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通過集體意見,表達個人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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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鍾華預料到了,跟單立人的談話肯定不比跟萬魯生的談話輕鬆。他先打聽單立人是不是已經把李芳給關起來了,單立人明確地告訴他:“已經采取措施了。”洪鍾華隻好把省委張書記的意見轉述給了單立人。果然,他一轉達完張書記的意見,單立人的臉色馬上僵成了一塊發黴的芥菜疙瘩:“這不成了官官相護嗎?我是按照省紀委的意見辦的。”

洪鍾華和張書記通過電話以後,冷靜下來全麵衡量了一番目前的局麵,不能不承認,省委張書記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李芳的問題不管最終查出什麽結果,雙規或不雙規她,對查案本身並沒有什麽重大的影響,還是那句話,雙規是審查問題的手段,並不是懲罰措施。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銅州市在省委張書記麵前丟了那麽大的臉,迄今為止沒能拿出一條可以應付的過去的措施來,再把市長的老婆雙規了,整個銅州市還不得再掀起一場輿論風暴。再把萬魯生難以預料的反應考慮進去,局麵到底會鬧成什麽樣子,確實無法預料。

反過來,他也非常理解單立人,作為市紀委書記,就應該這樣不畏權貴,黨紀國法麵前人人平等,不管誰犯了黨紀國法,都要一查到底,不然還要紀委幹什麽?現在案子正查的轟轟烈烈,也已經宣布對李芳實行雙規,突然讓他們不尷不尬地把人家放了,無疑是一件很丟臉、很沒麵子的事情。李芳如果反過來借題發揮地鬧起來,那就更加麻煩。

現在的問題是,他們隻能按照張書記的意見辦,在這種事情上,沒有回旋的餘地。洪鍾華開始做單立人的思想工作:“老單啊,為了維護我們銅州經濟社會發展的穩定大局,也為了保證我們盡快補救在省委書記麵前造成的負麵影響,這件事情我個人的意見還是要按照省委的意見辦,再說了,下級服從上級也是我們黨的組織原則嘛。”他有意無意地把張書記的個人意見變成了省委的意見,其實這也沒錯,一把手往往就能代表黨的一級組織,盡管黨的章程上規定黨實行的是集體領導,實際工作中,一把手一句話的決策方式早已經成了黨章外的章程。

單立人說:“下級服從上級沒錯,可是這個案子涉及的問題確實很深啊。從大道理上來講,政府除了國家規定的稅收之外,任何牟利行為都是非法的,因為,政府掌握著公權力,如果用公權力來牟利,那政府就會處於絕對的壟斷地位,古今中外這種狀況都是基本法理絕對不允許的。所以,我們國家也是一樣,合法稅收以外,政府牟利是黨和國家嚴令禁止的。反過來看看我們銅州市,政府參與牟利的項目太多了,現在老百姓買車的多了,政府就把牟利的目標鎖定到了私家車上。停車收費應該遵循的基本原則是誰家投資誰家獲利,修建了停車場,派專人看車,保證人家車輛安全,這樣才能收費。政府的基本任務隻能是製定法律法規規範停車秩序,盡可能的為廣大市民提供便利的停車條件,政府絕對不允許收費,也沒有權利收費。因為政府擁有的是公共資源,是全民共有的財產,老百姓照章納稅,就應該享受使用權。就像公園、公廁,在國外哪有政府收費的?可是我們銅州市呢?不但政府把老百姓的車當成了創收的銀行,更可惡的是還收什麽年費,人家停不停車,都要按年繳費,這不是瞎胡鬧嗎?這後麵如果沒有非法交易,沒有巨大的利益驅動,萬魯生那麽明白的人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做這種事情嗎?”

可以看得出來,單立人真的憤怒了,不然他絕對不會公然點著萬魯生的名字說這些話。在洪鍾華印象裏,單立人是一個比較木訥、內向的人,行事低調,不好張揚。今天才發現這個人居然也很能講,而且講起來振振有詞,頭頭是道。真應了那句話:每個人都是立體的,都有另外的一麵,關鍵是有沒有展示另外一麵的機會和條件。

洪鍾華說:“你現在說的這些還都僅僅是推測,你也並沒有掌握實實在在的證據,如果你有證據,我二話不說就支持你,而且是堅決支持,可是你現在沒有證據啊。”

