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禦衣黃
〔那雙黑暗裏伸出的手是纖細冰冷的,軟若無骨,身影卻是冰冷而堅硬,“難為你至今還記得她——莫非是心懷愧疚麽?”〕
天一放亮,天水巷人來人往,便是喧鬧的很。
眼看時辰也不早了,巷口賣早點的顧大娘收起了攤子,然而眉目裏有些疑慮,一邊擦著桌子一邊不時抬眼看向巷子深處那一家花鋪——都這個時辰了,白姑娘居然還沒有如往日一般開門出來吃早點,這可讓人顧大娘心裏有些嘀咕。
她昨夜,該不會出了什麽事吧?
女人家一個人在外麵拋頭露麵討生活,還真是讓人不放心。
這個女娃兒看著漂亮秀氣,斯文恬靜,話也不多,可是便是看過了半世人的顧大娘,也不知道她心裏頭想的都是些啥——比如,上次自己好心好意地替她提了一門親事,對方是京城裏赫赫有名的百花曾家,不知道多少女孩家都會歡喜不已,然而她卻是莫名其妙地咬緊牙關不肯應允,讓做伐的她左右為難。
要知道,曾家老太太可是真的喜歡這個種的一手好花的白姑娘。
顧大娘歎了口氣,把一疊餛飩碗收起來。才想著,忽然耳邊就有一陣呼喝,伴著開道的人聲洶湧而來,顧大娘一個避讓不及,在借口尚未收起的椅子桌子便被一腳踢得飛了出去:“死老婆子!還擋路!”
那隻凳子不偏不倚砸到顧大娘手上,痛得她一聲哎呀放開了手,一疊的碗便砸碎在腳下。大娘心痛,見裏麵有幾個尚未碎,便不由俯下身去撿。一彎腰,隻覺後背上驀然吃了一記,痛得她哎呀一聲,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死婆子,還不滾開!”用馬鞭點著她,被簇擁著過來的一個錦衣胖子一聲冷笑,回頭招呼,“小的們,給我快些跟上!去前麵那個花鋪兒!”
隻聽隨行小廝們一聲答應,一行人如風卷殘雲般跑了過去。
“顧大娘,沒事吧?”等得那群人過去,旁邊針線鋪的秦寡婦才躡手躡腳的過來,扶起她,看著滿地的狼藉,低低罵了一聲,“一群狗仗人勢的家夥!”
“是、是哪家貴人啊?這麽橫?”背上挨的那一記痛入骨髓,顧大娘掙著起來,問。
秦寡婦尖瘦的臉上登時有不屑之意,冷笑一聲:“什麽貴人?也不過一群奴才罷了!——是徐侍郎的那個管家馮胖子帶了一群小廝罷了。狗仗人勢!”
“呀,就是那個最近得了秦丞相照顧的徐侍郎?”雖然不諳時局,但是天子腳下的人多少也聽說過這個新近變得炙手可熱的新貴的名字,“聽說他連著三年年年升官,現在都快是副相了吧?難怪他的奴才也那麽神氣。”
“神氣什麽?不過是奴才的奴才罷了!”旁邊過來幫著打掃殘局的,是一條街上仁和藥鋪的夥計海生。識得幾個字的少年人,見識也不一樣,隻是看著那群人離去的方向冷笑,“秦丞相的走狗,都不得好死!”
“噓——輕點。”顧大娘嚇了一條,拉了海生一下,“這話說不得,秦丞相厲害著呢!嶽爺爺那般的人,都被害死了,你想找死啊!”
一邊說著,大娘一邊無不擔心的看著巷子深處——果然如她擔心的,那一群人在尚未開門的花鋪前麵停下,錦衣馮胖子跳下馬來,氣勢洶洶地令人上去拍門,一時不開,居然要指揮小廝們砸了門。
白姑娘該不會有事吧?她那樣古怪的脾氣,難道得罪了徐侍郎?
一想到此,顧大娘打了個寒戰,顧不得背上劇痛,也顧不得收拾被砸爛的攤子,隻是對秦寡婦匆匆交代了一句幫忙照顧一下攤子,便顫顫地顛著小腳直奔幾條街外的曾家。
萬一白姑娘有什麽事,百花曾家是唯一能指望幫忙的了。曾家做的雖然不過是花木行當,但是平日卻出入達官顯貴之家,結交頗廣,想來也是能說幾句話的——何況曾老夫人愛惜白姑娘,當她是未過門的孫媳婦,此時不找他們還找誰昵?
顧大娘顛著小腳走著,隻恐來不及。
門尚未開,室內花木扶疏,鏡子裏映照出百年不老的容顏。
白衣女子握著梳子,靜靜地凝視著銅鏡裏自己的臉,燭火在鏡麵上跳躍,簇擁著蒼白的臉頰。忽然間,讓她有了一種奇特的錯覺——仿佛有雷電烈火從虛空之中直劈而來,擊向她的天靈蓋,令四肢百骸一齊化為齏粉。
“咳咳,咳咳!”梳子“啪”的一聲掉落到地上,女子捂住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小姐,小姐!”架子上的白鸚鵡尖聲叫著,撲簌簌飛過來落在身邊的一株倒掛金鍾上,黑豆也似的眼睛滴溜溜轉著,看著主人,仿佛不知如何才好,空自著急半天,最後隻是伸出爪子抓抓主人的肩頭,細聲細氣道了一聲,“小姐!”
“雪兒,我沒事。”白衣女子勉力一笑,手指**地抓緊了衣襟,似是怕冷地裹緊了身體。然而話音未落,隻見每一處關節都慢慢滲出血來,竟然將一襲雪白的絲綢長衣都染成了朵朵紅梅!
“小姐!”再也顧不得白日現形是大忌,那隻叫做雪兒的白鸚鵡在半空收斂翅膀,等撲簌簌落到地上時,已經化為一個二八年華的垂髫少女。
她撲過去一把扶住了白螺,“小姐!你又發病了?”
“沒事……今天是十五,老毛病犯了而已……”白螺斷斷續續地苦笑著,渾身滾燙,“似乎痛得比以往厲害些,得養半日才行。看來今兒是不能出去開鋪子了。”
“真狠啊!”看到白螺身上的血跡,雪兒恨恨地咬牙,“罰小姐謫人凡間也罷了,還要在誅仙台上用天雷生生焚去一身的仙骨,如今每到月圓之時都要發作一次——那些標榜天道的家夥,心腸還真狠毒啊!”
白螺歎了口氣,“幾百年都這樣了……哪在乎多受幾個月?雪兒,替我去院子裏采一些龍膽白薇來,服了便好了。”
雪兒不敢怠慢,繞過屏風打開院子的門走了出去。
房內一下子變得極安靜,白螺略微急促的呼吸聲響起,身上的血一點一滴滲出,浸透紗衣。她咬牙忍痛,等待著。然而寂靜中,花鋪的門忽地被人震天價地敲了起來,有人在外頭大喊:“店裏有人麽?都死哪去了!我家老爺要來買花!快點開門!”
“今天小店不開張。”被那種飛揚跋扈的驕橫氣息激起了怒意,白螺壓了一口氣,也不開門,隻是坐在那兒對著門外的人回道,“外頭的客官,請回吧。”
“我家老爺要買花!不開門也得開門!”外麵那個家奴氣焰更加囂張,顯然已是不耐至極,“小小一個花鋪,也敢這般托大!小的們,給我把門砸了!看她出不出來!”
門外一連聲的應和,把門擂得山響。眼見薄薄的門板便要被推倒,白螺蹙眉扶著桌子站起來,取了一件苧麻的黑夾衣,披在滲血的白衣外頭,不等外麵人動手,徑自開門出去。
砸門的不防裏麵有人忽然走出來,倒是往後退了一步。
她站在廊下,眼睛一掃那群人,冷冷地道:“是誰說要把門砸了?”
