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中蒙邊界
〔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驅車趕到時,一大攤血跡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上恣意流淌著,那中國人的頸部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全身抽搐不止。但他還沒死,那雙充血的眼睛正瞪著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像是死不瞑目,又像是在祈求什麽……〕
【1】
這趟開往東方的國際列車上,唐風、韓江、徐仁宇和馬卡羅夫四人正好占了一間軟臥車廂。列車駛出彼得堡後,唐風關上車廂門,又繼續向馬卡羅夫詢問他的蒙古之行,唐風已經深深被馬卡羅夫的回憶所吸引。
馬卡羅夫看看車窗外,被冰雪覆蓋的茫茫大平原,他的思緒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和布爾堅科的那次蒙古之行。
……
一架安-24運輸機,將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送到了伊爾庫茨克的軍用機場。走下飛機,布爾堅科放眼望去,馬上誇張地感歎道:“哦!遼闊的西伯利亞,哦!荒涼的西伯利亞,哦!為什麽你總是不放過我!我不是十二月黨人,為什麽也要被你擁抱?”
馬卡羅夫對布爾堅科的感歎並不感興趣,他站在機場上也向四處張望,沒有來接他們的人,既沒有軍隊的,也沒有克格勃的。馬卡羅夫皺緊了眉頭:“沒有人來接我們嗎?”
布爾堅科一聽這話,笑道:“得了吧,你還指望有人來接,給你獻上鹽和麵包?你不是昨天剛說過,這是變相流放嗎?喏,你看那邊……”
說著,布爾堅科一指機場跑道盡頭的那座停機坪。馬卡羅夫隨著布爾堅科的手望去,那是一架落滿塵土、老掉牙的米-8直升機。這時,布爾堅科又道:“你不是問誰來接我們嗎?就是那個。”
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背著行囊,走到米-8直升機上。布爾堅科一敲駕駛艙的門,兩個正在打盹兒的飛行員,睡眼惺忪地拉開門,瞥了一眼兩人,問道:“你們是布爾堅科上校和馬卡羅夫少校?”
兩人點點頭,馬卡羅夫掏出證件,主動遞給飛行員。可那飛行員衝馬卡羅夫笑了笑,根本沒看他的證件,隻說了一聲:“兩位坐好,我們馬上起飛。”
馬卡羅夫趕緊追問道:“我們這是飛往哪兒?”
“你們不是去蒙古嗎?”飛行員反問。
“是啊!是烏蘭巴托嗎?”馬卡羅夫問。
飛行員笑笑,答道:“不是,我們直接去中蒙邊界。”
“啊!這麽快。”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都大感詫異。坐到座位上,布爾堅科一陣咒罵,馬卡羅夫則心事重重,一語不發。
就這樣,在布爾堅科的咒罵聲中,這架滿身塵土、老掉牙的米-8直升機起飛了。
落日餘暉中,米-8直升機重重降落在一片荒涼的戈壁上,槳葉卷起了漫天的黃色塵土,已經昏昏睡了幾個小時的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一下都被驚醒了。
“這是哪兒?”兩人朝窗外望去,他們被窗外的景物震驚了。
“兩位,我們到了!”駕駛艙的門開了,那個飛行員衝他倆笑道。