單立人說:“辦案子難就難在這裏,沒有證據就無法采取相應的組織和法律措施,反過來,不采取相應的組織和法律措施,又怎麽能拿到證據?這是一個兩難選擇,特別是紀委,沒有司法調查權,更沒有司法偵查權,很多問題的調查取證困難重重啊。今天我當著書記的麵表個態,對省委市委的決定我們堅決執行,但是,即便把李芳放虎歸山了,這個案子我們也不能撤,而且要跟檢察機關聯合起來,成立魏奎楊專案組,把魏奎楊和李芳之間的非法交易關係徹底查個水落石出,不然這口氣我實在咽不下,對下麵的同誌也沒辦法交代。”

洪鍾華連連點頭:“誰說讓你們撤案了?我說的是讓你們解除對李芳的雙規,並不是讓你們放棄對這個案子的調查取證。好,你剛才的提法很好,就叫‘魏奎楊巨額資產來源不明專案’,還是要緊緊咬住魏奎楊,通過魏奎楊這條線來找到突破點。省委張書記也說了,不是不叫我們查案,是叫我們查得高明點。”

單立人冷笑著說:“有些人以為魏奎楊死了,就死無對證了,有那麽簡單嗎?雁過留聲,人過留痕,魏奎楊死了,也隻不過是死了一個人證,大量的物證還完整地留著,銀行資金往來更不可能不留痕跡,我就不相信查不清楚。”

洪鍾華表態支持他:“你查案我完全支持,這也是我這個市委書記的職責和義務。就按你說的辦,至於李芳,就把她放了,這樣說不定反而能起到鬆懈對方警惕性的作用,更加有利於深挖問題真相呢。”

單立人歎息一聲:“什麽有利沒利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但願事情能朝我們希望的方向發展,現在我最擔心的就是李芳一跑了之。”

洪鍾華說:“不會,實在不行就暗中加強對她的監控,內緊外鬆嘛。”

單立人起身告辭:“我建議,由我們牽頭,抽調反貪局、公安局經濟犯罪偵查科的骨幹力量組成魏奎楊專案組,因為在查案的過程中,很多環節需要司法手段的配合,比如說到銀行追查資金流向和賬號情況,如果沒有正規的司法手續,銀行很難配合。還有,比方說我們對某個嫌疑人進行監控偵查,沒有司法手段也是很難的。”

洪鍾華連連點頭:“好吧,我沒意見,不管最終查的結果怎麽樣,我要的就是四個字:水落石出。”

單立人說:“我們盡力而為,其實我們也不是非得要把誰弄成貪汙腐敗分子不可,我們的終極目的也是四個字:搞清事實。是好人,就還她一個清白,是壞人,那也沒話講,該送到哪兒就送到哪兒去。沒別的事我就走了,領導一句話,我們的麻煩就很大啊,還不知道那個李芳解除雙規會有什麽反應呢。”

洪鍾華說:“她能怎麽反應?總不至於賴著不回家吧?”

單立人煩惱地說:“難說,那個女人霸氣十足啊。”

洪鍾華說:“她要是不回家,你就陪著她待在屋子裏熏她,看她回不回家。”

單立人哈哈大笑,情緒總算緩和下來。

洪鍾華說:“沒關係,該辦的你去辦,如果有什麽問題,及時跟我通氣,不行我就找老萬,讓他出麵。”

單立人邊往外走邊說:“算了吧,不麻煩萬市長了,有什麽問題還是我們自己解決,還是給萬市長多留點時間,讓他多動動腦筋看怎麽從老百姓身上刮油水吧。”

2

車軲轆勘察完陵園新址之後,在路上聽到殯葬管理科科長接到電話,說是市紀委有人找科長,當時他還沒當回事兒,根本沒想到這件事情跟自己會有什麽關係,所以還跟科長開玩笑,問人家犯什麽事了。下午上班在走廊裏碰上了紀檢組長郭小梅,驀然想起了市紀委找殯葬管理科科長的事兒,像這種事情,按照組織程序一般都會事先跟民政局黨組或者紀檢組打個招呼,有時候還會讓他們配合調查,車軲轆便隨口問郭小梅:“市紀委找殯葬科科長幹嗎?”

郭小梅愣住了:“你說什麽?市紀委找殯葬科科長?我怎麽不知道?”

郭小梅的表情、口氣告訴車軲轆,市紀委找殯葬科的事兒確實繞過了局紀檢組,這就顯得有些非同尋常了。難道殯葬管理真的出了什麽嚴重的違法亂紀問題?他是殯葬管理科的主管領導,如果殯葬管理科真的出現了問題,他啥也不知道,即便組織上不追究他的領導責任,他多多少少脫不了幹係,起碼證明他領導無方。

郭小梅追問他:“你怎麽知道的?”