“是老子我說要……”馮胖子氣勢洶洶地嚷,然而話說到一半,忽然就不由自主地噤口——這個開門出來的年輕女子雖然一臉病容,卻有冰雪般冷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那一眼掃過來,不知為何,連他這般腦袋長在頭頂的人都覺得凜然生寒,不自禁地口吃起來。
這個花鏡的女主人看來真是不一般——難怪徐侍郎出門前還再三叮囑要自己好生說話,千萬不可莽撞。
“哈,小的不過說笑而已。”馮胖子朝天的眼睛立刻回到了原位,打著哈哈,甚至不自禁地露出了隻有在秦相爺麵前才有的點頭哈腰,“姑娘莫當真,莫當真……今兒是我家老爺吩咐小的來貴鋪買花,希望姑娘成全。”
“買花?我還以為是抄家呢。”白螺冷笑了一聲,徑自轉身,“抱歉,今兒花鏡不開門,有事請改日來。”
“白姑娘!”一見她要關門,馮胖子臉色也變了,然而被她的氣勢壓著,也不敢莽撞,隻是一把拉住門,急急道,“姑娘這麽說,讓小的怎麽回去交代?我家老爺今兒特命小的來求購一株禦衣黃,空手回去可不能交代。”
“禦衣黃?”白螺眼裏閃過詫異的光,第一次正眼看了看麵前這個錦衣胖子——這般俗不可耐的家夥,居然也知道禦衣黃?
然而,她嘴裏卻冷冷地道:“莫不是你家老爺聽錯了?這禦衣黃是牡丹中的極品,外麵賣到千兩紋銀仍然難得一見——花鏡小小鋪子,哪裏有這等稀奇東西?”
“我家老爺已經派人找遍了整個京城的花鋪。聽懂行的人說,這臨安如果還能找到禦衣黃,便是在白姑娘的鋪子。”見她否認,馮胖子急了,眼睛一瞪,幾乎冒出凶焰來,“老爺說了,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從姑娘這裏求了來!”
“無論如何?”白螺冷笑起來,“可惜,這裏無論如何也沒有禦衣黃可以給你。”
馮胖子再也忍不住,手臂一用力,撐開了門,“我就不信會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白螺也不阻止,劇痛讓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她鬆開了把著門的手,微微側了側身子,“你自己看吧。”
馮胖子一步踏入門裏,眼睛瞪得如銅鈴大,四麵看著滿堂的花木——白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種俗人,或許連牡丹和芍藥都分不清吧?
“果然沒有。”然而,出乎意料地,馮胖子看了半天,居然直起身子沮喪地說了一句,“老爺府上以前種了一株禦衣黃,我還看過它開了最後一次花,好歹也認得。”
“你們府上種過禦衣黃?”這樣的無心之語,在白螺聽來卻是暗自一驚。怎麽可能……在汴京時倒也罷了,南渡之後,臨安全城再無這種花中極品,連禦花園都沒有,這個人又是在哪裏看到過?
然而馮胖子沒有回答,一雙眼滴溜溜亂轉,驀地看到了屏風後那半掩著的門扉——門後透出隱約的翠色,竟是別有洞天。他不由臉上一喜,嘿嘿笑了起來,“哎喲,白姑娘!原來你這裏還有個後院!讓我進去找找!”
“不行!”顧不得身上痛楚,她驀然一把拉住了門,“這個院子你卻進不得!”
“姑娘何必藏私呢?讓小的開開眼界嘛……”看到白螺嚴峻的神色,馮胖子更坐實了牡丹必然種在院中的想法,一邊嘿嘿笑著,一邊卻毫不客氣地把門猛力一推,搶身出去。
“哎呀!”剛跨出去,眼前猛然一花,額頭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痛得他叫出聲來。馮胖子捂著額頭,隻覺有什麽黏稠的**流下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什麽了,一迭聲隻叫殺人了,“小的們,給我過來砸了鋪子!”
手下發一聲喊,齊齊搶身進來,凶神惡煞般操起棍子就砸。
“誰敢!”陡然間一聲清喝,一道白影忽然如同穿花蛺蝶一般掠出,在堂上的人群中幾個起落,隻聽一片“哎呀”、“哦喲”之聲不絕,徐府那群家丁頓時跌了一地。馮胖子驚魂未定,隻看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垂髫少女叉著腰站在堂中,一手提著一條銀絲編就的軟鞭,另一隻手裏握了一把青草,恨恨地瞪著他。
他不由大吃一驚:這個小丫頭的眼神好生凶惡!
“雪兒。”白螺苦笑,微微咳嗽了幾聲,隻覺身子骨仿佛要碎裂開來。
“小姐,你沒事吧?”那個叫雪兒的少女看見她的臉色,頓時顧不上別的,搶過來扶著她。然而剛扶住白螺的手臉色便是一變:觸手處的衣衫一片濕熱,竟是鮮血滲透了重衣,將披著的外衣都濕透!
幸虧黑衣色深,浸透了血也不顯,但白螺身上的傷顯然已經不輕。
“小姐,你快休息。”雪兒慌忙扶著白螺在椅子上坐下,掃了那群在地上哎呀叫痛的家丁們一眼,再無心思與那幫人扯皮,惡狠狠地叫道,“快點都給我滾出去!不然姑奶奶一人再賞一百鞭子!”
眾人看到少女鞭梢一揚,個個心膽俱裂,來不及起身就連滾帶爬逃出門去。隻有馮胖子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懼於雪衣少女的鞭子,不得不齜牙咧嘴地起身踉蹌而逃,一邊還不忘裝麵子,回頭恨恨地留下一句,“給我等著!”
“慢著。”忽然卻聽得白螺在背後叫了一聲,“我有話問你。”
馮胖子一哆嗦,以為又要挨打,想也不想一步跨出門外,拔腳就跑。
“滾回來!小姐問你話呢!”忽然眼前一黑,仿佛什麽東西勒住了咽喉,馮胖子隻覺騰雲駕霧一般,胖大的身子便往後飛了出去,“啪”的一聲重重地落在地上,痛得半晌起不來。
“哎喲喂,姑奶奶別打了,問什麽我就說什麽。”看到雪兒手上的鞭子,馮胖子是個乖巧人物,立刻磕頭如搗蒜,“別打了別打了……”
白螺喝了一口茶,也不看他,“你說徐府上曾有過一株禦衣黃?”
“是是!不過三年前開了最後一次花就枯死了……”馮胖子擦擦額頭的汗,裝出一臉苦相,“如果不是這樣,我家老爺怎麽會來求白姑娘呢?老爺他也是逼不得已呀!”
雪兒看他做出的苦臉,忍不住撲哧一笑,冷冷地道,“喲?你家老爺也有逼不得已的時候?我看連一個奴才都那麽厲害,還以為你家老爺比天皇老子還威風呢。”
“哪裏哪裏……姑奶奶莫要再說笑了。”看到那個提著鞭子的小丫頭的笑臉,馮胖子嚇得全身一哆嗦,連忙回答,“說到底我家老爺也不過是一個侍郎,秦相爺要他做什麽,他哪裏敢拂逆了半分?”
“秦丞相?”白螺微微一怔,放下了茶盞,“你說的可是秦檜?”