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已經被窗外的景物驚得說不出話來,怔怔地盯著飛行員。飛行員無奈,幹笑了兩聲,解釋道:“本來我們是要把你們直接送到中蒙邊界附近的一個軍事基地的,但是,那邊刮起了沙塵暴。你們見過嗎?可怕的沙塵暴。”說著,飛行員還做了個誇張的手勢,又接著解釋說:“所以,我們就在這兒降落了,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是蒙古人民共和國南戈壁省首府達蘭紮德嘎德附近的一處降落場,我們已經通知了當地駐軍,他們很快就會派車來接你們。”
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知道,他們該下飛機了。兩人拎著行囊,走下飛機。還沒等他倆站穩,直升機的發動機就重新啟動,巨大的槳葉掀起漫天黃沙,細小的沙粒從兩人衣領、鼻孔、耳朵,直接灌了進去。布爾堅科剛要憤怒地咒罵那兩個該死的飛行員,黃沙立即灌進了他的嘴巴,布爾堅科趕緊捂緊了嘴巴。
【2】
直升機飛遠了,戈壁上又恢複了平靜,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直挺挺地站在這荒涼的大戈壁上,一時竟不知所措。兩人坐在行李上,看著夕陽西下。當最後一抹陽光沒入地平線後,來接他們的車還沒出現,布爾堅科咒罵道:“這幫狗娘養的。”
馬卡羅夫則憂心忡忡地說道:“在這戈壁上,夜晚氣溫會急劇下降,還會有狼,要是今晚沒人接我們,我真不敢想象……”
馬卡羅夫的擔心還沒說完,伴隨著馬達的轟鳴聲,遠處荒涼的戈壁上,卷起了一片黃沙。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站了起來,他倆翹首以盼的車,終於出現了。
一輛軍用吉普車停在兩人麵前,駕車的是一個上尉,上尉開口說道:“馬卡羅夫少校、布爾堅科上校,請原諒,我們來遲了,請跟我們走吧。”
布爾堅科看看那個上尉,擺出了一副首長的模樣,威嚴地問道:“你們的駐地離這兒遠嗎?”
“不算遠,坐車一個小時的路程。”上尉答道。
一個小時路程,但就是這一個小時的車程,差點就把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的屁股顛爛。一路全是荒涼的戈壁,四周一片漆黑,不見其他任何景物,當他倆看見前方的點點燈光時,他倆知道,終於到地方了。
這是克格勃設在中蒙邊界蒙方一側的一個秘密基地。說是秘密基地,其實就是幾棟鐵皮房子,全部人員加在一起,一共也隻有十三個人。平時上尉就是這兒的頭,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是總部派來的,軍銜也比上尉高,自然便成了這兒的領導。
馬卡羅夫問上尉:“你們平時主要的職責是什麽?”
上尉答道:“我們這裏離邊境隻有幾十公裏,之所以把我們派到這裏來,就是協助蒙古邊防軍甄別、調查從那邊偷越國境的中國人。邊防軍抓到的越境者,都會被送到這裏來,由我們甄別過後,再把有價值的人送到伊爾庫茨克去。您也知道,現在兩國的關係很緊張,所以最近……”
馬卡羅夫點點頭,不再問什麽。一天的疲勞,加上心情極度抑鬱,他隻想趕緊睡上一覺。上尉把他和布爾堅科安排進了一間收拾好的鐵皮房子,兩人實在是累極了,倒頭便睡,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一夜無事。黎明時分,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還在呼呼大睡,突然,鐵皮屋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兩人幾乎同時警覺地坐了起來。馬卡羅夫手中握槍,快步走到屋外,正撞見匆匆而來的上尉。
