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散盡浮雲落盡花

蘇袖坐在暖爐旁邊,抱著一盤桂花酥,吭哧吭哧地塞入口中。

眼瞧著再有幾日就要與墨昔塵會麵,她有些小緊張。不出十日是年關,青陽鎮裏更是年味十足,就連遠在郊外的小宅院,也被這等氣氛感染。

早在兩日前,紅兒青兒就在門上貼了一副對聯,又掛了數十個燈籠,簷下一排,甚是喜慶。蘇袖乘著蕭茗外出辦事之時,又去見了趟沈娘,給她送了些保暖的衣裳以及好吃的點心,順便說了說最近腹中的動靜,才又回了小宅之中。

就楊眉兒連續幾日的觀察,也發覺蕭茗待蘇袖倒真是實心實意,吃穿用度,沒有不準備妥當的,更是從決定在這裏居住後,連逍遙峰上,都甚少回去,讓風子軒來回傳達些門主意思。

如此看來,她倒是微微安心。

真是今日來了個不速之客,在男人們都不在的時候,登門造訪。

青兒叩開蘇袖的門,朝裏大聲喊了句:“夫人,有客到。”

蘇袖一聽此話,便大概曉得會是誰,心倏地一沉,連麵色都不佳了起來。

紅兒青兒時常與她聊天,都對緋夕煙印象不太好。可能關乎一年前傾煙樓前的變故,讓他們對這個女子始終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的狀態十分不滿。

“不論如何,至少回到山上,不要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又趾高氣揚地做起聖主命令他人。當真是從小就被嬌慣,無法無天的性子。”

“門主不管她,是敬緋南樓門主的辛苦,並非一直能忍受得住。真不明白門主到底怎麽想的。”

蘇袖每回聽見紅兒青兒打抱不平的話,也隻能軟言安慰兩句。

其實她們都是為自己好,但是她何嚐不明白這些道理,蕭茗要從孝道,更不願碰觸這經年往事之中的傷疤,緋夕煙即便是再不好,也曾經是他心愛的人。

就與江湖之中明明那麽多人都覺著蕭茗不好,她也覺著是唯一的心頭好。愛與不愛,與他人無關,隻有自己曉得其中的酸甜苦辣,有時在外人看來的苦,卻是自己心頭的甜。

這便是愛情,永恒不變的真理。

她從不奢望蕭茗能徹底忘記緋夕煙,自然也不會去在此事上糾結太久,如今的狀態她已然很滿足。

隻是沒料得,緋夕煙還是如此嬌蠻無禮,不懂得進退有度,居然就這麽尋上門來,擾亂一池靜水。

蘇袖緩緩起身,由紅兒攙扶著,開了門迎向小院。

她依舊是紅衣款款,明媚無雙。老樹枯枝,映襯得愈加豔光四射。

她見蘇袖挺著肚子,同樣的麵色不善,顯然她與蘇袖一路交鋒以來,便幾乎沒有贏過,失著全是因為雲連邀的介入以至於心神失守,至最後滿盤皆輸。

“想不到是緋夕煙姑娘到此,有何事兒?”蘇袖盡量噙著比較溫和的笑容迎客,雖然對方完全沒有這等心情來應付自己,劈頭蓋臉就衝了過來,依舊是那麽橫衝直撞,那麽率真可笑。

“你居然還有臉回來?”

蘇袖更覺好笑,這句話無數人憋在心中,可能早就想問她了。此等大小姐脾氣無處不用,當真以為無人教訓她。

她也收了笑容,冷下臉來,“為何不可?在我之前,你可曾與門主定過婚約?又可曾在一起過?若有,自是我沒臉;若無,本應是你沒臉。”

“你!”緋夕煙哪裏曉得見蘇袖一次,改變愈大,上一回說的自己麵色青紅交加,這一回便又讓自己無地自容。

蘇袖輕輕歎了口氣,“不知道聖主子你是否反思過自己的行止,活到這般大,還如此隨性而欲,不為他人著想,也不考慮他人心情,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必須順著你來,有些時候過於自我,反而顯得有些愚蠢。”

她毫不留情地說著,也希望這一番能點醒這個行止無端的女子。天真二字好聽些是興之所至隨心而行,不好聽則真是愚蠢至極。

果然緋夕煙再次變了臉色,氣得七竅生煙,顯然是意識到此刻自己無所憑依,哪裏曉得蘇袖卻一步步朝著她走來。

緋夕煙戒備地看著她,隻見那麵相柔和的女子隻是輕聲道了一句:“我想與你私下聊聊,你可願意?”

她毫不猶豫地返身朝屋內走去,似乎不擔心緋夕煙不會跟上。

對蘇袖而言,緋夕煙來不來是她的事情,若是她懷恨在心,真要使什麽非常手段,亦是無奈。隻是希望自己的那一句話,能喝醒這個猶在自己夢中的女子。

凡塵之間,多少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緋夕煙便是最清明的例子。

紅兒和青兒什麽話也沒有,跟著蘇袖便走。這二人從逍遙峰上,又在這裏,體味些許,至少自己心裏知道該向著誰。

緋夕煙怒氣衝衝的就迎了上去,心裏想的是誰怕誰。

恰一進屋,撲麵來的暖意,讓緋夕煙心中漸漸地有了些酸楚。不論當初是否算計過蕭茗,這種又愛又恨、愛恨交加的感覺,也隻有自己品味得出來,還有這其中的失落。

蘇袖讓紅兒去倒杯茶,又教青兒出門與將外出采買新年爆竹的楊眉兒攔住,以免其看見緋夕煙,口不擇言。

待熱茶送進緋夕煙手中後,紅兒很是懂事地合上了門。在她看來,蘇袖很有主母的風範,所令所想,從來都教人心服口服的。

緋夕煙抱著熱茶發呆,可能是沒想到會是眼下局麵。

蘇袖柔聲道:“我並非是不明理的人,當初在晏雪山我選擇離開,實則的確是要離開。”

緋夕煙哼了聲,顯然是因為她的再度回來,總是不滿。

蘇袖自然也不喜歡緋夕煙,但她不會給自己樹敵找麻煩,更喜歡用別的方式解決情敵問題,“我隻想問聖主一句,若是門主死了,你會獨活在這世間嗎?”