“阿彌陀佛……秦丞相的名諱可不是隨便能叫得的。”馮胖子全身一哆嗦。
“嗬。”白螺冷笑,卻隻是道,“是秦丞相讓你們老爺去找禦衣黃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怎麽敢打擾姑娘您?”馮胖子以為“秦丞相”這三個字果然也鎮住了這個女子,膽氣一粗,說話便順暢了許多,“三年前相爺來我們府上看過那株禦衣黃,大加讚賞。我家老爺向來成人之美,雖然這是夫人留下的遺物,但還是挖了出來,送給了丞相大人……”
白螺聽到這裏,身子一震,臉色越發蒼白起來。雪兒在一邊見得不妙,躬身低語:“小姐,要不要先歇著?等一下再問這個奴才也不遲。”
“不用。”白螺卻是擺擺手,隻是對馮胖子道,“後來呢?”
“但是那株花移到了丞相府邸上,當年開了花後居然就枯死了!連奪天工夏家的老太太都回天乏術。”馮胖子一拍腿,痛心疾首,“那可是千兩銀子都買不來的名花啊!”
“就知道銀子。”雪兒冷嗤,“快說正事!”
“是是!”馮胖子又嚇得一哆嗦,連忙道,“本來花敗了也就罷了,但今年四月是韋太後五十五壽辰,正是牡丹花神主的月份。當今皇上是個孝子,為了討老人家歡心要在宮中大張宴席。偏偏南渡以後宮裏的牡丹大大缺少,皇上不免頗為失望,所以……”
“所以秦丞相就想到再來問你家老爺討取?”白螺冷笑了一聲,“可笑,別的也罷了,可這禦衣黃哪裏是等閑能找到的?”
“就是!還是姑娘英明。”馮胖子哭喪著臉,“聽說昔年我家老爺的夫人擅種牡丹,那棵禦衣黃就是她養的——當時誰不說老爺坐擁名花傾國,卻不料如今竟成個禍根了!”
“夫人?”白螺臉色忽然一動,低聲道,“你家夫人會種禦衣黃?”
“那是!夫人當年可是汴京裏出名的牡丹好手。”馮胖子忍不住吹噓,立刻又沮喪起來,“但如今又去哪裏找禦衣黃去!偏偏秦丞相隻說:既然當日你能找到一株,今日必也能找到第二株……秦丞相說的話,誰敢回半個不字呀?讓秦丞相不高興了,連嶽爺爺那般人都遭了殃,我家老爺的脖子可也是肉做的!”
“誰和你家老爺說我們這裏有禦衣黃了?”雪兒不忿,“真是多嘴!”
“是……”馮胖子欲言又止。
白螺卻忽然一擺手,也不追問,隻是看著馮胖子,一字一句,“你家老爺,是不是姓徐,表字君寶?你家夫人,是不是葛氏?”
馮胖子大吃一驚,“啊?姑娘怎知我家老爺夫人名諱?”
“啪!”白螺臉色更是蒼白,忽然把手裏的茶盞重重地放到桌上,茶水潑了出來。她俯下身一把揪住馮胖子衣領,厲聲問:“那麽你家夫人呢?她如今在哪裏?”
這次不但是馮胖子,連雪兒都嚇了一跳。感覺到女子眼中可怕的光芒,馮胖子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不大清楚……我、我是三年前才到侍郎府的……聽說在南渡的時候,夫人和老爺失散,在江上遭遇金兵,合、合家跳河死了,船艙裏隻留下了那一盆禦衣黃。”
“什麽?”仿佛被重擊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白螺揪著胖子衣領的手垂了下去,半晌喃喃自語,“巾兒,巾兒……你竟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馮胖子被勒得喘不過氣,此時連忙鬆鬆領口。一低頭,忽然間臉色嚇得發青——在被白螺抓過的地方,衣領上留下一個殷紅的血手印!他看向白衣女子,發現她的指尖正滴下血來,再仔細一看,原來她一身黑衣上多處有滲血的痕跡。
“啊呀!鬼呀!”這樣可怖的情狀,隻嚇得他屁滾尿流,馮胖子再也不管不顧,四腳並用往門外爬去。然而不等他爬得幾步,脖子又是一勒,雪兒揚鞭把他提溜了回來,冷笑,“我家小姐還沒許你走呢!”
這下又被摔得不輕,馮胖子眼冒金星,躺在地下哼哼唧唧半天說不出話來。
“讓他走吧。”白螺似是倦了,揮了揮手。
“小姐,幹嗎不讓我多教訓他一下?”看著那個豪仆七歪八倒逃離的背影,雪兒嘟著嘴嘀咕,“你看他把顧大娘打成那樣!真是狗仗人勢!”
然而白螺卻許久沒有回答,雪兒正在奇怪,忽然聽到寂靜的堂中爆發出一聲啜泣。白螺抓住了扶手,脫力一般地垂下頭去,聲音微微發顫,“雪兒,葛巾死了……葛巾死了!”
“什麽?葛姐姐?”雪兒脫口叫了起來,“她、她二十年前不是好好地嫁人了麽?”
“徐君寶……徐君寶。”白螺臉色蒼白,低著頭,叫了幾遍這個名字,半晌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葛巾,你可是看錯了這個趨炎附勢的卑鄙小人了!”
*
二十年前,正是大宋宣和五年。
亡國之禍已迫在眉睫,然而帝都卻歌舞依舊。汴梁的天津橋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勾欄瓦肆裏喧鬧連天,酒樓歌館絲竹笙歌,綠窗朱戶,十裏爛銀鉤,到處都是一片繁華升平的景象。
“賣花……賣花咯!”已經遲疑了很久,眼看天色不早,橋頭上,布衣荊釵的女子終於怯生生地開了日,吆喝出了第一句,同時把簍子裏的花木搬到外頭,“上品的牡丹——姚黃魏紫玉樓春,大家來看看,都是上品的牡丹!”
背簍一開,裏麵的姹紫嫣紅就露了出來,吸引住了來往行人的目光。
此時正當宣和年間,宮裏王公貴族耽於享樂,大興土木造固遊冶,也搜羅奇花異草充實後庭,皇帝更是設立了花石綱,在杭州又特設明金局,天下凡是有新奇點的花草,全被收羅一空人了汴京。這種風氣也彌漫到了民間,小家小戶也養株花草作為消遣,酒樓茶館裏,談的多是今日某園又有何種花當季,某家得了什麽新奇花草。
何況是在天子腳下的汴梁城,此風更盛。
所以女子隻是一揭開背簍,頓時便有眾多人圍了上去。
“我來看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一個高瘦中年人排眾而入,饒有興趣地在花前彎下腰來,細細翻看花葉花莖,一副行家裏手的樣子。
“啊?連蔡二爺也來了?”旁邊人群立刻沸騰起來,有幾人就賂著笑臉湊了上去,“您老人家來鑒賞一下這幾株牡丹吧!蔡二爺人富貴,也當買最富貴的花了!”
“果然是魏紫!”沒有理睬那些人的阿諛,看到一株已經蓄起了花苞的牡丹,高瘦中年人吸了一口氣,忙問,“姑娘,這牡丹怎麽賣?我全要了。”
“一百……一百兩銀子一株。”布衣女子低下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出價。
“這麽貴?”高瘦中年人心中一喜,知道眼前五株全是難得一見的名品,一百兩算是撿了一個大便宜,然而卻是不露聲色地壓價,臉現為難之色,“看樣子是姚黃魏紫——但是有的連花苞都不曾有,誰知道開出來是啥樣?色差一分,價便差了十倍昵。”
“客官盡管放心。除了姚黃魏紫玉樓春,剩下來的兩株,一株是綠蝴蝶,還有一株是禦衣黃——都是好花,我不騙你的。”見對方有一口氣全買下的意圖,布衣女子眼睛微微一亮,“如果您一起買下,還可以少五十兩。”——一起買下也好,這樣她就可以早些回家,不用在那麽多人前拋頭露麵了。
“姑娘莫開玩笑,牛吹得大了會飛——綠蝴蝶和禦衣黃據說是洛陽才有的稀世名品,移到外地便多半無活。”仿佛抓住了對方的破綻,蔡二爺冷笑起來,“連大內皇宮的禦衣黃都是一年一度在開花之時從洛陽快馬送來,你居然能在汴京種出禦衣黃?笑話!吹的吧?”