“怎麽回事?”馬卡羅夫厲聲問道。
“我們抓到兩個越境過來的中國人!”上尉報告道。
“這麽巧,我們剛到,就有人自投羅網?我正要會會他們。”布爾堅科也走了出來,說道。
上尉陪著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向關人的那間鐵皮屋走去,邊走邊介紹道:“這回真是奇怪,以往都是蒙古的邊防軍抓到人給我們送來,這回我們倒親手抓到兩個。這兩人不但越過了國境線,而且還在戈壁上穿行了幾十公裏,他們大概誤認為我們是當地牧民,想來討口水喝,嗬嗬,沒想到自投羅網了!”上尉不免有些得意。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鐵皮屋,是專門用來關人的地方。布爾堅科一腳踹開了鐵皮屋的門,一縷清晨的陽光直刺進黑暗的鐵皮屋。鐵皮屋的角落裏,兩個穿灰色粗布中山裝的中國人蜷縮在地上,一個身形瘦小,另一個身材還算魁梧。兩人蓬頭垢麵,看樣子年紀都不大,也就二十歲左右的樣子。布爾堅科注意到,他踹門進來時,那個瘦小的中國人渾身劇烈抖動了一下,顯然,他內心充滿了恐懼;而那個身材魁梧的中國人則不為所動。當布爾堅科走到他近前時,那人甚至抬頭瞥了布爾堅科一眼。兩人視線相對時,布爾堅科暗吃一驚,這是一雙有大片眼白、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得出此人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但是,在這雙眼中,布爾堅科卻看出了一種堅毅,一種和命運抗爭的堅毅。
布爾堅科看罷,和馬卡羅夫坐到桌後,開始審訊這兩個非法越境者。通過中文翻譯,馬卡羅夫按常規問那兩人的姓名和年齡等基本情況,但不管馬卡羅夫怎麽問,兩人都一言不發。馬卡羅夫不覺惱怒,他開始懷疑這兩人是不是聽力和說話有問題。布爾堅科倒不著急,一直在一旁冷眼觀察,他心裏清楚,這次任務不會那麽快結束,所以他不像馬卡羅夫那樣著急。
馬卡羅夫見二人還沒有任何反應,剛要命軍醫給二人檢查,布爾堅科拍了拍馬卡羅夫,小聲說道:“今天先到這兒吧,想要他們開口,先要殺殺他們的銳氣,今天就把他們關在這兒,不給他們吃的,明天再審。”
馬卡羅夫無奈,隻好點頭同意。布爾堅科命人用繩子將二人反綁,便要離去,可就在他們走到門口時,那個身材魁梧的中國人突然用俄語說道:“請把我們送回去,我們隻是不小心越過了邊界。”
所有人都是一驚,馬卡羅夫立即反問道:“原來你會說話,而且還會俄語?”
那個中國人說完這句話,又閉緊了嘴巴。布爾堅科冷笑了兩聲,蹲下身,附在那個中國人耳邊,用不太熟練的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嗎?我勸你放老實點,想說了,可以隨時找我。”
說完,布爾堅科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陰暗封閉的鐵皮屋。
【3】
馬卡羅夫之前並不知道,布爾堅科還是個美食專家。整個下午,布爾堅科都在翻箱倒櫃,找遍了基地內所有能吃的東西,然後,親手用土豆、洋蔥、白菜、胡蘿卜、牛肉調製了一大鍋美味的濃湯。馬卡羅夫也不知他究竟放了多少種作料,他隻看見布爾堅科給濃湯裏加了不少伏特加。他不知道基地裏怎麽會有伏特加這樣的違禁物品,但誰也不願去追究,因為在這不長草的鬼地方,伏特加也許是最好的夥伴。
馬卡羅夫嚐了一口布爾堅科調製的濃湯,隻此一口,便已滿口留香。於是,也不等開飯時間,所有人都圍上來,品嚐這難得的美味。
