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裏每個人都恨我

這座水榭是淩空以梁柱架在水麵上的,臨水圍繞那麵憑欄低平,設鵝頸靠椅供坐憩憑依,屋頂是造型優美的卷棚歇山式。

進來水榭中,有一張石桌,四張石椅,椅上鋪著金心閃鍛坐褥,旁邊是一座矮幾,上麵擺著三足提爐,正在煮著水。

潘微華身著大紅羊縐銀鼠皮裙,衣領鑲著雪白狐毛綴著珍珠的短襖,一件石青刻絲灰鼠披風,一身的華貴,襯托她略顯蒼白虛弱的精致小臉,倒讓人生出幾分憐惜來。

她正和身穿寶藍色團花短襖的茂官在下棋,很專注的樣子,但其實隻有她在跟自己對弈,茂官根本是亂走棋子,她卻不覺厭煩,嘴邊帶著溫柔的笑意,原來她也有這樣令人覺得安心慈祥的一麵。

“來了。”潘微華輕輕挑了微月一眼,淡聲道。

一瞬間,微月覺得她身上那股慈祥溫柔的光芒消失了,又成了那種令人畏懼的森然。

“家姐。”微月喏喏地喚了一聲,目光落在棋盤上,象棋啊,完全不懂的玩意兒。

“原來是你,哼,就是你上次罵我傻子的。”茂官尋聲抬起頭看向微月,圓潤可愛的臉有些訝異。

“茂,茂官。”微月怯怯叫道,在廣州這邊,大戶人家對小少爺的稱呼總喜歡加個官字。

“過來坐下吧。”潘微華視線從茂官臉上掃到微月那邊,聲音低冷,很是冷漠。

微月咬了咬唇,在一邊的石椅坐了下來,手指戳著坐褥。

“母親,她看起來真的是個傻子呢。”茂官睜著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盯著微月,稚氣地對潘微華道。

潘微華平聲道,“不得無禮,以後你也要叫她為母親的。”

“為什麽?我已經有一個母親了,怎麽能喚她為母親呢?”茂官歪著小腦袋,不太明白自己母親的意思。

“以後我不在了,小少奶奶就是茂晟的母親,而你,也是小少奶奶唯一的孩子。”潘微華淺笑,目光帶著瀲灩的光芒看著微月。

微月咧嘴嗬嗬笑著,“我做母親了?我是茂官的母親?”

茂官嫌棄地看了她一眼,不太情願地走到潘微華身邊,“我才不要叫她母親,我隻要母親一個人是母親。”

“乖仔,回屋裏去吧,我和小少奶奶有話說。”潘微華眼底漾起一絲柔情和欣慰,撫著茂官的頭輕語幾句,便讓湘珠將他帶下去了。

臨走前,茂官還不情不願地瞪了微月一眼。

微月對他綻開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十一少昨夜裏去你那兒了?”潘微華撚起棋子,獨自對弈著,看也不看微月一眼。

微月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解釋,“隻,隻是吃飯。”

潘微華嘴角浮起一抹淺笑,聲音輕緩溫柔,“說你傻,看著也不像,不過在這個家生存,也不必太聰明,過於計較算計的,反而會累了自己。”

她是在說她自己嗎?

微月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直看著她,其實她知道自己的傻勁並不夠,所以才令微華總是試探她,她隻是為了想給自己留後路,她本來就沒打算裝傻裝一輩子,這樣就好,這個尺度她自己心裏有數,將來需要正常起來,也比較容易說得過去。

“我不傻,她們才傻!”說別人傻的人才是傻子。

潘微華側頭注視著她,像要將微月心中隱藏的那一麵看得透徹似的,“微月,你要知道,雖說十一少是以平妻之禮娶你進門,但律法上隻承認原配才是嫡妻,你實際上也不過是個妾,最多也就是個貴妾,這層道理你是明白的嗎?”