“才不是昵!”布衣女子一下子抬起了頭,滿臉憤怒,仿佛這樣的疑問大大損害了她的尊嚴,“如果閣下真有眼力,自然能看出這是最正品的禦衣黃,何必這樣詆毀人!”
她一把抱起牡丹,回頭就走,“你這樣說,我不賣給你了!”
蔡二爺本來隻是想冷言壓價,撿個便宜,然而在女子抬頭怒視的刹那,卻被那樣的豔光絕色所震懾,不自禁心神一**——居然是個國色!雖粗服蓬首,也難掩其美,更何況此刻傾國名花相映,更是動人心魄。論起來,就算是相爺府邸裏,也不曾有可以比擬的美人吧?
那個布衣女子匆匆將幾株牡丹放入背簍,準備去別處叫賣,然而方要離開,眼前卻是擋了一隻手。蔡二爺回過了神,又嬉笑著湊了過來,拉住她的背簍,“好好好,姑娘,一株一百兩就一百兩……二爺也不缺那幾個錢,隨我到我府上去取吧。”
“我不去!”布衣女子憤怒起來,掙紮著奪回那隻簍子,執拗地道,“我說過不賣給你了!”
“呀,小丫頭不知好歹!蔡二爺肯買你的花算是你的福氣了。”旁邊有幫閑開口,笑嘻嘻地起哄,“看來是個鄉下丫頭,不知道我家二爺是什麽身份吧?當朝蔡太師可是二爺的堂兄弟!嘿嘿,還是乖乖隨我們回去,不會少了你好處。”
“我不去!”布衣女子用力掙紮不脫,卻心疼自己種的花,不肯放了那隻背簍。
“這可由不得你!”蔡二爺見她居然軟硬不吃,也發起怒來,冷笑一聲,“不去,就給我抓她到衙門裏去!一個尋常百姓哪裏來的禦衣黃?一定是從哪兒偷出來的!給我抓回去問個清楚!”
“是,二爺!”幫閑們一哄而上,奪了她手裏的花簍,將女子圍在中間。
“青天白日,你們怎麽可以誣告良家?”布衣女子見這等聲勢,知道今日難以脫身,反而站住了身,怒罵,“蔡太師又如何?花石綱弄得天下民不聊生,都是這誤國奸臣害的!”
“居然敢當眾詆毀太師?”蔡二爺嚇了一跳,真正發起怒來,覺得眾人圍觀下不對眼前的女子薄施懲罰不足以挽回麵子,吩咐,“小的們,給我掌嘴!”
左右一聲吆喝,便架起那個女子,一個小廝挽了袖子,氣勢洶洶走上前去。
“誰敢!”揮出去的巴掌還在空中,人群外忽然有個聲音厲叱,言語中有一股壓迫力,讓那個小廝居然不由自主地頓住了手,“都給我住手!”
眾人一時嘩然,不知道誰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管蔡二爺的閑事。
轉過身循聲看去,隻見一位女子撥開人群走了進來。那個為別人出頭的女子一身白衣如雪,肩上還停了一隻白鸚鵡。她看也不看蔡二爺,徑自走到那個打人的小廝麵前,手隻是微微一揮,也不見如何動作,那個小廝便慘叫著跌出去一丈遠。
“你又是誰?敢來管二爺我的事?!”見攪了自己好事的又是一個女人,蔡二爺越發覺得麵子上過不去,憤怒得瘦臉發青,“來人,給我連著一起拿下!”
隨從們放開了布衣女子,轉而撲過去擒拿來人。然而那個女子手指微動,那幫隨從們陡然間就覺得半身酸麻,動彈不得,紛紛叫著跌了一地,“妖法!這個女子會妖法!”
蔡二爺一看討不了好,臉色有些驚惶,想要扔下一句狠話就溜回去搬救兵。然而,眼睛在女子身上一轉就移不開,不由自主張大了嘴巴——天,今日難道天下絕色都雲集到這天津橋了?眼前這個白衣女子的容色,居然亦是清麗無雙!
他心念電轉:今日可算有福,竟一下子搜羅到了兩名傾國麗色!如果拿去獻給相爺,不知道能得多少好處呢。眼珠子轉了轉,他立時叫了起來,“快給我通知府尹,這裏有妖人作亂,需派人來捉拿!”
“這等事還要驚動府尹?”白衣女子冷笑起來,毫不畏懼,“信不信官府裏的人來之前,我先取了你一對眼珠子?”
她手指微微一點,肩上的白鸚鵡立刻飛過去,閃電般直啄對方眼珠。蔡二爺驚叫一聲抬手捂住眼睛,還是慢了片刻,眼角那裏已經被抓裂了一道,鮮血長流。
“妖婦!妖婦!”蔡二爺這下子心膽俱裂,色心全消,捂著眼睛連滾帶爬地逃了開去。
“決走吧。”白衣女子走過來扶起了她,把花簍提在手裏,匆匆地挽著對方疾步走離天津橋。那位賣牡丹的布衣女子被拉著,身不由己地往前疾走,一路上隻管直直地打量著對方——奇怪,這個陌路相逢的白衣女子,為什麽看上去如此麵熟昵?
走了幾條街,轉入一條無人的冷清街巷。白衣女子停下來,打開了一間小鋪子的門,回頭微笑,“這裏便是寒舍了,妹妹進來坐一坐吧。”
她遲疑了一下,舉步踏入。
這個鋪子外頭看著門麵雖小,房間裏卻是出奇的空闊。一進去隻覺滿堂花木扶疏,香氣馥鬱,令人竟然仿佛置身於樹林花海之中。賣牡丹的布衣女子一下子怔住了,站在那裏定定地看著滿室的花朵——這些花,居然每一種都是稀世罕有的奇葩!便是大內皇宮、明金局裏,也看不到如此的珍品薈萃!
她愕然地站在那裏,說不出一句話。
“妹妹想喝點什麽?”白衣女子回身關上了門,語氣親切,仿佛對方是一個相識多年的朋友。賣牡丹的女子神色卻有些恍惚,眼睛直直地看著對方,訥訥道:“你……你叫什麽名字?我似乎在哪裏見過你?”
“你不記得了麽?”白衣女子微笑著撫摩肩頭的鸚鵡,那隻鸚鵡正親熱無比地對著她咕咕叫,“雖然過了三百年,你看,連雪兒都還認得你呢。”
“你……”布衣女子一震,脫口而出,“白螺天女?!”
白衣女子箋了,眼角那一粒墜淚痣盈盈閃動,“葛巾妹妹,瑤池一別三百年,如今可好?”
“三百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是誰。”葛巾輕聲歎息,撫摩著身側的一株株牡丹,“自從離開碧落宮之後,我孤身流落凡世,再也設見過其他花神姐妹了。”
白螺微笑,“但牡丹花神始終還是百花之王,你看,雖布衣亂發亦不掩國色。”
葛巾摸了摸自己蓬亂的頭發和粗布的衣衫,不由得笑了起來。那一瞬,她濃黑的睫毛下的眼裏有無數光華流轉,一瞬間讓荊釵布裙的平民女子變得氣質高華,就似傾倒天下的皇後,竟然映得滿室的美麗花朵都頓然失色!
“對不起。”葛巾沉默半晌,終於歎息了一聲,喃喃,“當年在你和玄冥被天庭處罰的時候,我沒有站出來。你會怪我麽?”