就在所有人都陶醉在美味濃湯中時,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發動機打火的聲音。馬卡羅夫聽出這是吉普車發動的聲音,這是誰在外麵?馬卡羅夫警覺地看了看周圍的人,其他人此時也感覺有些不對勁,所有人麵麵相覷,都瞪大了眼睛。馬卡羅夫快速把屋中的人點了一遍,基地原來十三個人,再加上他和布爾堅科,一共十五個人,此刻全在屋中,那……那屋外發動汽車的人是誰?想到這,馬卡羅夫隻覺背後發涼。
屋外,吉普車還沒發動起來,馬卡羅夫拔出手槍,打開保險,第一個衝出了屋門,其他人也各抄家夥,跟著一起衝了出來。鐵皮屋旁的停車場上,正有兩個人費力地發動著那輛軍用吉普車,馬卡羅夫一眼便認了出來,車上的人正是早上剛抓到的那兩個中國人。他們被綁得結結實實,又被關在沒有窗戶的鐵皮屋中,怎麽會……馬卡羅夫不敢再想下去,他扣動扳機,對天開了一槍,以示警告。那兩個中國人顯然對這俄國貨不熟悉,擺弄了半天,也沒能發動吉普車。這會兒,兩人見已被發現,再想駕車逃離已經不可能,於是,兩人跳下車,朝邊境的方向狂奔而去。
馬卡羅夫又對空中開了兩槍,但那兩個中國人不為所動,依舊在荒涼的戈壁灘上狂奔。馬卡羅夫無奈,隻得跳上吉普車,打火發動,可這該死的吉普車卻怎麽也發動不起來。折騰了半天,總算是把這老爺車發動了起來,這時,布爾堅科扛著一杆狙擊步槍,也跳上了車。
吉普車如離弦之箭,飛出了基地。在荒涼的戈壁上,這是一場不對等的追逐,一場悲壯的追逐,就像這片神奇的土地,在曆史上曾經一次次上演的那樣,那些稱雄歐亞草原的鐵騎,正在追逐兩隻小羊羔。
不過,這卻是兩隻聰明,或者說是有點狡猾的羊羔。吉普車追出一段,本來並肩狂奔的那兩個中國人,忽然一個朝西南方向,一個朝東南方向,各自奔逃。“追哪個?”馬卡羅夫一時不知所措,放慢了車速。
布爾堅科目視前方,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沉默不語。馬卡羅夫把車停下來,又對空中鳴了一槍,同時衝布爾堅科大聲喊道:“再往前追,就快到國境線了。”
布爾堅科怒道:“省省你的子彈吧!”說著,布爾堅科跳下吉普車,舉起狙擊步槍,對著那個身形瘦小的中國人開了一槍。那人應聲倒地。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鍾內,馬卡羅夫對布爾堅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大感驚詫,既驚詫於布爾堅科精準的槍法,更驚詫於他這果斷而冷酷的射殺。他看見那個中國人趴在戈壁灘上,看樣子還有口氣,那人想站起來,可已經沒有力氣,最後,整個人趴在戈壁灘上,抽搐不止……
【4】
布爾堅科忽然變成了神勇的獵人,獵殺完一隻“羊羔”,又迅速調轉槍口,對準了另一隻還在逃竄的“羊羔”。他的手指扣在扳機上,眼睛眯成了一條線,目標已經鎖定,隻需輕輕扣動扳機……可布爾堅科這次卻遲疑了,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壓上又鬆開,再壓上,瞄準,再瞄準。精確,他需要絕對的精確。布爾堅科從瞄準鏡中,看到了那人的頭顱。他確信,這一定是一顆好頭顱。終於,他下定了決心,扣動扳機。淩厲的槍聲,劃破了戈壁深處的寧靜……
槍響之後,那個身形魁梧的中國人跪在了戈壁灘上,既而,他的身體重重地砸了下去。布爾堅科在瞄準鏡裏,看到了這一切,他的心裏猛地一顫,依舊舉著狙擊步槍,佇立在原地。過了許久,布爾堅科才慢慢放下手中的狙擊步槍,跳上吉普車,像是自我解嘲地對馬卡羅夫說道:“這下你該知道我為什麽會來這兒戴罪立功了吧?”