緋夕煙微微一愣,不明白她為何會如此說,“沒由來的事情,要我如何回答?”

蘇袖蹙眉,倒是釋然一笑,“好吧,我就將話說的長一些。可能在你眼裏,我隻是個地獄門的小侍女,如今搭上了高枝做鳳凰,卻隻是被藏在此處不敢外露而已是嗎?”

緋夕煙沉默了下來,沒料得她原先準備好的諷刺,全數被她自己說了出來,而她誌得意滿,似乎並不在意。

“其實有些事情並非你想的那般簡單。”蘇袖頓了頓,“聖主看到的表麵光鮮,其實早已不在。自蓬萊城九天門與地獄門的暗戰,以地獄門元氣大傷告終,這件事兒,你自己也是親眼見證。”

緋夕煙麵色一紅,很是不滿地嘟囔著:“我隻是想和蕭茗作對,沒想到雲連邀會……”

她也想起了雲連邀那個令她糾結不已的男子,當初若非受他蠱惑,她又怎麽會與蕭茗至今日這地步,等到發現再也不是原來模樣的時候,早已悔之已晚。

“如今正是我們生死存亡的當口,你自己應該很清楚宮廷蠱醫司南鳳便是木長雪,九天門不會放過我們、朝廷也不會。所以我選擇回來,必須與蕭茗共生死,他活一天我就活一天,他若是走了,我便追隨而去。”

緋夕煙瞠目結舌地看著斬釘截鐵的蘇袖,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輸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不僅僅是從行動上,單是這等堅決,亦是遠遠不敵。

蘇袖堆起笑容,“隻有這樣,才能安然在此,毫無別的想法,如果聖主你能有與門主同生共死的念頭,並且能夠坦然麵對接下來的重重困難,亦是無礙。”

緋夕煙忽然感覺眼前有一道聖光籠在其身,讓自己愈加羞愧,隻因為她能做到的,可自己做不到。

她訥訥地道:“現今形勢很危險嗎?”

蘇袖啜了口茶,微微一笑,“箭在弦上,極其緊張。或者明日,朝廷查到我們在哪兒,一網打盡也說不定。”

緋夕煙不滿地道:“為何此事兒你會知道?我在逍遙峰上卻完全不知?”

蘇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難道聖主不知,何謂枕邊風?何謂**事兒?”

緋夕煙頓時麵紅耳赤,“你,你怎能如此!”

蘇袖無所謂地輕輕聳肩,歎氣道:“我說的隻是實在話,若聖主不想聽,也大可不必理會。重點是前麵那些,你可曾都聽明白,我並非危言聳聽,而是事實如此。”

門吱呀一開,一雙墨色的眸子從這方移到那方,似乎從沒想到這兩個女人會對麵坐下,侃侃而談。

蘇袖頗為哀怨地瞥了他一眼,自然是責怪他毫無聲息的出現。

緋夕煙起身,頗為欣喜,卻忽然想起蘇袖的話,反倒局促起來,“你……你回來啦……”

蕭茗嗯了一聲。

蘇袖將手中茶盞輕輕擱下,說道:“你們聊,我出去下。”

經過蕭茗的時候,他伸手一抓,將蘇袖拉回了身邊,“留下。你二人方才在說什麽?”

緋夕煙見此情形,心猛地一沉,因為蕭茗的那句“留下”便似是隱含頗深,然她也隻能默默咽下,畢竟就像蘇袖所說,她與蕭茗,除卻當年那句承諾,除卻他矢誌不渝的保護忍讓,除卻那時爹爹的遺言,便真的再也沒有什麽。她傻傻地以為,蕭茗一定會站在自己身後,永遠地護著她,永遠不會與她生氣。

誰曉得……如今的自己,反倒成了外人。

還沒有回話,兩滴淚珠便倏然滾下。

蘇袖頗為複雜地看著她,捏緊了拳頭,後緩緩鬆開,長出口氣來轉頭對蕭茗道:“我隻是讓聖主了解到眼下嚴峻的形勢,不希望她一時錯手,雪上加霜。”

蕭茗深看了她一眼,才沉吟著回答了句:“應該的。”

“雖沒有說得太具體,然則也偏差不離。”蘇袖微微苦笑,“雖然眼下逍遙峰上還是安全,過了這個新年,便不曉得會是何等局麵。希望聖主明白,若來日另有不測,隻希望你好好對待地獄門,畢竟你有緋門主的令牌,能夠收拾殘局。”

一番話說得妥妥當當,有如遺言。

而蕭茗則是沒有任何反對地靜坐於那裏,就像是往常一樣沉默,緋夕煙脫口而出,“她說的都是真的?”

蕭茗錯綜複雜的眸光投在了靜謐地站在一旁的蘇袖身上,而後移到緋夕煙淚光盈盈的臉上,點了點頭。

緋夕煙倒抽一口涼氣,嗚嗚咽咽半晌,終於忍受不住地跺腳喊道:“你們這兩個渾蛋!”

她再不多說,轉身就朝著外麵跑去。

蘇袖想要跟上看看,卻被蕭茗狠狠抓住,“別去了。”

“為何?我擔心她傷心過度……”

蕭茗定定地看了眼門外,“她若是懂了,自然會懂;若是不懂,追也無用。我明白她。”

蘇袖隻好放下心來,意外地挑眉,看著蕭茗依舊拉著自己的手,問道:“怎麽了?”

她的表情很是無辜,猜測可能是自己自作主張招來麻煩,連忙解釋道:“情敵上門,自然需要解釋清楚,更何況我這是化幹戈為玉帛,以免出現其他意外,若是緋大小姐一個不爽,上前就打,待你回來就是一屍兩命呢!”