聽得她忽然提起這件事,白螺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
“天庭的決定,一般神仙又怎能抗拒。”她輕聲歎息,“我並不怪你。”
“那時候,我們看到下界的慘況,也覺得天界做得太過了一些。”葛巾的眼神裏滿是苦痛,“可是我們都太怯懦——除了你和玄冥,又有誰敢說天帝王母的決定是錯的?”
“錯的就是錯的。即便沒有人敢指出來,錯的也不會變成對的。”白螺低語,“不過,妹妹無須自責。事實上我很慶幸當時你們能置身事外。那件事有我和玄冥兩人來承擔便已經夠了,不管再連累到任何人,都會令我們心生不安。”
葛巾不由歎息了一聲,“整個天界,隻有你和玄冥才是真正有膽魄有擔當的——而我們,不過是一些草木人兒罷了。”
“每個人都有各自堅守的東西。”白螺微笑,“在很多神祇看來,下界的凡人命如螻蟻,但我和玄冥卻不忍以草芥視之,所以不惜以身相抗——但雖如此,我也並不認為所有神祇都應該和我們一樣。”
葛巾默然,顯然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一世,你還要去找玄冥麽?”葛巾低聲問。
白螺微笑頷首,臉色寧靜平和,“那是當然。”
“可是就算找到了,他也馬上會死啊!”葛巾卻忍不住低呼,“何苦……為什麽不讓玄冥好好地在下界生活,幹脆忘記一切,像普通人一樣地生老病死呢?”
“死?死又如何呢?”白螺霍然回頭,冷笑起來,“死這種事情從來不曾令我們害怕,我們所怕的,反而是被這樣的‘永生’消磨殆盡所有的力量——妹妹,千百年了,你難道還‘活’得不夠麽?”
為這種烈烈的風骨所震懾,葛巾怔怔以對,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
——是啊……白螺天女身為百花之主,畢竟和她們這些小姐妹完全不同。她所追求的,絕不僅僅是一個玄冥。而她所堅持的,又是什麽呢?
“妹妹。”頓了頓,白螺轉開話題,望著牡丹花神微笑,“在我被謫入下界後不久,聽說妹妹你也犯了天規離開了碧落官,是麽?”
葛巾微微紅了臉:“嗯。”
白螺微笑地看著她羞澀的表情,探究,“那個人是誰?”
“他是……”葛巾紅了臉,揉著手帕沒有立刻回答。白鸚鵡一直歪著頭靜靜地聽兩人對話,此刻忽然忍不住插嘴,“小姐,我知道,我知道!那人是一個窮畫匠!”
“小孩子別亂插話。”白螺啐她,“你聽誰說的?”
“湛瀘說的!”鸚鵡不服,唧唧呱呱地反駁,“他上次來的時候,說讓花魁仙子下凡的,是個落魄潦倒的窮酸鬼畫師!”
“胡說!徐郎他是個……”葛巾終於忍不住低聲反駁那隻聒噪的鸚鵡,說到一半忽然發現上了當,立刻噤聲,低下頭去羞紅了臉。
“哦,原來那個獨占花魁的家夥姓徐呀。”白螺掩住了口微笑,拍了拍白鸚鵡,“看來湛瀘那個家夥雖然看起來正經,內底卻也是一個好事之徒,什麽閑事都打聽。”
葛巾低下頭去,手指隻管纏著衣帶,聲音細如遊絲,“君寶……君寶的確是擅長丹青。”
“想來是尤其愛畫牡丹了?”白螺笑道。
“嗯……”牡丹花神低聲應道,眼神柔軟起來,“那幾年,每當花開之時,他便攜酒前往洛陽,對花喃喃,幾近癡狂。我為其精誠所感。又看到他畫的一幅《焦骨牡丹圖》注,上麵花朵嬌豔柔弱,枝葉卻鐵骨錚錚——那時候我就想,別看他像是一個顛倒狂徒,但定然是個有俠骨的人。”
花神輕輕地說著,臉頰嬌豔似牡丹。
白螺微笑,“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許,想必也不是一般人——隻是仙凡有別,妹妹動了凡心,天庭又怎會輕易答允?”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說自己願意脫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為作為代價。西王母終於許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後我尚自無悔,便可以永留凡世。”葛巾微笑著,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後一世啦!”
三生三世?白螺聽到這裏,便微微失了神。
自從謫下凡間後,她浪跡紅塵數百年,見慣人心涼薄,世情殘酷,難得看到幾次美滿團圓的結局——而葛巾居然連接兩世都是無怨無悔,那又是何等機緣……與之相比,天庭那些長生不老和榮華富貴,又算什麽呢?
那邊葛巾還在絮絮地說著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瑣事,說起他是怎樣一個清秀文靜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謙謙君子,又是怎樣才華橫溢,不僅詩文出眾,更是畫得一手好牡丹,再難得的是用情深摯專一,對自己再無二心——一路說下來,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竟無半分瑕疵。風華絕世的花魁在說到自家情郎時,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變得如瑣碎。
白螺靜靜側首看著她羞澀幸福的臉,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宮十二花神裏,葛巾本是最矜持嬌貴的一個,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行來換取三生緣分。看來,這些草木人兒也並非如自己說的那麽柔弱膽怯——隻不過這一份勇氣和擔當,往往不為天地公道,卻隻為個人愛恨情仇。
原來,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堅守,還真說不上是誰怯懦。
“這一世,我們萬事都好。隻是徐郎宦途不順,連年考了幾次科舉都不曾入選。”葛巾歎了口氣,“他那樣的人,又是斷然不肯鑽營附勢的。我們久居京城,囊中漸漸匱乏。逼不過拿出幾株牡丹來,想換一些銀錢貼補家用,卻不料惹上了這一番風波——如果不是小姐,隻怕難以脫身。”
“錢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來轉入屏風後,不一時便拿了一個荷包走出來,沉甸甸的足有上百兩,“這些散碎銀兩,妹妹暫且拿去應急,可別再將那些牡丹拿出來賣了——這些瑤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幾個消受得起?”
葛巾紅了臉,推辭了幾番還是收下了,低語,“多謝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姐妹,不用道謝。”
“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去了。否則徐郎便要掛念。”看了看外頭,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間有萬種風情流轉,“多謝小姐成全。等這一世過了,我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時候,你可記得要來找我們呀!”
——那便是她們之間的最後一次相見。
那時候天下尚自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當年放榜後,殿試上禦筆欽點的第十七名進士便是徐君寶。葛巾總算是守得了雲開見月明,從此夫榮妻貴,三人世享盡富貴美滿。
聽到那個消息之後,她放了心,數月之後便從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沒想到局勢變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擄走徽、欽二帝及宗室、宮人四百餘人,北宋就此滅亡。汴京一片狼藉殘破史稱“靖康之難”。
一時間,歌消舞散,百姓流離,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大難過後,她也曾回去尋找過葛巾,然而亂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尋找一個人,何啻於大海撈針?她在戰火之中三入汴京,均一無所獲,隻聽人說徐家在靖康之難時舉家南渡,卻在長江之上被金兵追及,之後便不知下落。
不料在二十年後,卻讓她再度聽到了“禦衣黃”三字!
本以為三生美滿的葛巾早已經香消玉殞——而在她死後,她的丈夫居然挖出她生前最愛的禦衣黃,獻給了奸相秦檜,以作為晉升之階!牡丹有錚錚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於女帝的**威,如今被自己最愛的人出賣,葛巾會哭麽?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白螺在寂靜的花鋪裏想著這些往事,一滴淚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手背上。
葛巾妹妹,我,定當為你複仇。
*
高宗紹興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裏,暮春細雨綿延。
侍郎府邸裏一片沉寂,下人們都已經入了夢境,然而空****的堂上卻有影影綽綽的燭光。徐侍郎獨自坐在大堂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外麵風雨瀟瀟,門窗緊閉,燭光映照出中堂掛著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圖,一片富貴氣象——然而明滅的燭光裏,卻依稀可見案上擺放的十數個靈牌!