車軲轆含糊其辭地應付:“聽別人說的。”然後急匆匆地轉身來到辦公室,抓起電話就撥殯葬管理科。

車軲轆這時候還根本沒有意識到,市紀委找殯葬管理科會跟他有什麽關係。他擔心的是,殯葬管理科是個很有錢的地方,盡管上麵也製定了不少規章製度,什麽收支兩條線啊,管賬不管錢啊,嚴禁私設小金庫啊,其實都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國人的一大特色就是表麵上特別遵奉權威,實際上最能糊弄權威。改革開放初期從廣東流行出來一個口號:綠燈亮時快步走,紅燈亮時繞著走,黃燈亮時偷著走。這就是中國人善於欺上瞞下的真實寫照。

黨中央國務院號召要建設節約型社會,市長萬魯生在大會上喊得比誰都響,夜景工程照樣做。殯葬管理科也一樣,那些規章製度都是對願意執行的人製定的,不願意執行的人總會有辦法從規章製度的空隙繞著走甚至偷著走。殯葬管理科是事業單位,下麵的陵園、殯儀館、火葬場等單位又是相對獨立的企業性質,這就給殯葬管理科留下了曲裏拐彎難以捉摸的資金渠道。不然,車軲轆的消費支出殯葬管理科也不可能替他埋單。

電話撥通了,車軲轆張嘴就找科長,接電話的人一聽就知道是主管局長大人,連忙把科長叫了過來。

車軲轆先是問他:“紀委的人來了沒有?”

科長回答:“已經走了。”

車軲轆接著問:“什麽事?”

科長回答:“也沒什麽事,就是問了問陵園墓穴的銷售情況,把今年以來的銷售登記拿走了。”

車軲轆追問:“你給我說句實話,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如果你們那兒發生了問題,現在趕緊老老實實說清楚還為時不晚,讓人家追查出來一切就都晚了。”

科長的口氣很坦然:“我們科裏能有啥問題?過路財神,賬上根本就不讓留錢,當天收入當天就得交到市政府結算中心去。沒事,你放心好了。最多就是我們接待費用超點限額,這也不是什麽問題,現在哪一家的接待費用不超限額?沒事,車局長你放心吧。”

車軲轆放心了,可是嘴上還是嘮嘮叨叨地叮囑:“沒有什麽問題就好,有了問題千萬不能瞞著,越瞞問題越大。如果僅僅是違反財經紀律的事情,你早點跟我溝通一下,該承擔的我還能為你們承擔一些,如果你連我也瞞著,我就無能為力了,到時候你們自己蒸的饅頭隻能自己往下咽。”

車軲轆說這些話有一個前提:殯葬管理科之所以招來了市紀委,如果是因為哪一個個人貪汙了,那不太可能,終究還是有正規的財務體係在那裏卡著。除非是能接觸現金的人拚了命發了瘋,不管不顧地拿著錢往自己兜裏裝。那樣的話也很快就能被發覺,不可能等著市紀委來調查。最大的可能還是這幫家夥私設了小金庫,把不知用什麽渠道從什麽地方弄來的錢存到小金庫裏,然後再以發獎金、補貼的方式私分。現在科長信誓旦旦地否認了,那麽,即便真的出了什麽問題,車軲轆也大可一推六二五,不承擔任何責任,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

放下電話,車軲轆估摸,如果科長說的是真話,那麽,也有這種可能,就是哪個人對殯葬管理科的工作或者哪個領導心懷不滿,寫了匿名信告到了市紀委,市紀委接到匿名信覺得言之鑿鑿,挺像真的,便派了人過來作一般性的調查。車軲轆琢磨了一陣兒,也再懶得在這件事情上動腦子,便叫了葫蘆出去飆車。市裏新修了一條馬路,路麵已經鋪好了,還沒有最後交工,既沒警察,也沒紅綠燈,車輛也極少,是飆車的最佳場所。這是葫蘆給他留神到的,說了幾次,車軲轆一直忙於工作沒有倒出時間來。今天上午跑了一趟陵園選址現場,回來後打電話給主管王副市長匯報了,王副市長挺高興,說下周也過去看看,同時讓他們馬上起草陵園選址報告,他到現場看過之後,如果沒有問題,下一次市長辦公會上就可以確定了。