蕭茗見其胡說八道,從後一攬,將她攬到自己的麵前,麵對麵直視著,沉聲問:“你與她說了些什麽?”

蘇袖與他四目相對,半晌才輕聲問:“很在意嗎?”

蕭茗那深邃的眸子停留在白淨柔和的麵龐上,“我隻在意,你一定要生出孩子。”

蘇袖十分柔順地回了一句:“那是自然,我怎麽能幹那種事兒。”

蕭茗雙眉緊蹙,“別以為我沒聽見!”

蘇袖深喘了口氣,感覺腰要被勒斷了一樣,不停地拍著他的胳膊以示警告,待得鬆了些後才頗為憂鬱地說:“你真的要如此虐待我嗎?”

蕭茗一怔。

蘇袖環住對方的脖頸,徹底放鬆下來,半躺入蕭茗的懷中,暖意滲透,一字一句地柔聲道:“門主下輩子都不讓我交代給雲連邀,那下輩子能不能待我好些?”

蕭茗緊緊抱著那柔軟的身子,想起了二人的相遇至今,也有十載,但真正相知,卻僅有一年。

這過去的十年,漸漸地也變成了遺憾。

蘇袖揪著他的衣襟略微黯然地說:“多給我幾年,就能為你生一堆兒女。隻可惜錯過了終究是錯過。”

見蕭茗也是沉默不語,她又柔軟一歎,分外無奈地道:“小時候就聽別人說的一句話,讓我記得十分清楚。若你先去,就於奈何橋畔等我經年;若你後去,我便於奈何橋畔守你同歸。這樣我們才可以同時入輪回轉世,不會在下輩子擦肩而過。即便是不能相遇,也可以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守望可能相遇的機緣。”

蕭茗慨然,“我……值得嗎?”

“值不值得,隻有自己知道。”蘇袖苦笑,“這句話我說了無數回。所以……”

她停住話頭,也回望著蕭茗,“若你先去,能等我嗎?我答應你,會將孩子帶到能獨立的那日;當然,若有機會,就一定要留下這條命。”

將蕭茗的手貼在自己的腹部,那裏溫熱,那裏在隱隱跳動。

“因為你是他的爹爹,你不能丟下他獨自離開,不負責任。”

蕭茗垂下頭,與蘇袖抵額相望,竟連這般鐵鑄的心腸,也在那般情深似海的話中,漸漸溫柔起來,那唇角浮笑,微帶著苦澀的感覺。

“真是越來越拿你沒有辦法。”他心下微動,輕聲道,“言涼前幾日傳信來,說雲連邀在忙新年的九天大典,應是沒有時間來尋我們晦氣的。”

蘇袖很傷感地埋怨,“都是你的錯……一定要堅持……”

都是你的錯,是你不肯放棄;都是你的錯,是你不肯留有餘地。這般縱死不悔的心情,讓蘇袖無可奈何,卻也甘之如殆。

但是聽見他的安慰,又好歹放下心來。

還有兩日便是新年。

而這天,卻是蕭茗要與墨昔塵會於天狼崖的日子。蘇袖一定要跟隨,她隻說此事兒好歹與自己有些關聯,蕭茗你一定不能將我落下,否則做鬼也不放過你什麽的。

蕭茗無奈,將此話與前幾日的情話做了比對,也隻好硬著頭皮帶上蘇袖上路。

道理上,他是絕對不想蘇袖跟隨,畢竟懷有身孕,需一路護持。

當然,他也知道,若今日不帶蘇袖,恐怕亦是會被糾纏到底,所以悶不吭氣的,他也就應許了蘇袖的跟隨。

隻是天狼崖位於逍遙峰的後山山穀腹地處,要避開耳目必不能從青陽鎮上穿行,而是換個方向繞道,路途較遠,又不可能再用上那輛舒適的馬車,蕭茗為了讓蘇袖知難而退,在頭一個時辰裏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路。

蘇袖也毫不示軟,緊緊跟隨,以表達自己的決心。

若是見不到墨師傅,她會更覺愧對白錦。若是讓蕭茗這木頭去與墨師傅話事,隻會將事情朝著一個方向而行,那便是墨昔塵為愛殉葬,絕不回頭。

就這麽走了一段路程後,蕭茗亦是發現了她的堅決,隻好又轉過身來,等她追上之後放緩了腳步,開始邊走邊歇。

在這新年前夕,夜夜笙歌,歌舞升平,唯獨此處,暗香盈動,歲月靜好。

蘇袖也覺隻是這般靜靜地走著,都能感覺到十分的幸福。

雖然心中也覺哪裏不對,卻又無法明說。但日下的感覺,她也不想出言破壞。即便前方是萬丈深淵,隻要能與身邊的人一起,怎樣都不會害怕。

這是她曾經的夢。那時候,每夜的噩夢之中,唯有那一樹櫻華,唯有那玄衣黑發,是她幻想中的美好。

而今,終成現實。

從晨起一直走到暮色微光,才漸漸看見了那熟悉的天狼崖穀地的影子。蘇袖想起當初自己跟在蕭茗後頭,他理都不理自己,摔跤也好,跑的很急也好,都不肯施舍一個眼神給她。

蘇袖忽然笑了,便停在某塊大石之上。當是時穀中堆雪成片,似乎與外界隔絕,萬籟俱靜,唯有此時此刻,哪裏風光,都不及身前一人。

蕭茗停下腳步,回頭看她,有些莫名。

蘇袖跳了幾下,在那塊大石頭上落腳,不料卻滑了下,是蕭茗伸手將她拉住,扯到了懷中。

“笑什麽?”

