,想讓你對我有些在意,想讓你感到一絲惋惜,想讓你對我有一點點憐憫。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想過。

我和楊兵藏在酒店大堂的一個小房間裏,度過了差不多一個鍾頭。但我沒什麽感覺,隻是像完成了某件任務,倒是他非常滿足,指天發誓要保護我。我假裝很高興,仿佛是被他的真誠感動,才會改變對他的態度——其實,無論男人怎麽改變自己,女人對他的態度是不會改的,要麽就是勉強和偽裝。

反正楊兵也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我剛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個月,在我打工的足浴店,老板就把我壓到**搶走了第一次,他就是為這個才把我招進來的。後來,我換過許多工作,也遇到過很多男人,但沒有一個能讓我喜歡的。

你是第一個。

周旋,我並不愛慕你的才華。當然,每個人私下都叫你三流作家。我隻是喜歡你的眼神,你的那種氣質。我沒有讀過幾天書,不知道怎麽告訴你,總之我就是喜歡你,沒有任何理由。不管你有沒有看我幾眼。

第三天,我們發現了郭小軍的屍體,他死得很慘。

大家都很驚恐,周旋與楊兵一起調查。但是,我知道是誰殺了郭小軍——沒錯,我能看穿楊兵的眼睛。他與我有過身體的接觸,我盯著他的眼睛看過,在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他沒有什麽能瞞過我。可我不會告發他,因為我也討厭郭小軍。

這天晚上,我依然像之前兩天那樣,偷偷從商場三樓的店鋪出來,到地下四層的墳墓去。我可不是去上墳的,雖然明天就是清明節。獨自來到幽暗的地下四層,我拿著手電接近死屍堆,同時還戴上一副口罩,以免在腐屍的氣味中暈倒。

我來到那些發綠發黑的屍體中間,看著一具具可怕的屍體,有的肚子鼓了起來,有的長滿屍斑,有的殘缺不全……但我沒有恐懼,而是蹲下來掰開一個女屍的手指,要把她無名指上的一枚鑽戒摘下來。可死人手指硬得像木頭,我怎麽也沒法把它脫下來,索性用盡全力把這根手指掰斷。從死人指間偷下來的鑽戒,在電光裏閃爍耀眼光芒。不知道這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什麽牌子,隻覺得很好看,應該很值錢——盡管在世界末日最不值錢的就是錢。

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為什麽要偷死人的東西?死到臨頭,就算抱一堆金磚又有什麽用?像你這種在大城市長大的人,不會理解一生下來就窮得餓肚子的人的想法。我就是喜歡這些東西,因為這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就算我每天從天亮到天黑都在給別人洗頭,也永遠洗不出一枚這樣的鑽戒——若是真貨的話。在這個世界末日的地下,隻要我不害怕死人,就能輕而易舉得到所有東西。在把鑽戒攥在手心的刹那,我感覺自己很幸福,即便明天就會死去!

我把鑽戒戴在手指上,我這根又細又小的手指,可以戴上所有的戒指。可是,我隻戴了三秒鍾,又把它摘了下來。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就當我驚慌地要回頭時,一隻冰涼的手蒙住了我的嘴巴。這才是真正讓我驚恐的。我的眼前是那堆死屍,而那隻手給我的感受,就像一具恐怖的僵屍!我無法抵抗。隨即另一隻手摸到了我的胸口,將我拖進旁邊的角落。

那隻冰涼的手扯開我的上衣拉鏈,很快又扯開內衣。不知是誰的兩片嘴唇,吐出沉重的氣息,在我的身上啄來啄去,還流下黏黏的口水——比那些死人的屍液更為惡心。

我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因為他用一塊黑布蒙住了我的雙眼。在地獄般的黑暗中,我的上半身**,下半身的褲子也被褪了下來。我的掙紮是那麽無力,因為自己實在太嬌小了,我隻有八十多斤,對方的體重可能有我兩倍。

好疼……

十分鍾?二十分鍾?我記不清了。

總之,我自己的重量消失了,眼前黑茫茫的,一絲光都見不著。

解開綁在眼睛上的黑布,雙腿依舊麻木。這裏隻開著兩盞微弱的燈,我在地上尋找手電,好不容易才找到,對準自己的下半身。我感到深深的屈辱,眼淚早已布滿臉頰。艱難清理自己的身體,卻竟不知是誰強暴了我。至少,這個人不會是楊兵,他不需要這樣做。更不可能是周旋。除了那些肮髒的東西,他沒有留下痕跡,自始至終都沒發出聲音。沒人敢到這個地方來,隻有羅先生會每天下來維護發電機,難道有人一直在跟蹤我?