外麵的更漏聲斷斷續續傳來,麵容清瘦的中年男子長夜獨坐,手裏緊握著一塊錦帕。五鼓時分,他默默抬起手,將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著,低聲祈禱——
“父母大人,三位兄長,請飲此杯。”
滔在青磚上縱橫流淌,轉瞬無痕。徐侍郎獨坐在堂中,眼神複雜地變幻著,仿佛想起了什麽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淚從他消瘦的頰上無聲無息地落下,簌簌化為塵土。
昔日花前縱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蒼老,而離開那場滅門之難,也已經是整整二十年過去了。然而,國破家亡的痛苦卻似乎還時刻圍繞著他,叫錦繡富貴中的人日夜不能平靜。淚水自頰上滑下,幹瘦的手指略微顫抖,將酒潑灑在地——
“夫人,也請滿飲此杯。”
房內空無一人,隻有朱紅的靈牌在燭光下靜靜而立。
愛妻徐門葛氏之位。
祭奠完畢,他再也止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握著錦帕,佝僂著身子,幾乎是要咳出血來。窗外依舊大雨無聲。風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發出簌簌的聲響。徐侍郎抬起頭凝望著庭園裏蔥鬱的草木,冥冥中又仿佛是看到熟悉的麵容在夜裏冉冉浮現。
巾兒,巾兒……如今的你,一縷香魂歸於何處?這些年,我一個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來,到你那邊去休息啊……抬頭看去,天地間卻依然黑沉如鐵,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仿佛如今朝野的時局。徐侍郎定定地看了雨幕半晌,從胸臆中發出了一聲深沉的歎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韋太後生辰了,翻遍了全城卻怎麽也找不到禦衣黃,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見秦丞相。
如果巾兒還在的話……想到這裏,心裏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聲,窗外又是一道電光劃下,照徹了天地。然而眼神落處,徐侍郎卻忽然一驚——外麵的空廊風燈搖曳,雷電隆隆之中,閃電的光芒時不時地照亮天地,依稀可見庭院裏落葉亂舞,一片狼藉。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聲,踉蹌著衝出門去,撲入暴雨中。
——風掃庭院,荒草深處隻見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葉扶疏,蒼勁的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邊還有幾個明黃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雖未吐露半分,卻已是盡得風流。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見的禦衣黃!
“巾兒!是……是你麽?是你麽!”徐侍郎失神半晌,驀然從喉中發出了戰栗的低呼,舉頭四顧,“你在哪裏?出來見一下我啊!”
然而,頭頂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傾盆而下,他的呼喊聲被湮沒在雨裏,沒有絲毫的回應。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現在黑夜裏的牡丹花在雨中輕輕搖曳,嬌柔的花瓣輕撫男子枯槁清俊的臉頰,宛如情人的手指。
忽然間,有人在背後發出了一聲幽幽的歎息,聲音清冷而詭異。
“誰?”他悚然一驚,回頭去看身後——電光明滅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個纖細美麗的女子身影,站在滿院花木最深處,全身籠罩著一層微光,影影綽綽如同仙子。
“巾兒!”徐侍郎驚喜萬分地站起來,然而那個幻影卻忽然消失了。
空****的庭院裏隻有風聲蕭蕭,草木簌簌。黑暗中一隻冰冷的手忽然伸了過來,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雙黑暗裏伸出的手是纖細冰冷的,軟若無骨,身影卻是冰冷而堅硬,“難為你至今還記得她——莫非是心懷愧疚麽?”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著脊背衝上腦來,全身頓時不能動彈。
不,不對!這個聲音……不是巾兒!她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看來葛巾雖死,一念卻還牽掛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這一株禦衣黃給你。”那個聲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這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依舊還是想拿它去討好權貴!”
手指忽地用力,血脈被一瞬間截斷,他頓時不能呼吸。
“既然你那麽想見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個女子的聲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頭忽地扣緊,背後那人低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是麽?”
她的聲音清冷而淩厲,帶著說不出的殺意,令人凜然。
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際,仿佛是有一陣風拂過,滿園花木簌簌一動,隻聽那個背後的女子“啊”了一聲,語氣中流露出驚訝,身形倏地往後一閃。在徐侍郎即將失去知覺的那一刻,那隻奪命的手從他的咽喉上霍然鬆開了。
“誰?!”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經迫不及待地回過頭去,想看看那個在牡丹花開時悄然走來的神秘人是誰——然而大雨傾盆,庭院裏又已經空空****,除了那一朵美麗到妖異的牡丹,哪裏有半分色彩?
“巾兒……巾兒……”徐侍郎茫然地望著禦衣黃,顫抖著伸出手,仿佛想觸摸一個不存在的麵頰,口中不住地喃喃,“是你麽?是你在天有靈,送了我禦衣黃,對麽?剛才那個人是誰?她說要帶我去見你……”
無人回答他的話,黑暗中隻有暗香浮動。
“我知道江上一別之後,你一定在那邊等了我很久。不過,不要急……”徐侍郎抬手撫摩著靈位,低聲咳嗽著,唇角浮出一絲苦笑,“很快,我就會來找你了。”
那一株禦衣黃在風裏搖晃,窗外大雨無聲。
*
四更時分,大雨中帝都空****的禦街上隻有一位黑衣男子拉著白衣女子急行。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打傘,可虛空中仿佛有無形的力量籠罩在他們頭頂,那樣大的雨竟然沒有一絲落在他們衣襟上。
走到了清波門外,白螺奮力一甩,終於掙開了對方的手,“湛瀘,又是你!”
“剛才你想做什麽?難道你還想動手殺人?”黑暗中,那個男子低聲責問,“你難道不知自己如今已是待罪之身,若再犯下殺業,就會受到神形俱毀的責罰麽?”
白螺沒有回答,隻是冷冷地笑了一聲,滿臉不屑。
“好吧,我知道白螺天女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五雷之刑都折不了你,這些又算什麽?”湛瀘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苦笑,“但是牡丹花神是自願與王母以三世為約的——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那個男人辜負,也是她的命,輪不到你來為她抱不平。”
“那個徐君寶為附秦府權勢富貴,竟然不惜出妻求榮!”白螺憤然,“湛瀘,上次你阻攔我救蘇盈,今日又阻我為巾兒複仇——若不是看在我們數千年的情分上,我早已與你翻臉。”
湛瀘蹙眉回頭看著她,“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若是玄冥在,定不會阻攔我。”白螺聲音冰冷,“湛瀘,你不日便要返回天界——能阻得我一時,難道還能阻得我一世?這種人,我是非殺不可!”
湛瀘靜靜凝望了她片刻,眉間忽然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螺兒,不要總是將我與玄冥相比較。”他低聲歎息,“當年滄州大旱之事發生時,我尚在下界陪伴神宗皇帝身側,不能及時返回天界——你可曾怪我?”
“我倒是慶幸當時你正好不在。”白螺笑了一笑,“湛瀘,你真的會幫我麽?”
湛瀘微微一震,竟不能答。
“你不會。”白螺微笑起來,笑容有些蒼涼,“因為你是一把上古神兵啊!你的心是鋼鐵鑄成的,怎麽會做出那樣不顧後果的事情來?不要說人世蒼生於你如螻蟻,便是我們這些天界仙班,在你看來也不過爾爾吧?”