蘇袖伸出蔥指,在他的肩頭戳了戳,“沒有,隻是覺著很開心。沒由來的開心,恐怕是因為快過年了吧。”

蕭茗知道她定是在說謊,就那雙清亮的眸子已然是出賣了她所有的心思,蕭茗隻是微微歎了口氣,牽住她的手,走得愈加緩慢了些。

若經年未久,願此生偕老。

前方就看見墨昔塵獨坐在樹下,同樣的黑衣,同樣的沉默。隻是在蘇袖的溫情之下,蕭茗已經日益柔化,而墨昔塵沒有,在暮色蒼茫下,顯得有幾分寂寥。

蘇袖忽然抓住蕭茗的袖子,二人站在遠處觀望。

她有些緊張地道:“我怎麽感覺他……已經知道了。”

蕭茗也有一樣的感覺,雖然說往日的墨昔塵是冷,冷到極點,但今日的他,卻感覺是那一潭死水,仿若沒有了生機。

他是如何得知的?

蘇袖有些戰戰兢兢,與蕭茗走到墨昔塵麵前,那人隻微微抬首,將手中的一個包袱丟在地上,便起身準備離去,多餘的話一句沒有。

蕭茗俯身去取那包袱,內中定是白錦要求二人分頭取來的殘圖。

蘇袖卻上前幾步,喊道:“墨師傅留步。”

墨昔塵停住,沒有回頭,蘇袖隻能迎上去,硬著頭皮道:“你……都曉得了?”

那人身子微微一震,“長天坊沒有了。”

蘇袖沒想到,是真的沒想到,鳳以林真的對長天坊開刀,毫不留情。在偏遠地方無人告訴自己,但是墨昔塵回去後看到此等景象,必然能了解到發生了何事。

她囁嚅了下唇,頓時想起了白錦的種種,頓時陷入了苦痛當中。蕭茗上前攬住她的肩,低聲道:“傷心傷身。振作一點。”

墨昔塵倏然轉身,那雙摸不透的眸子隱含怒意,幾乎是咬著牙說著那人的名字,痛苦如斯。

蘇袖一把攔住他,蹙緊眉頭說道:“浮雲世事,總歸不過是白駒過隙,瞬息而過。能得以攜手數年,已是萬幸,切莫傷懷,對白錦而言,能得今日好便是百年足。”

“能得今日好……便是百年足……”墨昔塵重複了一遍。

蘇袖見墨昔塵的眸中終於有了神采,慌忙接續,“如今蘇袖早無鬥誌,卻咬牙來到這裏,便是求墨師傅,能繼續做小錦兒的師傅。”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小……錦兒?”

蘇袖與蕭茗對望一眼,眸現溫柔,“對,我腹中之子,無論男女,都喚蕭錦。”

“蕭錦。”墨昔塵又重複了一遍,良久沒有再有動靜,直到樹上的冬蟲忽然吱呀一聲,喚醒了凝聚在這靜謐時光中的三人。

他終是微微頷首,還回那清明而又冷峻的神色,“去朝龍嶺。”

蕭茗蹲下,將包袱皮鋪在地上,其中七張殘圖按照八卦的圖樣拚好之後,再依次翻轉過來,背麵赫然就是一幅地勢圖,而顯然指示了某個地方藏有玄機。

蘇袖的手放在空缺的一角,喃喃著:“這裏便是秦竹他們的那張圖,若拚在一起……”

“這就是朝龍嶺。”墨昔塵指著地勢走向,“我親自去了一趟朝龍嶺,結果發現這裏與朝龍嶺的地勢一樣……”

“也就是秦竹他們原本就知道,我們搜集完圖也是會去朝龍嶺。”蘇袖忽然捂住嘴巴,看向墨昔塵與蕭茗,“我知道了!”

“什麽?”

“父皇是在騙我。這套圖以及埋藏地點,根本就是當年他身後的三大謀士所做。”蘇袖蹙眉,“他與我說是前朝相士所言,隻不過是危言聳聽。這原本就是他所設立的一條退路。秦竹等人,定是在完成任務後,自選退隱。難怪一夜之間,三人盡皆消失。”

蕭茗頷首,收了八卦圖塞入懷中,看向墨昔塵,“你與我一起去嗎?”

蘇袖抓住他的手,“你……們一定要去嗎?”

“不去看看,如何知道這其中奧妙。”蕭茗起身,“何況若是不去,你也會有遺憾。”

蘇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他的想法,亦是對方十分了解自己的心情。她因為有孕在身,自是明白不能肆意跟隨連累二人。

這些日子也是軟硬兼施,如何都改變不了蕭茗的想法。她自然也不會在這一刻多加阻撓。頹唐地鬆了手,隻見墨昔塵緩緩移到她的麵前,認真地說:“我去,我會保護好他。”

蘇袖心中一陣感動。

墨昔塵往常並不多話,他肯如是說,並不會讓人發笑。他是篤定了當初白錦讓自己保護好蘇袖,而他選擇同往,這樁承諾就一直在延續。

“過了新年再走吧。”蘇袖挽留。

墨昔塵搖頭,與蕭茗道:“正是新年最為合適。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

壓抑的感覺似乎頓時從蘇袖身上散發而出,而她亦是不能自已地愁容滿麵,早該心滿意足,卻依舊惆悵無比,分別就在現下,原來如此迅速。

“好吧。”她展露出一絲笑容,“一路小心。”

目光從墨昔塵麵上,移到蕭茗,再點了點頭,“等你們回來。”

愁情離緒自是不願在此刻表達出來,勉強撐起精神,三人朝著穀外去了。將蘇袖送回小宅,才是真正的離別。

自蕭茗墨昔塵離開青陽鎮,兩日之後便是新年夜。

紅兒青兒與楊眉兒三人聚在院中燃放著煙花爆竹,一盞盞漂亮的煙火綻放在天際,點燃了半片夜空。

蘇袖倚在窗邊,托腮看著童心未泯的三人。

風子軒與楚明瀾也應蕭茗的意思,沒有回逍遙峰,守在這處,算作護衛。

他們兩個離得遠遠的,看著三個女子圍成一團,笑語嫣然,楚明瀾卻碰了碰風子軒,輕聲問:“你說……蕭茗回得來嗎?”