攤開右手,那枚鑽戒仍在掌心。不曉得為什麽,在被強暴的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緊緊握著它——如果沒有下來偷死人的東西,我大概也不會遭這樣的罪了。

我想到了死。

要是以前被人這樣欺負,我還會自認倒黴,就這樣忍受下來。可都已經世界末日了,我也躲不過自己的命運嗎?

我將所有衣服穿好,把頭發整理了一下,我不想讓別人發現一具被強暴過的女屍。我的右手仍然握著那枚鑽戒,並不是我那麽喜歡它,而是我的手指已不受大腦控製了。我茫然地走在黑暗的地下四層,等待被僵屍或野狗殺死的時刻……

忽然,我聽到一陣汽車的轟鳴聲。淩晨時誰會在地庫裏開車呢?

轉眼間,一輛汽車亮著燈向我飛速開來。索性就讓它撞死我吧!於是,我鎮定地站在車道上,閉起眼睛。

急刹車。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看到車裏有一個男人,居然是楊兵。

他跳下車跟我說了些愚蠢的話,可我什麽都沒有回答他。他把我拉上了副駕駛座。這真是一輛好車啊,不知道他怎麽打開的。我一輩子都沒摸過這樣的車。他一邊開車一邊摸著我的胸。但是,我沒有力氣砍斷他的手,我的鼻子又酸了起來,因為我想到了你——周旋。

我的眼淚在飛。

楊兵很快開進了地下三層。我轉頭看著他的臉,果然是很興奮的樣子,他的手還在摸著我的胸,我很想讓他去死。

跟我一起死吧!

我悄悄地把鑽戒放到口袋裏,在他把車速加到飛快的時候,我用力轉動方向盤。

哈哈!他一定很意外也很恐懼,但他反應不過來了,方向盤被我轉了一大圈,車子徹底失去了控製,向旁邊飛了出去。

一陣劇烈的震動,整個擋風玻璃全都碎了,安全氣囊重重地壓在我臉上,渾身的骨頭似乎都斷了。

墳墓恢複了安靜,而我仿佛躺進了棺材……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

我並沒有被撞死,也沒有想象中的粉身碎骨,我的身下一片冰涼,頭頂亮著一盞昏暗的燈。奇怪,我怎麽沒有在車裏,而是躺在地下車庫的地上?難道我已經死了,靈魂飄到了地上?或者很快又要墜入地獄?可是,我清楚地感覺渾身痛楚,還有額頭與肩膀在流血,這些都提醒我,自己還活著。

我為什麽還活著?

不但沒有死,我還能艱難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幾步。眼前就是那輛大汽車。沒錯,剛才就在這個地方,我用力轉動方向盤,讓車飛一般撞上旁邊的汽車。那輛可憐的紅色轎車,已被撞成了兩截。大車也撞得慘不忍睹,副駕駛車門扭曲成一團,完全脫落了下來。楊兵還在駕駛座上,安全氣囊壓著他的腦袋,方向盤嵌進了他的胸口,鮮血濺滿整個座位。我身上那些幹涸的鮮血,恐怕大半都是他的。

他死了。

幸好我的體形像小孩,要是跟楊兵一樣大必死無疑。不過,我仔細看了看地上嚴重變形的車門,發覺它並不是自己掉下來的,而是被人用工具拆下來的。不錯,我在地上發現了扳手與螺絲刀——否則我現在還被困在車裏。

有人救了我?

肯定不是車裏的死人,難道是底下的那些僵屍?

我並不感激那個人,反而仰頭發出孩子般的尖叫:“為什麽讓我活下來?”

反正除了下麵一層的死人,沒人聽得到我的聲音。

我怔怔地走上樓梯,穿過卡爾福超市,到了底樓中庭。身上還在流血,臉也被玻璃劃傷——無論怎樣偽裝自己,都會被他們發現的。我已無處可逃,你一定會認為是我殺了楊兵,而我又該如何解釋,你才會相信其實我是想自殺呢?

可是,我是想要殺了楊兵,而我也確實殺了他。

在世界末日的第三天晚上,我不再是原來的我了,我變成了一隻惡鬼。

沒錯,我就是一隻惡鬼。從父母把我生在那個窮得鳥不拉屎的地方開始,從我十三歲那年再沒有長大過開始,從我初中沒有讀完就離開了學校開始,從我走進這座城市受人白眼被人欺負開始,我就成了一隻惡鬼。

其實,不管有沒有世界末日,我都是一隻惡鬼。

大概是淩晨了吧,我走進底樓的哈根達斯店。我聽到均勻的鼾聲,來自五個傷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因為骨折等重傷無法動彈,隻能集中在底樓休息。有個中年男人傷口發炎化膿,散發著刺鼻的臭味,再過幾天傷口就要生蛆了,要救他,唯一的辦法就是截肢。可是地下沒有醫生,沒有必需的藥物,更沒有任何醫療工具,就算有人敢砍掉他的大腿,他肯定也會很快失血而死。這個可憐的人一直都在呻吟,就像在忍受滿清十大酷刑。他每天都想要自殺,乞求周圍的人們給他一瓶安眠藥,或者直接割開他的手腕也行。周旋像個牧師一樣安慰他,希望他珍視生命不要放棄希望——我覺得你真像個單純的孩子,大概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地方吧,到了他媽的世界末日,你還要想有什麽希望?