緩過神來的馬卡羅夫沒說什麽,平靜地發動吉普車,朝剛才那個中國人倒地的地方駛去。車緩緩地在那人身邊停住。“他死了?”馬卡羅夫坐在車上,冷冷地問道。
布爾堅科率先跳下車,拔出身上的手槍,打開保險,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個中國人身邊。他伸出右腳,踢了一下那人,那人毫無反應。布爾堅科心裏一沉,看不到那人身上有傷口,也看不到流血。他和馬卡羅夫費力地把這人翻了過來,依然沒有任何傷口和血跡。布爾堅科再一次仔細打量這個令他驚異的中國人——一張四方大臉,濃眉大眼,看年齡,應該不會超過二十歲,但這張臉上卻寫滿了和這人年齡不相稱的滄桑。
“怎麽沒有傷口?”馬卡羅夫疑惑地問。
“哼!因為他根本沒死,他隻是因為長時間沒休息,沒吃東西,身體極度虛弱,再加上剛才這一路狂奔,累垮了。”布爾堅科解釋道。
“可你剛才那一槍……”馬卡羅夫問。
“我那一槍並沒打中他,卻打滅了他最後那一點意誌,他知道他再跑下去也是徒勞,所以就垮了……”
“可你的槍法極好啊,怎麽會沒打中?”馬卡羅夫還在追問。
布爾堅科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搖搖頭,沒再說什麽。“那我們現在怎麽辦?”馬卡羅夫請教布爾堅科。
布爾堅科皺著眉,說道:“先把這人弄上車,然後再去看看那個死鬼!”
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廢了老大勁,才把這人弄上車,然後驅車來到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中國人身旁。他們趕到時,一大攤血跡在這荒涼的戈壁灘上恣意流淌著,那人頸部還在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全身抽搐不止。但這人還沒死,他那雙充血的眼睛正瞪著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像是死不瞑目,又像是在祈求什麽……
布爾堅科慢慢地拔出手槍,打開保險,對準了那個中國人的頭部。馬卡羅夫驚異地看著布爾堅科,大聲衝他嚷道:“你要幹什麽?他還沒死!”
“讓我來幫他減輕痛苦吧!”布爾堅科堅毅地回答。
“不!這不符合人道主義。”馬卡羅夫爭辯道。
“幫助他減輕痛苦,就是最大的人道主義!他已經沒救了!”布爾堅科衝馬卡羅夫大聲吼道,同時,扣響了扳機。
那人的身體終於停止了抽搐,然而,那雙眼睛依舊不肯閉上。“也許這就是死不瞑目吧!”馬卡羅夫想著,替那人合上了雙眼。
回基地的路上,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誰也沒說話。馬卡羅夫沒想到這次看似不起眼的任務,竟會是這麽血腥的一個開局。
回到基地,布爾堅科帶著上尉等人拿著工具,又返回那個中國人死亡的地方,將那人草草埋在戈壁灘上。沒有墳墓,沒有任何標記,就像那裏什麽也沒發生過,就像這世上從來就不曾有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
【5】
而馬卡羅夫感到自己再也沒有力量去麵對那個亡靈,他留在基地裏,將那個昏迷的中國人抬進一間鐵皮屋,交給軍醫檢查。軍醫的檢查結果,和布爾堅科判斷的一樣——過度疲勞,遭受驚嚇,導致昏迷,需要休養。
馬卡羅夫想給他喂些食物,可那人根本無法進食,軍醫隻好給他注射葡萄糖。整整一晚,馬卡羅夫眼前盡是戈壁灘上那個中國人臨死前的恐怖畫麵。他躺在**,怎麽也無法入眠。他不知道布爾堅科那樣做,是否正確。布爾堅科最後所開的那一槍,徹底擊碎了他幾十年來形成的人生觀,他有時覺得布爾堅科是個劊子手,有時又覺得他那麽做是正確的。因為他也不知道,在那種情況下,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挽救那個中國人的生命!