風子軒看了眼明顯沉默了許多的蘇袖,歎了口氣搖頭道:“前日裏門主離開,將……”

“什麽?”見其欲言又止,楚明瀾好奇得緊。

風子軒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他說,若一直未歸,我便要替他執掌地獄門,萬不能誤。”

“什麽!”楚明瀾大聲叫了出來,引來眾人側目。

他連番擺著手,讓幾人繼續。

漫天花雨的煙火射上天空,璀璨絢爛。

楚明瀾很是不解地道:“他……他這是交代後事啊?”

“綢繆於未然。”風子軒慨然,目光瞥到鬱鬱寡歡的蘇袖身上,“隻是有些苦了她。”

楚明瀾拽著風子軒朝蘇袖走去,她卻沒有看他們兩人,隻是抬頭看著那天邊一朵朵升起的煙花,煙火迷離,絢爛一瞬,風光照人。

二人停住了腳,頗為惆悵地看著蘇袖。

這樣不開心下去,恐怕連生孩子都十分危險。

楊眉兒湊了過來,“我覺著有一人可能能幫到她。”

“誰?”

“就在青陽鎮裏,有個叫沈娘的。前些日子袖兒帶我去見過她,我看袖兒與她在一起的時候是極為開心的,就像母女一樣。”

“眼下隻能這樣。”風子軒斬釘截鐵,著楊眉兒與楚明瀾去接沈娘。

沈娘被接下馬車,解開白裘,朝坐在屋內的蘇袖走去。

蘇袖兀自出神,忽然感覺鼻息之間一陣熟悉的桃花香,喃喃了幾句運寒大哥便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朝著來處看去,卻見沈娘依依臨於簷下,不覺驚訝道:“娘,你這是何時來的?”

沈娘推門進屋,蹙眉道:“你這孩子,若非她們與我說,你這兩日來不吃不喝,我又如何能心急如焚地趕來。”

蘇袖隻覺十分抱歉,鼻息一酸,險些潸然淚下。

沈娘待她的真心真意她何嚐不知,這等勝似母女之情,讓她反倒愧疚,隱瞞她的越多,反倒顯出自己的不真。

沈娘坐到她身邊,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說:“不管心情再如何不好,也不能虧待了自己的身子,你需要明白,如今你是有孩子的人。”

蘇袖頷首,再如何堅強的人,若一直強撐堅強,自然十分辛苦。她正是因為想宣泄自己的情感,才會選擇這等方式。結果反倒引得別人的擔心。

所以做一個肆意妄為的人,倒的確不是蘇袖的性子,被沈娘提醒後,也自知理虧,卻始終無法釋懷,反倒愈加苦悶。

見蘇袖愁眉不展,沈娘起身,對外麵的人溫柔地示意了下,著紅兒去取飯食,自己則關上門,回到她的麵前,平靜地說。

“當年清輝離我而去,家破人亡,隻我一人,被擄到相府。與你相比,更是淒涼。”

蘇袖忽然呆住,顯然她從沒想過這等事情,便是原來沈娘與自己,當真相似。

沈娘將她那胡亂斜插的珊瑚簪子輕輕扶正,直視著那雙水眸,“那時,我便是為了連邀,才一直咬牙堅持。如今二十餘年過去,就連清輝的模樣,都有些忘記。”

“不,娘你不能忘。”蘇袖想起自己與蕭茗的一番話,誠摯地說,“說不定,他還在下麵等你。”

沈娘的身子微微一顫,忽然落下淚來,捂著臉說:“不,我寧願他不要等我。”

“為何?”

“為了孩子,我忍辱偷生嫁給那害了清輝的惡人,雖然明知清輝能夠理解,但亦是無臉見他。”

蘇袖撐著腰起身,走到沈娘的麵前,“我懂了。娘……”

沈娘抬臉,蘇袖輕輕替她拭去眼淚,“娘就算是在九泉之下,與他亦是無憾,因為你留下了雲家的血脈,他應感謝你才是。”

沈娘呆滯了片刻,終於緩緩舒了口氣,莞爾一笑,“原本以為是我來勸慰你,不料最後還是被你安慰了。”

蘇袖直起身子,安了心地回答:“不需勸慰,我自是明白,隻是有時候過不去那個坎兒。”

“什麽坎兒?”沈娘其實不明白個中因由,也不過是猜到她鬱鬱寡歡的來源,自是因為其夫君不在身畔。

眸中微閃,蘇袖低喃了句:“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而我卻要因為孩子留在這裏。天各一方,何處埋骨,皆都不知。明知結局是什麽,他亦要去,而我無法留。”

沈娘莫名的蹙眉,“是有仇家嗎?”

蘇袖哽咽了下,點頭道:“不但如此,還是這世上根本無法敵過的仇家。他根本是在用自己一命,予我半生安寧。”

“這便是愛,你不懂嗎,傻孩子?”

隻是沈娘愈加不解,她發現,蘇袖根本不願意說得那般詳細,但是以她與蘇袖如今的幹係,是有什麽事兒對方不肯說明的。

腦子裏靈光一現,她驚詫地站起,難道此事,竟與自己的兒子有關?

這問題讓她不敢再想,甚至有些戰栗,聯想到蘇袖前些日子的行徑,以及之後的反應,她愈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瞬間一盆涼水兜頭而下,讓她頓時有些天旋地轉的感覺。

“娘,你這是怎麽了?”蘇袖見沈娘的麵色突然蒼白了起來,上前扶住她,輕聲問,“要不要歇息一下?”

沈娘擺了擺手,“無妨,我坐一刻便好。”

她壓抑住要脫口而出的詢問,柔聲道:“乖女兒,待會兒陪娘吃一些飯好嗎?這些日子既然你夫君不在,娘便陪你住下可好?”