不明白!微月在心裏冷笑,這是什麽意思?她對這年代的婚姻法不熟悉,難道平妻就不是妻子了?那為什麽照著妻禮將她迎娶進門?本來和自己的姐姐共侍一夫就很不甘願了,原來自己不過是個妾,說好聽點才是平妻啊。

不過也罷,這個小三她也不願意當,妾也好平妻也好,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

所以她很乖巧很明白地點頭。

潘微華滿意地笑了,“我的日子無多,將來你要將茂晟視為己出,你是填房,會坐正嫡妻的位置的,將來就算十一少納妾,也不會威脅到你。”

微月聽得一頭霧水,這下可真不明白了,這潘微華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一邊警告她要識清自己其實是妾的身份,接著又說她會成為填房,會坐正嫡妻的位置,這算什麽事兒啊?

“聽不明白不要緊,以後你會明白的!”說完,潘微華用力地咳了起來,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

她身邊的丫環趕緊從懷裏拿出一個銀製小盒,從裏麵拿出一顆藥丸,給潘微華送水吃了下去,片刻後,她才緩了一口氣,隻是眉目間更顯得晦澀無神。

微月好奇看著她,潘微華究竟得了什麽病,怎麽一天比一天虛弱呢?難道都沒有請大夫看過嗎?

“我這病是好不了的,能撐過年節已經算不錯了。”似是看出微月的好奇,潘微華抿了口茶低聲道。

微月啊了一聲,緊張道,“家姐不會有事的。”

潘微華輕笑,目光落在湖麵上,雨已經停下了,薄弱的陽光灑在湖麵,水光**漾著星星點點,那些細碎斑駁的光看在潘微華眼中,有些落寞和無奈。

“這裏每個人都敬我怕我,也恨我,他們都巴不得我早點死,微月,以後你若是不能壓住他們,你會過得比我更辛苦。”潘微華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情,語氣那麽輕鬆自然,死對她而言已經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她的這一生都是在為了家族謀劃付出,如今這個擔子要交到她親自選的人肩上了,她竟有種報複的快感。

為什麽會選上微月呢?大概是覺得……白姨娘的女兒不至於如此,能在潘家保持這樣怯懦的個性而又平安無事度過了十六年,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微月低垂著頭,佯裝聽不明白潘微華的話,心裏卻納悶不已,這女人明知道在方家的日子不好過,竟然還拉別人下水,心腸也太損了些,不過,她可不是潘微華這個正經大戶人家出聲的千金小姐,她骨子裏是草根階層,要她為了所謂家族榮耀犧牲自己,那是不可能的,她本質是自私的,這點她絕不否認。

“不要以為十一少對你好那就是真的好,記住,你和他隻能是夫妻,你的心永遠隻能裝著潘家,其他的,不是你該能去想的。”潘微華略帶警告的聲音嚴厲起來,她似乎並不將微月當是傻子,好像知道自己說的每一句話微月都能聽明白。

微月倉惶地點頭,心裏一直冷笑著,潘家?關她什麽事情,她能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更自在一些就很了不起了,為什麽要去擔心那個奢侈得不行的潘家?敢情她一個人拚死拚活就為了讓潘家那群地主爺們享福?抱歉,她沒那種高尚的自我犧牲情操。

“好了,回去吧,這天是越來越冷了。”扶著丫環的手站了起來,潘微華淡淡掃了微月一眼,離開了水榭。

微月坐在石椅上,久久不動。

“小姐,天涼,還是回屋吧。”吉祥最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她深知微月畏寒的體質,這帶著濕氣的微風,最是刺骨冰冷。

微月動了動有些麻木的腳,突然問道,“除了潘微華,其他幾位少奶奶可有子嗣?”

吉祥怔了一下,才道,“沒有,隻有少奶奶生下茂官。”

微月眼睛微微眯起,看著瀲灩閃爍光輝的湖麵,淡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