工作受到了領導的肯定,車軲轆心情頗佳,便有了飆車的興致。葫蘆把車開出車庫在樓下開著空調等他,車軲轆坐車向來坐在司機的邊座上,這也跟他愛飆車有關係,坐在這個座位上,視野開闊,道路迎麵撲來,兩旁的樹和電杆有如鐮刀下的麥捆一樣齊刷刷地臥倒,即便沒開車,也能享受開車時的動感。葫蘆把車開上那條適合飆車的新馬路,然後把車靠邊停了下來,下車和車軲轆互換位置。車軲轆剛剛在駕駛座上坐定,手機響了,來電話的是交警隊的王隊長:“車局長嗎?你在哪兒呢?”

車軲轆用過人家,欠人家的人情,所以回話很客氣:“王隊長啊,你好,我在外麵,你今天怎麽想起我了?有什麽指示盡管說。”

王隊長的話卻很別扭:“我敢有什麽指示啊,我是請示,想請示局長大人一個問題呀。”

車軲轆問他:“你這個人啊,又不是生人,有話就說,別拐彎抹角的。”

王隊長說:“那好,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啊。我求你買兩個墓穴的事情,當初可不是我想占你什麽便宜,隻不過就是想通過你買個合適的位置,這點小事你怎麽把市紀委都給招來了,你什麽意思嘛。”

車軲轆大驚,活像屁股底下坐上了蠍子,猛然從坐椅上蹦了起來,蹦起來之後腦袋狠狠撞到了車頂篷,他顧不上安撫撞疼了的腦門子,心急火燎地追問:“什麽?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車軲轆說這些話的時候,嗓子眼好像突然被誰撒進了一把沙子,幹澀、粗硬、癢癢的,幾乎發不出聲來。

車軲轆敏感地想到,他接到的是一個非常重要且關係到他身家命運的電話,也是一個不能讓第三個人聽到的電話,他厭煩地剜了一眼坐在旁邊的葫蘆。葫蘆剛才就被車軲轆的舉動嚇了一跳,看到車軲轆的眼神,馬上理解了他剜過來這一眼的意思,連忙下車,遠遠走開,蹲在路旁的樹陰下麵乘涼。

車軲轆輕咳幾聲,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鎮定下來:“王隊長,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真的啥也不知道,我發誓這件事情我誰都沒告訴,更不可能找什麽紀委的人。你就直接說,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王隊長的口氣緩和了一些,開始能夠平心靜氣地跟他對話了:“今天下午市紀委的人來找我了,查問我從殯葬科買墓穴的事兒,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車軲轆馬上聯想到了紀委找殯葬管理科科長的事,渾身上下的骨頭活像被人抽掉了一樣,軟塌塌地發虛,腿也忍不住瑟瑟發抖:“你這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這兩天市紀委的人也找殯葬管理科了,我問了問情況,以為是調查他們的什麽經濟問題,沒想到是衝這件事來的。”

車軲轆的恐懼和驚惶好像通過電磁波也鑽進了王隊長的心裏,王隊長說話也變成了美聲唱法,帶上了顫音:“車局長,這,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會不會把我們栽進去?”

車軲轆已經驚慌失措了,因為他實在想不通這件事情紀委到底是怎麽知道的,紀委又怎麽會對這麽一件小小的事兒產生這麽大的興趣。還有,如果這件事情徹底查清,可以預見的結果更是讓車軲轆喪魂落魄。他的大腦活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的陀螺,飛速地、盲目地旋轉著,又像一鍋滾開的糨糊漲得他腦子疼,卻無法對麵臨的一切進行邏輯性思考。

“喂,喂,車局長,你說話啊,怎麽了?說話啊。”王隊長看不見車軲轆的表情神態,卻能感覺到車軲轆沉默不語背後的慌亂和驚恐,反過來安慰他:“你嚇著了哈?別光顧害怕,我們商量商量該怎麽辦才是真的啊。”

王隊長的呼喚,讓車軲轆像還魂的溺水者,長長呼出一口冷氣,喃喃說道:“這件事情確實太蹊蹺了,你說我們該怎麽辦?”

王隊長說:“你敢向我發誓這件事情不是你做出來的?”

車軲轆發誓:“我發誓,如果這件事情是我做出來的,讓我斷手斷腳頭破血流死無葬身之地。你稍微動腦子想想,我向紀委舉報你,不等於舉報我自己嗎?”