蘇袖微微一愣,原本不讓蕭茗曉得沈娘所在,便是擔心碰麵之後會有雲連邀的尷尬,倒是如今卻沒了這等麻煩,她私心裏,也是希望沈娘在,而對方主動提出更是正中下懷,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頭。

沈娘釋懷地笑了笑,反倒陷入了沉思當中。

蕭茗與墨昔塵選擇了白日休息,夜間行路的策略,以最快的速度朝著朝龍嶺趕。

朝龍嶺位於大慶朝的極北之地,素有龍遊太虛之稱。這裏的玄妙就在於,天地之間一片虛無,仿若置身於白茫茫的雲海內,隻有這條山脈,像神龍出海一般騰躍在雲煙當中,更添神秘色彩。

此時的雪還沒有化,蕭茗與墨昔塵幾番掠過,雪落無痕,將腳印盡數掩埋。

墨昔塵問蕭茗,“是否要先去尋秦竹他們?”

蕭茗緩緩搖頭,“已是不必。當初你們便沒想到秦竹其實已經點出了最後的地點,而我到達這裏後,便大約猜到在何處。”

若是白錦在此,她也能與蕭茗有一般觀想。蕭茗指著山脈之中的某處,如龍身環抱,龍頭入水的地方,“人有人氣,地有地氣,地氣匯聚之處就是龍脈所在。你看那裏,是否與我們的殘圖相差無幾。”

二人佇立於某處崖頂,煙雲深處的那圓湖時隱時現。

墨昔塵將其與腦中畫麵比對了下,點頭道:“果是沒錯。走吧。”

蕭茗率先攀於崖上,朝著崖底的穀地奔去,而墨昔塵緊隨其後,方才二人站立的地方,那深深的腳印,忽然在一陣寒風下,雪粒盡數朝著腳印處湧動,直到填滿為止。

就在神不知鬼不覺的瞬間,崖頂之上又出現了三人,薄衫在寒風之中鼓鼓吹動,卻仿佛不著冷般,灰衣的蘇子問:“他們來了。”

秦竹為首,如一棵挺拔的樹,立於巍峨山頂。

“嗯。”

柴言說道:“走吧。”

秦竹歎了口氣,“我們去再勸一次,若是無果,隻能任由兩方自行解決。”

蘇子撓了撓頭,“若非鳳以林這皇帝委實做得不錯,大哥也不會陷入困擾當中。”

秦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仁義二字,也非皆能兩全。”

三人沿著原路而下,便追著墨昔塵與蕭茗而去。

這邊廂風起雲湧殺機暗藏,那邊廂溫情款款陽光明媚。

蘇袖由沈娘陪同,在外緩緩散步,沈娘說多多走動對腹中孩兒比較好。此時江南大地,已然略有回春,綠芽抽穗。明明剛過新年,倒是有了些許暖意。

便是這樣的天氣,走在郊外那解凍的河邊,亦是欣然。

沈娘問:“孩子取好名字了嗎?”

蘇袖垂頭笑道:“叫蕭錦,不論男女。”

“錦字甚妙。果真男女皆可。”沈娘讚歎了句。

蘇袖卻略微傷感地浮唇一笑,哪裏會提那樁往事兒,說到底白錦亦是與雲連邀脫不開關係。

這時她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眼前樹下那人,顯然是想不到會在此碰見他。

沈娘忽然喊了出來:“連邀!”

雲連邀苦笑著從樹下走出,露出那張近似天人的容顏,站在二人麵前,目光卻落在蘇袖身上,“往常我從不讓娘知曉旁事兒,未料娘親大人如此冰雪聰明,居然與袖兒形影不離。”

蘇袖沒有答話,實是不知他此刻出現,所為何事。

雲連邀倒是溫柔地看向沈娘,含笑道:“娘親,我與袖兒有些話說。”

沈娘收了笑容,正色道:“這個莫慌,我與你有些話說。”

雲連邀神色凝重地與沈娘對望了良久,還是躬身道:“那就勞煩袖兒等候片刻,我與娘親交代幾句私話。”

樹下的母子倆在交談著。

蘇袖沒有刻意去聽,而是站在遠處,靜靜地等著。

雲連邀的來到,並非好事兒,至少對於蘇袖來說,他的出現並沒有令她感到驚喜,反倒十分緊張。隻是她沒有表現出來,而是呆呆地站在原處,任清輝白光灑落周身,任涼風徐徐滲透其心,忽然一陣寒意侵襲,讓她不自覺地在原地打了個顫。

蘇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但見沈娘的麵色不是很好的望著負手而立的雲連邀。

這時,那人朝著自己走來,蘇袖微微後撤一步,任他走到自己麵前,靜靜地說:“袖兒你需要與我走一趟。”

蘇袖深吸口氣,“為何?”

她看向沈娘,見她蹙眉站在樹下,麵無表情,顯然是雲連邀說通了。

雲連邀說道:“如果你信我,就隨我走。”

蘇袖緩緩搖頭,“不是我不隨你走,而是身體已然不允許長途跋涉。”

“有鳳還巢,心之歸處。”雲連邀忽然輕聲念了句,讓蘇袖的麵色瞬間變得慘白,居然從她離開鳳臨,她與蕭茗的種種舉動都被聽去了嗎?

“你總是對我萬般誤解。”雲連邀歎了口氣,“然則自從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更知曉自古萬事難兩全,我卻偏要還你一個家,你……肯信我嗎?”

然則她壓抑良久,那話語終吐出了口,“他……還活著嗎?”

“你要我如何回答你?”雲連邀終於扶住她的肩膀,正色道:“我這番出行,便是做好了你諒不諒解亦要帶你去,不論最後結局為何,我也不悔。”

蘇袖沉默了下來,卻是沈娘在後柔聲道:“去吧。孩子。”

“娘……”

她一聲呼喚,讓雲連邀的身子亦是微微顫動。

“連邀不會害你,至少娘也認定,你去這趟,值得。好歹能與他見一麵。”

蘇袖應了。

她連小院都沒有回,而是央沈娘前去告知大家,自己則就隨著雲連邀登上了馬車。

馬車雖然沒有蕭茗置備的那般齊全,卻也十分溫暖。蘇袖靜靜地縮在角落裏,一言不發。

此時雲連邀上前,居然就坐到了她身邊。

斜睨了他一眼,蘇袖輕聲問:“看什麽?”