馬卡羅夫失眠了,往事一幕一幕又浮現在眼前……黎明時分,外麵還是一片漆黑,他索性起來,走出屋外。荒涼的戈壁灘上起風了,大風卷起大小不等的碎石和黃沙,橫掃一切,打在基地的鐵皮屋上,發出了可怕的聲響。馬卡羅夫忽然想到昨天關押那兩個中國人的鐵皮屋去看看,也許那裏能發現點什麽。他打開那間沒有窗戶的鐵皮屋,環視屋內。密閉的鐵皮屋,當時兩人都被粗繩反綁,他們是怎麽逃出去的呢?馬卡羅夫開始仔細檢查,他發現原來反綁兩人的粗繩,一條完好無損,另一條則被從中間弄斷了,從斷裂處的情形看,有反複摩擦堅硬物體的痕跡,是什麽?——是鐵鍬,一把鐵鍬。馬卡羅夫忽然瞥見,在屋子一角放著一把鐵鍬,他用手試了一下鐵鍬口,很一般的鐵鍬,甚至鐵鍬口還有些鈍。“難道就是這把鐵鍬?”馬卡羅夫想到這,嘴裏喃喃自語道。
“是的,就是這把很普通的鐵鍬。”馬卡羅夫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馬卡羅夫猛地回頭,隻見鐵皮屋門口佇立一人,正是布爾堅科。布爾堅科走過來,拾起半截斷裂的繩子,說道:“昨晚,我已經來檢查過了。兩條繩子,一條完好,另一條從中間斷開,隻能說明一種情況,那兩個人中,有一人先弄斷了綁在自己身上的繩子,然後再幫另一人解開了繩子。你想想,他們倆當中,會是誰先弄斷了繩子?”
“我認為是那個身材魁梧的中國人。”馬卡羅夫道。
“不錯!我的想法和你一樣。我昨天審問他倆時,低估了這人的能力。讓我來分析一下這個人。首先,這個人用並不鋒利的鐵鍬磨斷粗繩,說明此人有驚人的毅力,哪怕隻有一點希望,他也絕不會放過;其次,此人身材魁梧,力量驚人,你注意到沒有,他並不是完全靠鐵鍬把繩子磨斷的,如果完全靠鐵鍬磨斷繩子,恐怕他磨到現在,也不一定能把繩子磨斷,最後弄斷繩子的,完全是靠他的臂力,這說明此人臂力驚人,在雙手被反綁的情況下,居然能掙脫;再有,此人還十分善於偽裝,昨天白天,每隔一個小時,衛兵就會進來查看一番,但他成功逃避了衛兵的查看;最後,這人還是一個開鎖高手,他掙脫繩子後,很快就撬開了屋門。”布爾堅科的分析頭頭是道。
馬卡羅夫倒吸一口涼氣,驚道:“難道他真是中國派來的特工?”
布爾堅科搖搖頭,“光憑這些,還很難判斷。另外,此人還會說一口流利的俄語,還會駕駛汽車,否則,他不會自不量力地去擺弄我們的吉普。”
馬卡羅夫點頭道:“看來此人來曆不俗啊!”
兩人正在屋中分析呢,突然,一個衛兵跑進來,報告道:“那個中國人醒過來了。”
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聽聞,立即趕了過去。這時,那個中國人已經蘇醒過來,不過,看上去依然很虛弱。那人看見馬卡羅夫,一改昨天的態度,首先開口了,還是一口流利的俄語:“請給我吃的。”
這個中國人態度的轉變,讓馬卡羅夫和布爾堅科都有些詫異,他倆不禁互相對視了一眼。
【6】
馬卡羅夫命人拿來兩大塊麵包,還有一碗牛肉湯。那人真是餓壞了,一陣風卷殘雲,將兩大塊麵包和牛肉湯全塞進了肚裏。吃飽喝足後,那人往**一靠,平靜地說:“你們想知道什麽,就問吧!”
布爾堅科厲聲問道:“姓名?”
“李國文。”
“年齡?”
“十九歲。”
“在中國,你是什麽身份?”
“知青。”
“知青?”布爾堅科顯然對知青還不甚了解。
“就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你知道嗎?”那個叫李國文的年輕人解釋道。
布爾堅科似乎想起了什麽,因為工作關係,他平時是很關注中國動向的,他曾在克格勃內部訂閱的中國報紙上看過關於知青上山下鄉的文章。他點了點頭,說道:“我明白,和你一起的那個中國人,叫什麽名字?”
李國文忽然一怔,隨即反問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死了?”