王隊長說:“這個想法是你自己應該明白的,我就怕你想不明白這一點,覺得為了那麽點事花幾萬塊錢給別人買墓穴不值當,又沒辦法找我的後賬,腦袋一熱就寫匿名信把我給整了。”

車軲轆為了證實自己沒有告狀,再一次賭咒發誓:“我怎麽能因為那麽倆錢扯閑淡呢?要是我告的,讓我開車翻車或者撞死。”

王隊長連忙說:“你別老說這種血淋淋的話,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這件事情怪得很,到底是誰把我們倆捅了呢?”

車軲轆不耐煩了:“別瞎胡猜了,猜不著,你給我詳細說說,到底怎麽回事兒,然後我們才能商量個妥當的辦法對付過去。”

王隊長說:“這種事情在電話上說不明白,這樣吧,你約個地方,我們見麵再細談。”

車軲轆也覺得這件事情確實不好在電話裏說,他弄不清楚紀委會不會對他的電話采取監聽措施。即使紀委沒有監聽他的電話,想在電話裏把這件事情聊明白聊透徹,電池都不夠用,便跟王隊長約好到市中心美能達大廈的悅來茶館會麵。

3

司馬達應約到李桂香家裏吃白菜蝦米皮包子,經過超市的時候,順便給小燕買了一些孩子愛吃的零食。到了李桂香家裏,小燕應聲來開門,見到司馬達張口叫了一聲舅舅,叫得司馬達直發愣,進門之後追問小燕:“你怎麽突然給我改身份了。”

小燕反問他:“你把我媽媽叫什麽?”

司馬達說:“叫大姐啊。”

小燕說:“你把我媽媽叫大姐,我就應該把你叫舅舅,你要是把我媽叫嫂子,我才應該把你叫叔叔。”

李桂香正在廚房裏忙碌,聽到司馬達來了便紮撒著兩手出來,兩隻手上沾滿了麵粉:“司馬來了,小燕,給司馬叔叔倒水,我手占著呢。”

小燕邊給司馬達倒水,邊繼續方才的話題:“司馬舅舅,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司馬達連連點頭:“對,有道理,那你今後就叫我舅舅好了。”

李桂香讓他們倆人弄得直眨巴眼睛:“怎麽了?改稱呼了?”

小燕說:“剛才我跟舅舅商量好了,他既然把你叫大姐,我就把他叫舅舅。”

李桂香說:“叫什麽都成,司馬你跟小燕先坐著,我去給你們包包子,不過我包的白菜蝦米皮餡的包子可不是撿來的廢菜葉子,是我今天一大早專門到早市上買的。”

司馬達說:“不好意思啊大姐,今天你上了一天班,下了班還得忙。”

李桂香說:“沒事,你不來我們也得做飯吃,你稍微等一會兒,馬上就好。”

司馬達便跟小燕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司馬達想起那天給小燕帶的吃食,就問她:“舅舅給你帶的東西你吃了沒有?還想不想再吃?”

小燕說:“還說呢,那天我沒吃完,我媽怕浪費,就把剩下的都吃了,結果吃得跑肚拉稀,又是買尿不濕,又是買痢特靈,賠慘了。”

司馬達哈哈大笑:“你別製造緊張空氣啊,跑肚拉稀用尿不濕幹嗎?”

小燕一本正經地說:“我媽得上班,上班時間又不敢離崗脫崗,你說跑肚拉稀不墊個尿不濕怎麽辦?”

司馬達笑不出來了,他難以想象,一個成年人,墊個尿不濕來應付本該如廁解決的問題,那是一種什麽感覺,生理上心理上的雙重折磨可能比上刑還難忍。小燕跟他聊天的時候,邊吃著他帶來的零食邊看書,感覺到司馬達沒聲了,抬頭一看,他的臉色陰沉沉的,以為自己說了什麽讓他不高興的話,連忙解釋:“舅舅,你別不高興啊,我說的話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你明確指出來,我好改正,你別拉個臉,怪嚇人的。”

司馬達苦笑著對她說:“舅舅沒有不高興,就是覺得心裏有點難受。”

小燕說:“馬上就有包子吃了你還難受,大人的事情就是多。”

說話間李桂香端著一個大籠屜進來,熱氣蒸騰,活像一台微型蒸汽機車開進了房間,包子的香氣彌漫在空中:“快騰地方,吃飯了。”

小燕和司馬達連忙收拾了桌上的東西,李桂香放下籠屜,又端來了醋、醬油、蒜末和辣椒油,還有幾隻小碗,食物簡陋,卻也擺滿了桌子:“小燕,你和舅舅先吃,我再做個雞蛋湯,給你們填空。”看來,李桂香也非常認可“舅舅”這個稱呼,說完,轉身去給他們做雞蛋湯了。

司馬達偷偷問小燕:“你們家吃飯怎麽跟考試答卷一樣,還帶填空的?”