現在,我就站在這個男人的麵前,痛苦讓他徹夜難眠,睜著雙眼看著昏暗中的我。他緊緊抓住我的手,發出淒慘的哀求:“殺了我……不要再讓我受罪了……求求你……積點陰德……殺了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微弱的光線裏,我看到他的眼角含著淚水,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竟然這麽懦弱。

如果他不去死,那麽我就應該去死了。

我的手裏多了一把刀,這是我從超市的地下二層拿上來的。

在這個痛苦的男人持續的哭泣聲中,我最後給了他一個微笑,然後用刀割開了他的脖子。

我感覺刀子割破了他的喉管,鮮血噴濺到我的臉上,熱熱的腥腥的,我一點都不喜歡。

他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隻是最後的眼神更加痛苦,表情很快凝固在這個猙獰的瞬間。

他死了。

這是我殺的第二個人,雖然我隻是幫助他完成了自殺。

雖然,我不喜歡他噴到我臉上的血,可是我卻很喜歡殺他的感覺,或者說幫助別人完成心願的感覺。

我給了自己一個微笑,又轉到第二個重傷員身邊。她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躺在從四樓搬下來的席夢思上。她的胳膊與肋骨都折斷了,臉上也受了重傷,渾身上下都纏著繃帶,看起來像個木乃伊——女人像她這樣活著也真是受罪!我想就算沒有世界末日,她能夠活下來,這張臉也毀了吧,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勇氣活下去。不如,不如就讓我替她結束一切的痛苦吧。

我把刀放在了她的胸口,感受著她的心跳,直到她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不知道你出生在哪裏,不知道你的爸爸媽媽愛你嗎,不知道你是貧窮還是富有,不知道你愛過怎樣的男人或被怎樣的男人愛過,也不知道你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更不知道你是想死還是想活。總之,我想對你說:“再見!”

我將刀尖捅進了她的心髒。

又是一腔鮮血噴到我的臉上,我差不多已經對血麻木了。

她沒有發出聲音,隻是身體抽搐了一下,便睜著眼睛死了。出於憐憫和人道主義,我替她合上了眼皮,但願她沒有墮入地獄。

第三個。

我的心情已經很平靜了,我並不覺得自己有罪,反覺是在造福這些痛苦的人。

死人的血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拿起一塊毛巾擦了擦臉,才發現我的傷口也停止流血了。雖然我的骨頭還是很疼,但人真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動物,也許我真的能在世界末日活下來,即便這裏的所有人都死光了。

但願,那時候隻剩下我和你。

淩晨四點,底樓中庭的哈根達斯店。我來到另一個重傷的男人身邊,他是個二十來歲的胖子,渾然不知剛才有兩個人被我殺了,一直打著沉重的呼嚕。他的頭上纏著繃帶,身上蓋著被子,不知傷在哪裏。不過,看到一個男人年紀輕輕,居然胖成這個樣子,就讓我生氣!這身肉實在是罪過,即使不是世界末日,像這樣的人也不該活在世上。要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吃不飽肚子!就像我,從小吃肉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偶爾吃上幾塊放了半年的發黑的鹹肉,就已是天大的幸福了。沒錯,我討厭胖子,他活該躺在這裏。還有,我討厭他發出的鼾聲,這樣的噪音絕對汙染環境,重傷員裏最該死的就是他了!

再見!胖子。

我連一秒鍾都不曾猶豫,就用刀割破了他的咽喉,就像隨手切開一個西瓜。

隨著鮮血的噴濺,死胖子居然睜開了眼睛,發出驚恐的呼叫。我嚇得蜷縮到了一邊。幸好他的氣管已被切斷,他的聲音僅限於痛苦的幹嚎,無法發出更響亮的呼救聲。雖然他的體形龐大,因此發出的動靜也很大,但他已受重傷無法移動,隻能躺在被子裏掙紮,直到全身連同周圍地板都被染成了紅色,方才徹底斷氣,變成一具肥胖的死屍。

此時,我聽到旁邊響起一聲尖叫。

該死的!另一個重傷者被驚醒了,她是個中年女人,剛剛發出一聲尖叫,我就慌張地撲上去,一刀紮進了她的心窩。

幹脆利落!