布爾堅科點點頭,“是的,他已經死了,算你命大。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李國文聽到同伴死訊後,兩滴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布爾堅科要失去耐心的時候,李國文又睜開了眼睛,回答道:“他叫王軍。”
“他也是知青?”
“是的,和我一樣,都是從北京到內蒙上山下鄉的知青。”
“你們是從北京來的?”布爾堅科追問。
“嗯,是的!事已至此,我沒什麽好隱瞞的。”李國文麵色十分平靜。
布爾堅科根據他多年做特工的經驗,判定李國文應該沒有說謊。他點點頭,又問:“那你先說說昨天你們是怎麽逃跑的?”
李國文看看布爾堅科,又瞅了瞅馬卡羅夫,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然後,長歎一聲,一五一十說出了昨天逃跑的實情。李國文交代的情況,果然和布爾堅科之前的判斷一致。馬卡羅夫不禁對眼前這個年輕的中國人刮目相看,同時,也不得不佩服布爾堅科,畢竟比自己在克格勃多混了幾年啊!
布爾堅科聽完李國文的敘述,滿意地點點頭,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但是他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依舊以那樣的語氣質問李國文:“現在來說說關鍵的問題,也是我們最關心的問題,你們為什麽要偷越國境?不要再告訴我是什麽誤闖,那是騙小孩的鬼話!”
“因為我們的出身不好,因為我們希望嚐試另一種生活。”李國文的回答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出身?”馬卡羅夫不太明白。不過,布爾堅科卻出人意料地點了點頭,說道:“嗯!我能理解,我對你的回答很滿意。”
“謝謝您的理解。”李國文答道。
布爾堅科站起身,對李國文安慰道:“你在這裏好好休息,養好身體。需要什麽,可以對我說。你放心,這裏絕對安全,你希望的新生活已經開始了。”說完,布爾堅科遞給馬卡羅夫一個眼色,兩人一起走出這間鐵皮屋。
馬卡羅夫不解地問布爾堅科:“你怎麽那麽容易就相信了那個中國人的話,你難道已經排除了他是中國特工的可能?”
布爾堅科笑道:“你看他像嗎?”
馬卡羅夫不解其意。
“你應該多去研究一下中國,中國的曆史、中國的現在,還有中國的未來。當然,你不了解也很正常,莫斯科那幫老爺們兒也不了解,但他們卻熱衷於指手畫腳。”布爾堅科沒頭沒腦地對馬卡羅夫說了這一大通,既而又說了一句,“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再審他一遍,我想你不會有更多的收獲。”
馬卡羅夫不放心,和上尉又審了一遍李國文。果然如布爾堅科所說,他沒有任何新的收獲。馬卡羅夫開始相信這個中國人所說的話,於是,他和布爾堅科共同撰寫了第一份關於此事的報告。很快,他們收到總部的回複。回複隻有這樣一句話——全力爭取此人,以期為我們服務。
……
【7】
馬卡羅夫正回憶到這兒,突然,軟臥車廂的門猛地被人拉開了,一個身形瘦小的年輕人探頭,往他們的車廂裏看了一眼。唐風、韓江、馬卡羅夫都很詫異,倒是徐仁宇馬上反問了一句:“你找誰?”
那個年輕人用俄語反問道:“亞曆山大不在這裏嗎?”但是還沒等徐仁宇回答,那個年輕人立即擠出尷尬的笑容,自我解嘲道:“看來我是走錯了,對不起,打擾諸位休息了。”
說完,那個年輕人就退出了車廂,並將門給關上了。唐風、韓江、馬卡羅夫和徐仁宇互相看看,四人都對這個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感到詫異。突然,馬卡羅夫像是想起了什麽,對眾人說道:“不對!剛才那人有問題。”
“怎麽?”韓江追問。
“我剛才就覺著他的俄語發音很奇怪,這會兒再回想那人的眼神,還有他冒失的舉動……”馬卡羅夫說到這裏,徐仁宇也驚道:“他的俄語發音是很奇怪,不是彼得堡口音,也不是莫斯科的,倒像是……像是美國人說俄語的口音,我一個美國朋友會說俄語,就是那個腔調。”
“美國人說俄語的口音?”韓江聽到這兒,立即跳了起來,拉開門就追了出去,看看走廊兩邊,那個年輕人早已不見蹤跡。他回頭對徐仁宇道:“博士,咱們也如法炮製一番。”
“你是要我也闖進別人的車廂?”