小燕嘻嘻笑著說:“這是我媽的土話,她老說人吃的東西都是幹的,在胃裏支棱著占了地方還不舒服,喝點湯就把空地方填滿了。怎麽了,你吃飯不喝湯啊?”

司馬達說:“喝啊,我媽把這叫原湯化原食,說吃飯的時候喝點湯有助消化。”

小燕熟練地為自己和司馬達調好了醋、醬油和成的蘸料,問司馬達:“舅舅,你要蒜和辣椒不?”

司馬達說:“當然要了,沒有蒜和辣椒怎麽吃包子。”

小燕就像個小大人一樣,給司馬達的小碗裏加上了蒜泥和辣椒油:“咱倆開吃吧,我都饞了。”

司馬達說:“等等你媽,一起吃。”

小燕說:“哼,真成你姐姐了,啥事都向著她。”

司馬達說:“我有一個哥哥,用處不大,唯一的用處就是別人欺負我的時候可以幫我打架。從小我就羨慕人家有姐姐的孩子,有姐姐就不同了,可以幫著做飯吃,幫著洗衣服,必要的時候也能幫著打架,用處比哥哥大多了。”

小燕嘻嘻哈哈笑著說:“舅舅你真有福,想要什麽有什麽,想要個姐姐吧,現在不就有了嗎?不但有了姐姐,還搭了一個聰明美麗善良的外甥女,你賺大了。”

司馬達讓她給逗笑了,覺得小燕子真是可愛到了極點,忍不住在她的小鼻頭上刮了一下說:“真能自誇,還聰明美麗善良呢,吃飯都不等你媽,能算善良嗎?”

小燕說:“不是我不等,我媽根本用不著我們等,你等她了她反過來還得埋怨你……”

正說著李桂香端著湯進來了,看到司馬達和小燕還沒動筷子開吃,就說:“你們怎麽不吃啊,趁熱吃才好。”

小燕說:“我們等你呢。”

李桂香說:“等我幹嗎?我還能落下?快吃,好好的包子放涼了就沒有那個熱乎香氣了。”

小燕笑嘻嘻地對司馬達說:“怎麽樣?我沒說錯吧?”

司馬達哈哈大笑起來:“沒說錯,沒說錯,果然落埋怨了。”

李桂香問司馬達:“這個小鬼頭說什麽了?”

司馬達說:“小鬼頭說讓我們先吃別等你。”

李桂香說:“對啊,你們趕緊吃等我幹嗎?”

司馬達和小燕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小燕夾了一個包子放到司馬達跟前說:“舅舅你先吃。”

司馬達問她:“為什麽我先吃?”

小燕說:“你不是說很多年沒吃到這樣的包子了嗎?所以應該你先吃,我跟你同時吃。”說著也夾了一個包子放到了自己麵前的小碗裏。

李桂香從籠屜裏抓了兩三個包子匆匆忙忙往外走,邊走便吩咐小燕:“你陪司馬舅舅吃,媽媽該上班了,吃完了鍋碗就扔在那兒別動,我回來收拾。”

司馬達訝然驚問:“大姐你今天不是已經下班了嗎?怎麽又要上班去了?”

李桂香說:“我另外還攬了份活,得趕緊走了,去晚了活幹不完回來就更晚了。”邊說邊咬著手裏的包子匆匆走了。

司馬達問小燕:“你媽又在哪兒找了份什麽活?”

小燕說:“在一家物業公司找了份保潔員的工作,就是美能達大廈,你知道吧?每天下午四點到五點,晚上七點到九點,我媽說剛好是交通協管員下班的空隙時間。”

司馬達歎息道:“唉,你媽媽這樣太辛苦了。”

小燕也長歎一口氣說:“有什麽辦法,要生存啊。”

司馬達問:“你媽媽當交通協理員掙的錢不夠花嗎?”