湛瀘微微蹙眉,眉間的神色卻很複雜。
白螺怔了一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瀘一直是這樣冷銳鎮定的人,連眼神都泛著鋼鐵一樣的光芒,從未有過一句這樣的肺腑之語,如今一旦說出來,竟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
“螺兒,你輾轉紅塵數百年,總是覺得什麽都已經明白。”湛瀘沉默了一會,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其實在有些事情上,你過於偏激,並不是真正地懂得。”
不防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世態人心,她若不懂得,難道他便懂得了?湛瀘隻不過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無血無肉,無淚無情,千百年來陪伴在下界帝王身邊,鎖在深宮之內,何曾人過世間?
“我久處深官,倒也有一些耳聞——徐侍郎是怎樣一個人,估計出乎你的意料。”湛瀘轉過頭去看著天上的電光,“答應我,螺兒,就算你真的要殺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後。”
“為什麽?”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韋太後的生辰——你難道要等徐侍郎將禦衣黃獻給秦檜諂媚完畢後,才去取他性命?”
湛瀘頷首,“不錯。”
“為什麽?”白螺蹙眉。
“因為……”湛瀘淡淡一笑,“我想其實你並不真正懂得這個男人。”
白螺正要反駁,湛瀘卻將一物扔到了她手裏。
那是一塊錦帕,一尺見方,四角垂著殘破的流蘇,原本是藕荷色,卻被染滿斑駁汙漬——然而奇怪的是,汙漬之上,卻有密密麻麻的行書。仔細看去,竟然是題著一首詞!白螺一見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
“這是方才徐侍郎手裏拿著的東西,你或許沒留意到。”湛瀘淡淡說道。白螺將錦帕展開,對著光細細分辨,雙手漸漸顫抖——那汙漬,原來是陳年的血跡!
染滿血跡的錦帕上墨跡縱橫,題著一首詞。那詞雖然是女子手筆,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紙背,激越之情溢於言表。
細細看去,竟是一首《滿庭芳》。
“這是葛巾的筆跡!”她猛然一震,失聲驚訝。
“是的。”湛瀘低聲道,“靖康之難後,徐君寶隨東京留守杜充守衛開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棄城倉皇而逃。徐君寶令全家先行南渡,隻身留下抗敵,卻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滿門三十餘口無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於錦帕上書一詞,投江而死。”
白螺臉色微微一變,咬住了唇角,不出聲,隻是盯著錦帕。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
綠窗朱戶,十裏爛銀鉤。
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
清平三百戴,典章文物,掃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
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
從今後,斷魂千裏,夜夜嶽陽樓!”〗
那首詞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淚凝成,雖然隔了十年,其中蘊涵的絕望和憤怒依然如同火一樣地燃燒,幾乎將這一塊錦帕燃為灰燼!
名花凋零於亂世,寧可枝頭抱香而死,也不曾墜入塵埃。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麵對虎狼般圍過來的金兵時,又是怎樣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圓滿,到了最後一世,卻居然換來了如此結局!
“被你稱為負心的徐侍郎,一直保留著夫人多年前的遺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卻並未在三生結束後回到天庭——她牽念著丈夫,今夜在院子裏憑空開出的那一朵禦衣黃,定然也是她的傑作。”湛瀘負手凝望天際,淡淡地道,“你說,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呢?”
白螺心裏一震,無言以對。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瀘歎息,“螺兒,是否因為多年來你見慣了人情涼薄,所以太容易將一切看得太悲觀?我並不是想阻攔你為葛巾複仇,隻是怕你將來會後悔——你一直過於聰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對世人的信心。”
白螺歎息了一聲,並沒有反駁,隻是握著錦帕微微咳嗽起來。
“等一等吧。”湛瀘輕聲歎息,“到十五日之後,便見分曉。”
*
次日,雲開日出,暮春時節的臨安城裏一片繁華景象。
雨夜裏折騰到天明,白螺覺得疲累,一覺竟是睡至了午後。梳洗完畢後,給花架上的白鸚鵡添了一把小米,推開門去,卻看到對門的顧大娘正焦急地往這邊看,一見她家花鋪的門開了,頓時歡天喜地地跑了過來。
“哎呀,姑娘你昨兒沒事吧?”顧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確認她毫發無傷才鬆了一口氣,“真是嚇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地進了你的房子,我還以為……嚇,害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我沒事,大娘。”白螺微微笑著,不著痕跡地推開了那隻手,似是很不習慣這種過於熱情的肌膚接觸,“讓您擔心了。”
“曾家老太太昨兒聽說姑娘出了事,大為心焦,答應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顧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還沒答應當她家媳婦,老太太就這樣愛重姑娘!要知道連當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這般看顧呢。”
架子上的白鸚鵡咕咕一聲,睜大了黑豆也似的眼睛,歪著頭似是看笑話般望過來。白螺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微微蹙眉,有點不耐——提起百花曾家,她就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上一次顧大娘來探了她口風,說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親,雖然被她委婉地回絕了,對方卻還不死心,一遇到機會就來旁敲側擊舊事重提。
白螺隻是笑著聽,心裏卻歎了口氣:悔不該當初將那盆金蓮花送給了顧大娘,結果被曾家的人看見了,無端惹上麻煩。那個曾家,聽說大少爺都沒有成家,不知為何就輪到給二少爺說親了?
然而對著這個熱心而瑣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隨意發脾氣,隻好耐著性子推脫,“婚姻之事,全憑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遠在九詔,此事斷不可擅自應承。”
“姑娘說得是!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這才是好人家閨女的禮數見識。”
顧大娘見得她意有鬆動,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這一層意思說了,老太太說那也無妨,隻要姑娘願意,無論姑娘的家鄉有多遠,曾家都願意派人滲書送聘,絕不少了半分禮節讓姑娘受委屈。”
“……”白螺頓時詞窮,覺得腦袋真的大了起來。
“不必如此。”她連忙搖手,尋辭推脫,“待我先修書一封寄往家鄉,詢問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他吧。”
“那好,姑娘可要盡快寫信啊!”顧大娘無法,隻好悻悻叮囑,“我看姑娘都快二十歲了吧?還沒定下個人家,實在是太耽誤了終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兒家,雖然人才出眾,沒有夫家照顧怎麽行呢?”
“是是是。”白螺苦笑著,將這個熱心的婦人送到門口,“大娘慢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門,忍不住一跺腳,恨恨低聲,“該死!這曾家的老太太,怎麽隻管盯著我不放?這天下難道就沒別的女人了麽!”
話音未落,隻聽“咕咕”一聲,白鸚鵡飛到了她肩膀上,骨碌著黑豆似的眼睛看著她,一邊撲扇著翅膀,幾乎是笑得打跌,“什麽時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你這扁毛丫頭!”白螺恨恨地罵,隨手拿起梳子砸過去,“小心拔了你的舌頭!”
白鸚鵡重新一扇翅膀,撲簌簌飛起,咕咕大笑著落到了另一個人的肩上,閃避著。從屏風後轉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矯鍵,隻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飛擲過來的玉梳,顯然也是聽見了前頭那一番逼婚,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看到那個鐵板著臉的家夥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沒好氣,“有什麽好笑的?”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個凡人大娘逼婚,實在令人捧腹。”湛瀘笑起來,那種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鋼鐵的臉上出現,竟然是如烏雲中的陽光般耀眼。然而隻有一瞬,那笑意便隱去了,他收斂了笑容,低聲問道,“怎麽?在這一世,你還尚未遇到玄冥?”