“如果我們附近,確實有位亞曆山大,那麽那人就沒什麽問題,否則……”
徐仁宇點點頭,於是兩人一連闖進了附近幾個車廂,徐仁宇找人,韓江察言觀色。結果,兩人忙活一圈,附近幾個車廂裏,沒有一個名叫亞曆山大的。韓江越發覺得這裏麵有問題,於是拉上唐風,兩人分別向列車兩頭尋去。當兩人在餐車碰到時,失望都寫在了臉上。兩人無奈地坐在餐車裏,唐風疑惑地問韓江:“你懷疑那人是史蒂芬……”
“噓!——”韓江趕緊對唐風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小點聲,然後,他才說道:“我也不能肯定,但是那人舉止行為很可疑。”
唐風剛想說什麽,突然,坐在唐風對麵的韓江眼睛直了。唐風還沒明白怎麽回事,韓江猛地站起來,向唐風後麵的那節車廂疾步奔去,唐風見狀,隻得趕緊跟上。兩人疾步如飛,快速穿行在一節節車廂中。車廂的走廊很狹窄,唐風看不清韓江前麵的情形,直到兩人來到一扇鐵門前,韓江才止住了腳步,他使勁扳了扳麵前這扇鐵門,扳不動。
“別扳了,這是最後一節車廂了。”唐風氣喘籲籲地說道。
韓江這才注意到他們已經來到最後一節車廂,他摸了摸身上,身上隻有一把普通的瑞士軍刀,其他武器臨走時都交給了葉蓮娜,現在這是自己身上唯一的武器,一旦遭遇什麽危險……韓江不敢再想下去,他轉身看看身後長長的走廊,又看看走廊邊一扇扇緊閉的門,忽然覺著那一扇扇門裏都是一間間充滿迷霧的迷宮。他的敵人就藏在這些門裏,是凶惡的、裝備先進武器的敵人,還是洪水猛獸?……“你剛才看見了什麽?”唐風小聲質問韓江。
韓江聽見唐風問話,猛地晃了晃腦袋,這才清醒過來。他拉著唐風來到這節車廂的連接處,小聲說道:“我剛才又看到了那個人,但是當我跟過來時,也不知他在哪節車廂消失了。”
“你不可能一個個檢查這些車廂。”
“是的,所以我感覺到了危險。”
“危險?也許你是太累了,還是好好休息吧,回去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是啊,回去還有很多事要做。趙永去了香港;葉蓮娜在彼得堡繼續調查;我們回北京,羅教授要研究玉插屏,還要請陳子建教授檢測一下那具屍骨,對了,還有米沙的筆記本。”
“你派趙永去香港,是對梁湧泉不放心嗎?”
“我隻是讓趙永去問梁湧泉幾個小問題,你別多心。”
“那葉蓮娜那邊呢?你認為她希望大嗎?”
韓江搖搖頭,“對她那邊不能報太大希望,畢竟這麽多年過去,早已物是人非。”
“那就是說我們這邊突破的希望最大。”
“嗯,那是當然。但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史蒂芬,他會不會就在火車上?”想到這兒,韓江不敢再多停留,匆忙和唐風趕回了他們的車廂。還好,馬卡羅夫和徐仁宇這邊一切正常。唐風看看車窗外,列車飛快地奔馳在遼闊的歐亞平原上,經過一座座城市,又越過一條條河流,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