小燕說:“我媽說要多掙錢,要把她住院欠的賬還上,還要給我把上名牌大學的錢攢得足足的,絕對不還我當貧困生。再說了,錢那個東西,多少才夠花啊。”

司馬達說:“你給你媽說,就說是我說的,她住院的醫療費用不著她管,一共是四千六百多塊錢,已經從我跟洪書記的醫療卡上劃過去了。”

小燕搖搖頭:“我媽不是那種人,她不會讓別人替她出醫藥費的,她說別人出的醫藥費治不好自己的病。”

司馬達隻好給小燕解釋:“你媽媽的病是因為那天坐我的車才得的,所以應該由我和洪書記承擔責任。哪有別人出的醫藥費治不好自己的病這一說,她的病不是治好了嗎?”

小燕說:“這是你們大人之間的事情,我是小孩,我不管,我隻管好好學習,快快長大,幫媽媽掙錢,掙多多的錢,再也不讓我媽媽吃苦受累了。”

司馬達拍拍小燕的腦袋說:“小燕說得對,舅舅支持你,快吃吧,一會涼了用你媽的話說,就是沒有熱乎乎的香氣了。”

兩個人吃過飯,小燕要去收拾碗筷,司馬達攔住她:“我來,你別動手了,好好複習功課去,你不是要考名牌大學嗎?從現在開始就得抓緊分分秒秒的時間才行。可別像舅舅這樣,沒多少文化,長大了隻能給別人當司機。”

小燕是個豁達的孩子,也是一個會偷懶的孩子,看到司馬達刷鍋洗碗的積極性甚高,不但不跟司馬達爭,反而積極鼓勵他:“舅舅,洗鍋刷碗也是一種鍛煉,機會難得,我就讓給你吧。”說完,自己拿出課本做起練習來。

司馬達搖頭苦笑,悶著頭把廚房收拾幹淨,離開李桂香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李桂香還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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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香做保潔員的美能達大廈是一座商居兩用的大廈,一共有二十八層。大廈四層以下是商場,五層以上是居家公寓。在“十三億人十億商,剩下三億正商量”的滾滾浪潮裏,五層以上很多用來做公寓的家居房屋也都成了經商的場所。比如,悅來茶館就是由兩所公寓住宅裝修而成的。

李桂香負責清掃的是公寓樓部分,那些租用公寓住宅做生意的店家,以業主的身份讓李桂香這樣的保潔工給他們大家打掃衛生,這樣可以節省一大筆專為自家雇傭衛生工的費用。這座商居兩用的大廈有二十八層,李桂香和另外兩個保潔工分工負責,除去四層以下的商業區域,五層以上的二十四層由她們三個人每人負責打掃六層,工作的辛勞和繁重是不言而喻的。而且,做保潔工的收入也非常低,李桂香每個月做保潔工的工資收入才六百塊錢,而且人家還不管勞動保險之類的費用。就是這樣的工作,競爭也很激烈,如果李桂香稍有不慎,隨時都會被炒魷魚,後麵等著上崗的大有人在。

李桂香的這份工作是跟她一起站馬路的老劉給她介紹的,老劉的兒子在美能達大廈當保安隊長。在一起幹了一段時間的工作之後,老劉對李桂香的印象極佳,覺得她是一個工作認真負責,能吃苦耐勞又沒有任何是非的好人。得知李桂香急需增加收入償還住院欠賬,還要供一個女兒上學,老劉就通過他兒子給李桂香介紹了這份工作。

李桂香分配的衛生保潔區域是五到十層,每一層都要把過道、樓梯用拖布擦洗幹淨,然後把過道裏的垃圾桶運到樓下,把垃圾清理完之後再把垃圾桶放回原來的位置。真正的家庭住戶不會讓李桂香這樣的保潔工進入家裏清理衛生,倒不是同情她們不忍心加重她們的勞動量,而是怕她們摸清家裏的底細偷東西。而那些租了公寓開買賣的商家不怕她們偷竊,因為他們的房間是租用的,值錢的東西絕對不會放在這裏。李桂香這樣的保潔員就成了他們免費的衛生工,不但要替他們打掃衛生,還要打掃得幹幹淨淨,否則他們就會到物業公司投訴,輕則扣獎金,重則炒魷魚。不管輕還是重,都是李桂香所不願意承受的,所以她唯一的選擇就是盡心盡力地把每一個需要她打掃的角落都清掃得幹幹淨淨。