湛瀘沉默下來,不再說話——這短促的沉默,讓這間鋪子裏出現了奇特的冷場。他轉頭看著天際的浮雲,輕聲道:“三百年了,我還是經常想起我們三個人一起在碧落宮裏的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白螺微微一震,歎息:“沒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間要釀出這樣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鏡裏隻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不。”湛瀘淡淡道,“我隻是懷念那時候的我們。”
他是劍仙,玄冥是雨師,而螺兒是花仙。他們三個人雖然分別是不同的神仙,卻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官裏把酒言歡,沉醉於百花叢中,朝朝暮暮,歡笑無盡。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興抱琴來——這樣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稱得上是神仙過的日子了吧?
隻是,隨著三百年前那一場驚動整個天界的風波,一切都改變了。
螺兒被謫到了下界,玄冥更是被貶為凡人,他們受到了天界嚴厲的懲罰,在紅塵中生生世世地輪回。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世間從繁華到衰落,從破敗到重建,卻無法再和他們兩人如往日般朝夕相處。
——或許如白螺所說,三百年前即便是他在當場,結果也不會改變麽?
沉默了半晌,白螺忽地輕聲道:“三天後便是四月十五了。”
*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個驚人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臨安。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獻禦衣黃的名義入相府拜見秦檜——自從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須有的罪名誅殺嶽飛於風波亭中以來,秦檜自知民怨沸騰,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他為人謹慎,疑心甚重,從此相府內守衛森嚴,等閑不令人進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門客出入也必須例行搜檢。
然而那一天,唯獨的,誰都沒有對那一盆美得驚人的牡丹起什麽疑心。
見得絕世奇葩,秦檜不由大喜,親自吩咐人設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內堂飲酒看花。酒過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熱,一邊賞花一邊大笑,得意非常:
“禦衣黃乃牡丹中之極品,昔日在汴京也不過隻有區區兩株,靖康年間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帶回上京,結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從北地僥幸回來,卻不料在臨安還能看到此花!”
“丞相乃大富大貴之人,大難不死,自然是後福深厚。”徐侍郎在一邊賠笑,咳嗽著,“丞相不知,這禦衣黃除了美麗絕倫之外,尚有一種極妙的好處,請移步一觀,必有驚喜。”
“哦?”秦檜酒至半酣,饒有興趣地起身湊過來,“有何好處?”
兩人圍到了那盆牡丹邊上,徐侍郎彎著腰,臉上的笑容猶自諂媚,語氣卻忽轉森然,“可飲奸人之血!”
“奸相,拿命來!”
*
徐侍郎刺殺秦檜的消息傳來時,白螺正在天水巷裏修剪花木。手一顫,竟將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枝,剪了的斷口上滲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緩緩凝聚的眼淚。
她低下頭,喃喃出聲,“原來,葛巾畢竟沒有看走眼。”
“我說過,你並不了解他。”身邊的湛瀘卻並不意外,歎息了一聲,“南度之時,徐君寶一家均喪命於金兵之手,自然對金人痛恨入骨。這些年他處心積慮地投靠在秦檜門下,隻為博取其信任,以雪滅門亡國之仇。三年來他暗中保護主戰派將領,資助在後方的抗金隊伍,做了不少事情。”
白螺怔怔地聽著,說不出話來。
湛瀘歎息一聲,“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誤國奸臣。去年十二月,嶽飛將軍冤死風波亭——徐侍郎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便決意動手刺秦!卻不知秦檜為人多疑,日夜貼身穿著軟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進去的。”
“……”白螺手指握著剪刀,用力得蒼白。
恍惚之間,昔年葛巾的那番話忽然縈繞在耳側,清晰無比——
“小姐,當初,我看到他畫的一幅焦骨牡丹圖,上麵的花朵嬌豔柔弱,葉下卻有鐵骨錚錚。那時候我就想,他一定是個有著俠骨的人呢。”
她忽然間心中一痛,怔怔地流下淚來,口中喃喃:“徐君寶……如今怎樣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瀘淡淡地回答,“聽說昨日已經下獄,受盡了嚴刑拷打——我想秦檜是想借此機會大做文章,株連構陷,將朝中的主戰派力量一網打盡吧?”
白螺霍然抬頭,眼底寒光一閃。
“你要做什麽,螺兒?”湛瀘又在她眼裏看到了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來,“是不是心裏又在蠢蠢欲動了?”
她沒有否認,“這次你可別想再阻攔我了。”
“這一次我定不會阻攔。”湛瀘臉上依舊不動聲色,“但我要告訴你的是:秦檜尚有十四年陽壽,命不該絕,但徐君寶的壽數卻隻止於三日之後的子時——你就算要逆天而行去救他,也是毫無意義。”
“什麽?”白螺吃了一驚。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際。”湛瀘搖了搖頭,歎息,“他隱藏於秦檜身側多年,卻忽然孤注一擲地去刺殺,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憑借獻上禦衣黃的機會舍命搏殺奸佞!”
“……”白螺說不出話來。
原來,昔年一幅《焦骨牡丹圖》,已經勾畫出了這個一介書生的錚錚鐵骨。葛巾知人之深,愛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負花中魁首的身份。
說到這裏,他微笑起來,“就連我,也禁不住羨慕他們。”
他的笑容有些複雜,白螺定定地看著他,仿佛忽然間不認識這個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或許因為他的本形是一把上古神兵,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湛瀘是一個冷麵冷心的人,卻不料他對於人心卻洞若觀火,細微至此。
“世態涼薄,人情如紙,螺兒,雖然百年來你見過很多不好的事,但無論如何還是要對別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瀘輕歎,搖頭,“就如這一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殺了徐君寶,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會如何?”
白螺眼神複雜,許久輕歎:“你說得對。”
湛瀘鬆了一口氣,“從未見你低頭認錯,如今這麽說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你要走了麽?”白螺一驚,驀地抬頭。
“是啊,難不成你以為我可以永遠留在這裏?”湛瀘苦笑,望著窗外的繁華帝都景象,“如今宋室王氣衰竭,趙氏已失天下,我奉天帝之命回歸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現新的王者之後才能再度返回。”
湛瀘乃天子之劍,隻跟隨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個王朝興起,又不知該過去了幾世。
白螺默默地想著,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湛瀘低聲:“玄冥還沒有找到,你一個人在下界要好生照顧自己。”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有些茫然。
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再說什麽。兩人在花下相對坐著,耳邊隻有簌簌的風聲在空曠的房子裏吹拂,宛如枝葉間有無數精靈在低語。這樣的情景,仿佛忽然回到了幾百年前碧落宮的沉香亭之畔。
湛瀘默然坐了良久,在天色漸漸昏暗的時候長身而起,“我走了,珍重。”
看著他離開,白螺坐在滿室蔥蘢的花木之中,卻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種蕭瑟和孤獨——幾百年了,她輾轉漂泊於塵世,多半時間都是孤寂一人。身邊的一切都滾滾而來,滾滾而去,人和事都隨風消逝。
唯一不變的牽念,除了玄冥,或許就隻有湛瀘了。然而,或許知道他一直都會在那裏,時間久了,竟也不覺得這是多麽可貴。
如今,當他真正地離去之後,那種孤獨才鋪天蓋地而來。
她茫然地想著,看著庭中的青青碧草,忽然覺得極其疲倦。不要去想了……這些事情,本來是凡人才應有的煩惱。而她,本應已經超越了這種業障,世事流轉,愛憎糾纏,於她不過是鏡中之花而已,終成虛幻。
世事多有缺憾,但無論如何,葛巾這一生終得圓滿,也足以令人歡喜了。
『小注:
牡丹為花中之王,北地最多,花有五色,千葉、重樓之異,以黃紫者為最,洛下名園有牡丹數千本者,每歲盛開,主人輒置酒延賓,若遇風日晴和,花忽盤旋翔舞,香馥一場,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羅拜於花前,移時始定,歲以為常,正黃色十一品,禦衣黃,千葉,似黃葵。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三·花木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