“看你。”雲連邀的回答毫不避諱,讓蘇袖有些不知道如何回應。

反倒是對方,緩緩歎了口氣,頗有些為難地微微閉上眼,“這輩子,我雲連邀欠他的太多,有些過去的事兒,袖兒莫怪。”

“嗯。”蘇袖張了張口,垂下眼瞼,“我何嚐不是欠你太多……不要與我道歉。隻是……”

雲連邀挑眉,“嗯?”

“不是說你們正在忙碌九天大典,新年根本分不開身。”

雲連邀失笑,“你是說言涼與雷諾然吧。這二人我確實從未避諱,便是要他們將這些事傳下去。”

蘇袖的心猛然一沉,“為何?”

“若不是如此,蕭茗與墨昔塵怎麽可能這麽著急地趕往朝龍嶺?”

蘇袖剛想說話,卻看對方眉眼一彎,欺近分毫,“說好了,下輩子。”

下輩子……

蘇袖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倏然聞見一股沉香味,頓時感到困意上浮,就這樣靠在馬車上睡著了過去。

雲連邀的目光落在那張淨白如玉的麵上,又滑到那隆起的小腹上,眸光微黯,頗為疲憊地靠在軟榻之上,不眠不休地趕了過來,他尚有兩個選擇。

其一是將蕭茗與墨昔塵斬於朝龍嶺,得回自己的自由,帶著蘇袖遠走高飛。

其二則是……

他將蘇袖溫柔的籠入懷中,輕聲道了句:“心之歸處啊……”

何為心之歸處?

他雲連邀何嚐沒有在那一樹桃花之下,看見那巧笑嫣然縫補衣裳的女子,頓時有了種攜手此生的衝動?又何嚐不是回到家中小院,卻意外地看見她與自己的娘親坐在一起,不是母女勝似母女,讓他愈想擁有這一切?

隻是錯過,便是錯過。

他可以有很多種方式,將她抹去記憶,強留在自己身邊。

一輩子……一生……一起走過。

然則,這是雲連邀想要的嗎?他想要看她真心的笑,想聽見她真情流露的溫柔,正是因為如此,那下輩子的約定,反噬著原本就錯綜複雜的心。

在這等情感的煎熬下,雲連邀過得反而不好。人或許無欲無求反是大道,有所求有所往,尋常都折磨的是自己。

身後的車夫忽然說了句:“想什麽呢?”

雲連邀頓時凝神,恢複冷淡,“沒有什麽。”

那車夫帶著垂紗兜帽,與那番送走蘇袖時候的裝束一般,但見垂紗緩緩浮起,露出一張妖豔無比的麵容,紅唇輕浮,“怎麽?還是不舍?”

“哦。”雲連邀忽然暢快一笑,“能得司南鳳大人驅車策馬,倒也有些快活。”

“哦?”司南鳳毫不介意,“為雲連邀這等光霽如月的人物驅車,在下亦是十分歡喜,隻可惜心有旁騖,無法大成,尤其是憾矣。”

雲連邀知其在諷刺自己,卻也無動於衷,笑了笑回答:“無妨,在下從來都是為鳳帝辦事兒,從未想過輸贏。而今一遭,似乎贏了兄台一招半事,已經足夠半生歡喜。”

司南鳳變了臉色,“你!”

雲連邀垂首看著已然陷入夢鄉之中,似乎做著美夢的甜美睡顏,溫柔地笑了。

朝龍嶺。

鳳以林坐於黃賬之中,細細地聽下人的來報:“目前他們正在圓湖下方,內下有轟鳴之聲頓起,似是啟動了某處機關……”

“陛下。”

說話之人卻是秦竹,他一身素樸,麵無表情,卻也足夠謙和地看著麵前的鳳帝,如今的鳳帝再不是當年的鳳以林,君臨天下的此人,果真也是龍胎鳳骨。

鳳以林抬首,看向來人。當初他奪權成功,第一件事兒,就是去尋找當年的三大謀士,而終是無果。

至今日,已是十年有餘,他們終於主動來到這裏,卻是來與他談條件。

他起身站起,朝著秦竹走去,“秦愛卿,你所謂的事情,朕思慮過。”

“陛下,願聞其詳。”

“你們三人,奉我十年,我便成全爾等。”

秦竹那冷冷的表情終於有了鬆動,換做似笑非笑,“陛下,十年之約恕我等不能答應,大慶朝如今國泰民安,有我等沒我等,自是差別不大,更何況,我三人來此,是助陛下度過此劫,並非要挾也沒有強求,何來交換。”

“秦竹啊……你真是太聰明了……”鳳以林呆滯半晌,終於吐露了心聲。

秦竹啞然一笑,“更何況陛下自己心中早有定論,又何苦讓我們這幾個山野小民再回那至尊之地?怕是已然生受不起。”

鳳以林負手出帳,看著那平波不動的圓湖。

秦竹跟在其後,仿若當年,依依跟隨的大元孝武帝元青。

“他們回來了。”鳳以林望著山林間疾馳而來的雲連邀與司南鳳,雲連邀雖是負著那女子,卻也行走如風,毫無異色。

總算,要了結了。

鳳以林輕聲笑道:“其實朕的這左膀右臂亦是不賴,秦愛卿不如關照下這兩人如何?”

霧靄茫茫,破雲的明光隻在眼前晃了一瞬,便自淹沒在雲煙霧海當中。

蘇袖醒來之時,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因為隻有夢裏才會有這等景象,四周不見人煙,仿若仙境,大山環繞,圓湖當前,偶爾會有幾隻巨大飛鳥,從天空滑過,時而露出羽翅,時而發出尖嘯。

她剛要說話,卻忽然打了個哆嗦。

因為自己所處之地,已然架起了一個高台,自己是被綁在上頭,扭頭看去,也隻能勉強瞧見身側的旌旗飄揚。

雲連邀說:“你信我,便與我去一趟。”

雲連邀說:“有鳳還巢,心之歸處。”

這便是……雲連邀給自己的嗎?