她沒有再受更多的痛苦,雙眼幾乎突出眼眶,生命終止於驚訝與恐懼中,安息吧。

一口氣連殺了四個人,我差不多已經虛脫了,趴在死去的女人身上喘息片刻,沒忘記還有第五個重傷員。

於是,我轉頭看著哈根達斯店的最裏側,那裏躺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黑暗中目光閃爍。

我從沒見過一個老人的眼神如此吸引人,便踉踉蹌蹌地撲到他身邊,用滴血的刀尖對準他的咽喉。

手電照亮了老頭的塌鼻梁,但他既不驚恐也不慌張,嚴肅地對我說:“孩子,我不想死,請讓我活下去吧。”

忽然,他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

我抬腕看了看手中的刀,才發現刀刃都已經卷了,這也是連殺四人的正常結果。

天意不讓我殺他嗎?

“請讓我活下去,無論任何原因,無論任何時候,無論任何地點。”老頭還在頑固地說著。

而我搖搖頭:“世界末日了,反正大家都要死的,還活著幹什麽?”

“為了活著。”

好簡單的話啊,我聽不懂其中的道理,但我已放棄了殺他的念頭。

我把卷刃的刀丟棄在地上,飛快地逃離了哈根達斯店,留下四個死人與一個活人。

穿過黑暗的樓道,下到地下一層超市。渾身衣服都被染紅了,可以想象自己的樣子,大概像個精神病人。

媽的,我很討厭這個形象,還不如死了呢!

我在衛生間裏脫下所有的衣服,從角落裏找來最後幾瓶開過封的礦泉水,就著幹淨毛巾擦拭全身,特別是那被**過的地方。我換了包括內衣的所有衣服,雖然不管穿什麽都顯得很大。現在,我重新麵對鏡子,麵對一個女童似的女人,蒼白的臉上鑲嵌著一對無神的眼睛,就像一具屍體。

然後,我聽到樓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就像電影裏壞人出現時的聲音。我明白那是人們發現了底樓的四具屍體,唯一活下來的老頭,肯定向他們告發了是我殺的。

毫無疑問,他們是來殺我的,為了避免被我殺掉。

我又找到了一把尖刀,藏在超市的一個角落裏。我從口袋裏掏出從死人手上偷來的鑽戒,無聲地戴到左手無名指上。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許活到最後,把他們全都殺了——但願不包括你,周旋。

很快,我看到了周旋,以及在超市工作的陶冶,看起來像高中生的小光,這棟大樓的老板羅先生,還有他的那條狗,我想就是狗鼻子把他們引過來的。

還有——那個女人。

他們舉著手電和棍棒,粗略地在超市掃視了一圈,又往下一層去了。看來這些人想要逐層地搜索我。而他們將會在地下三層,發現兩輛撞壞了的車,還有死在車裏的楊兵。

果然,五分鍾後大家回到了超市,打開了這裏所有的燈,每個人的麵色更加凝重。

那條狗叫喚了兩聲,它又聞到我身上的血腥味了。

周旋開始向大家作動員:“就在這一層搜索。注意,盡量不要傷害她,要抓活的!”

“那還得在她把我捅死之前!”陶冶隔著很遠抱怨了一聲。他最熟悉超市的地形,很快逼近了我。

而我悄悄轉移了位置,幸虧我體形嬌小,幾乎沒發出聲音。當我躲藏在一個貨架背後,卻發現那個女人走過。

我要殺了她!

除了那個傷害我的男人以外,她是地下這些人裏我最憎恨的!

我突然從斜刺裏衝出去,一把將她撲倒在地,刀尖紮向她的心髒。沒想到她的反應相當快,雙手抓住我的胳膊。還好她是個女人,沒有力氣把我推開,而我小小的身體卻爆發出巨大的力量,刀尖依然直指她的胸口。

就在距離殺死她隻剩下兩厘米時,你出現在了我的身後。

周旋,為什麽又是你?

你把我推倒在地上,奮不顧身地保護那個女人,哪怕我的刀尖對準你的心髒。

沒錯,我的刀尖已經劃破了你的衣服,就差刺入你的胸腔了——而我的手卻停住了。

我不能殺你,因為我喜歡你。

就在停頓下來的瞬間,你立即抓住了我的手,跟我扭打在一起。我們都失去平衡倒地,我也不知道刀尖朝著哪個方向,直到一陣鑽心的疼痛傳來。

沒錯,刀尖刺破了我的胸口,鑽入了我的心髒。

好疼,好疼,疼得讓我大腦麻木,疼得讓我視線模糊,隻剩下你的臉,剩下你驚恐的雙眼,似乎不相信這把刀會刺進我的心。

周旋,親愛的,請你不要自責,你不是故意要殺我的,這隻是一場意外,在我們扭打的過程中,刀子刺中了我的心髒。

心,碎了。

人,還能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