蘇袖險些當場就哭了出來,她到最後,還是傻傻地相信那個人不會害自己。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擺脫騙子的身份,騙了他自己的娘親,騙了自己。

高台之後,有人說話,似遠似近,聽之不清。

卻有那妖冶的聲音,絲絲扣扣入了耳朵,就如同魔障一般,煞了她的心神,“這一招放虎歸山,甕中捉鱉,也隻有雲連邀你能辦得到。”

雲連邀回答了什麽,蘇袖再也聽不見了,自司南鳳話後,她的腦中便轟的一聲沒了知覺。

雲……連……邀……

伴隨著地下巨大的動彈,圓湖旁現出了地宮的出口,蕭茗與墨昔塵持著火把剛要走出,忽然對望了一眼,顯然是感覺到了危機四伏的外麵,早已經密布伏兵。

“消息走漏了?”蕭茗蹙眉。

墨昔塵緩緩搖頭,顯然是確定自己這方十分小心。

方才地宮之中,還真是有近萬精良兵器,也有成箱成箱的珠寶堆砌,當年元青幾乎把所有皇宮之中的東西埋藏於此,還真是什麽都沒給鳳以林留下。若換做平常梟雄,見機起事,身家具備,就欠人馬。

而最引他們注意的,便是那地宮裏紫煙繚繞,由幾隻龍雀盤旋而上托起的玉珠,仿佛吸納了這方圓數百裏的靈氣,遠遠的亦是能感覺到那玉珠噴薄而出的靈源,令人周身大震,也讓整個地宮行走起來毫無阻礙,不會窒息。

二人準備再返回地宮,尋找別處出口,卻聽外麵傳來一聲輕笑,“蕭茗,勸你別做那縮頭烏龜了,還是出來吧。”

蕭茗一聽,赫然反應過來,這便是木長雪,當年與自己爭奪地獄門門主之位的家夥。

他想了想,按住墨昔塵,“你在下方接應,一有情況立即退入地宮內,以靈珠相持,尚能應付。”

墨昔塵明白,若沒有猜錯,那靈珠便是整個靈樞所在,毀去它無異於毀去龍脈,斷脈則斷去氣數,任鳳以林天大的布局,亦是要考慮幾分。

蕭茗則點了點頭,緩緩地走出地宮出口,一群士兵圍攏而上,當中則是那笑得快意的司南鳳。

地宮啟開之後,頓時雲煙散盡,朝龍嶺的日出似乎也比別處晚些,紅暈微光照耀在大地之上,顯出幾分陰霾氣色。

“恐怕此時,你沒有與我說話的資格,讓鳳以林來吧。”蕭茗淡淡地道。

“有沒有資格,你敢與我一起上去嗎?”司南鳳指了指上方。

蕭茗失笑,全當對方是個傻子,不予置評。他如何能離開這地宮口,與墨昔塵裏應外合才是他此刻當為。

司南鳳其實也隻是問問而已,許久沒有見麵,總有些不吐不快的感覺,他這一刻才真的有揚眉吐氣之感,無論今日結局如何,都能讓蕭茗萬劫不複。

他拍了拍手,從盤旋的山道上忽然出現了數個士兵,雲連邀跟隨在旁。

蕭茗的眸子倏然一黯,隻因為他瞧見了身處其中不能動彈的蘇袖。

蘇袖至此,與雲連邀再也無話,她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任其拿著走到蕭茗身前。

司南鳳笑,“有句好話叫做,江山美人,全看蕭門主自己抉擇。”

蘇袖定定地看著蕭茗,強逼回眸中眼淚,這一刻,簡直要肝腸寸斷。

她終於明白了沈娘的意思,讓他做個選擇,若是蕭茗不要自己與腹中孩兒,決意用此生事業與鳳以林抗爭到底,他也有了籌碼;可是若蕭茗就算是選了自己,鳳以林也不可能讓他們安全離開。

緩緩搖了搖頭,她用眼神示意了自己的意思。

皇輦終於落在了身後,鳳以林這九五之尊也到達了地宮前,他揮了揮手,讓圍在蕭茗身旁的士兵們離開,說了司南鳳一句:“愛卿你倒是忘記蕭門主的本事,用這些人怎可攔住他。”

蕭茗的眸子忽然一緊,甚是震驚地看著鳳以林,這分明是水運寒的麵相,就連他這等素來冷靜的人,也禁不住喊出了聲:“水運寒!!”

鳳以林挑了挑眉,這是他數次聽見這個名字了,旋即反應過來,“蕭門主你怕是會錯意了,也弄錯一件事兒,雲門主向來調皮,就喜歡扮成別人的模樣出外行事,沒想到,連朕都被他模了去。”

蕭茗險些急怒攻心,氣血上湧。

冷冷地看向雲連邀,卻見其負手而立,絲毫沒有因為此話而有任何反應。

好,當真是好得很!

原來自己當做一世兄弟的人,居然是一世仇人。雲連邀果真是人中龍鳳,無法匹敵。

收斂了心神,蕭茗按捺住滿腔的怒火,緩緩問:“皇帝我隻問一句,若我自盡,能否留下她。”

“不!”蘇袖沒有料到蕭茗居然提出了第三條路,驚慌失措地喊出了聲。

蕭茗卻未看她,而是望著鳳以林。

鳳以林笑了聲,“好癡情!若朕不能答允呢?”

“墨昔塵與我都可避入地宮,毀去龍脈靈樞,斷你江山命脈。”

“所以同歸於盡倒也挺好。”蕭茗迫近一步,令鳳以林不得不做出讓步。

蘇袖終於哭了出來,“我不答應!我不能答應!”

蕭茗這時終於看向了她,那一刻,冷冷的眸子總算是溫柔起來,含笑說:“說好的,我等你。”

蘇袖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死路,為自己與蕭錦留下活路。

也知道,他所說的等,是什麽意思。

若我死了,我便會在奈何橋畔等你。

鳳以林於同時,點頭應道:“金口玉言,朕答應你。”

“不——”

蘇袖眼睜睜地看著蕭茗提起掌,終於受不住刺激地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