李桂香逐漸摸清了在這種地方打掃衛生的竅門,那就是要先打掃那些需要她去打掃的商家占用的房間,把房間裏的灰塵、垃圾清理到走廊裏之後,再清理外部的衛生。這樣就可以避免打掃室內的時候對室外造成交叉汙染。李桂香提著一隻水桶,水桶裏浸泡著抹布,另一隻手拿著拖把,胳肢窩裏夾著一把笤帚。茶館的客人不多,隻有裝修成古代風格的那個包間裏有兩個男人在喝茶聊天。李桂香把茶館公共區域的地板擦洗幹淨之後,就又開始打掃包間。沒有人的包間當然用不著打掃,她要打掃的是經過客人禍害過的包間。李桂香一踏進那兩個男客人正在喝茶聊天的包廂,就認出來其中一個人是那天夜裏在大紐約娛樂城喝醉滑倒的局長,就是因為他,李桂香被娛樂城炒了魷魚。另一個人她不認識,但是那個架勢一看就知道也是一個領導幹部。

車軲轆正在和王隊長商量對策,兩個人已經確認,市紀委已經開始著手調查王隊長購買墓穴這件事情。現在他們還不敢肯定的是,市紀委調查這件事情的目的是什麽。如果僅僅是要追查王隊長利用關係低價買墓穴,那就沒有什麽大麻煩,到時候車軲轆一口認了,這件事情上他刮了點不正之風,幫王隊長買的墓穴太便宜,大不了該補的再補點錢,算不了什麽原則問題。如果市紀委已經掌握了王隊長收了車軲轆的墓穴之後,輕易撤銷了對車軲轆車禍案件的調查,便大大的不妙,問題的性質就有了質的變化,車軲轆就是行賄,王隊長就是貪贓枉法,對於這種性質的問題,丟烏紗帽是最輕的處理。

車軲轆和王隊長對於李桂香進來打掃衛生根本就沒有在意,繼續研究對付市紀委的辦法。在他們眼裏,李桂香這種保潔工跟正在喝的茶、正在用的茶具沒有什麽不同,存在的合理性在於能夠使他們這樣的客人更加舒適、愜意而已。所以,他們根本就沒有理會正在默默地、靜悄悄地擦拭地板、桌椅和各種擺設的李桂香。

李桂香心驚膽戰,在她的眼裏,車軲轆這位領導就是她的災星,遇見他說不準就會有什麽禍事。所以她百倍地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一切,竭盡全力地避免發出任何聲響引起兩位領導的注意,就像一隻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偷覓食的老鼠。

其實,在車軲轆的腦海裏,從來就沒有過李桂香這個人。他那天在大紐約娛樂城摔了一跤的記憶殘片,不過就是摔倒之後,有人把他扶了起來,至於扶起他的人到底是誰,他當時和過後從來就沒有去想過。

車軲轆說:“那我們倆就說定了,買墓穴的事情肯定瞞不過去,那就幹脆別瞞。關鍵的問題是你給我錢了,我隻不過是利用職權讓你買的便宜了點。我現在就給你寫個收條,就寫上收到你購買墓穴的錢三萬六千塊,到時候你就當證據拿出來。”說著,車軲轆從提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寫了一張收條,簽上名字遞給了王隊長。實際上當初車軲轆付的是一萬兩千塊,為了讓王隊長領一個大情,他給王隊長說人家隻優惠了九折,原價四萬塊,收了三萬六千塊。這陣兒,要給人家寫收條了,又不好改口,隻好按照原來說的數寫上了三萬六千塊。

王隊長接過收條,看了又看:“車局長,你這個人真細心,連日期都寫成兩個月前了。”然後把收條仔細折好,小心翼翼地夾進了自己的筆記本裏。在把筆記本裝進手提包的同時,王隊長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有了這張收條,就不存在所謂的行賄受賄問題,充其量隻能算作走後門買便宜貨。

車軲轆接著說:“我最擔心的還是那件事情,如果那件事情你頂不過去,說啥都沒用了。”

王隊長說:“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我心裏清楚得很,你放心,我一口咬定你跟那場車禍沒有任何關係就完了,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現在追查這種事情,沒有我的合作根本就查不出任何結果來。”

李桂香在旁邊打掃衛生,耳朵裏聽著這兩位領導的談話,雖然她不明白他們說的到底是什麽事情,可是卻能分辨得出來,他們說的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兒,就是要相互作假證明,欺騙市紀委。李桂香心裏有點生氣,現在這些當領導的也不知道怎麽了,黨和國家用那麽優厚的條件養活他們,他們反過來淨幹禍害國家、禍害老百姓的事。李桂香不願意再聽他們偷偷摸摸像特務一樣商量對付市紀委,草草打掃完包廂,提著拖把水桶離開了這個讓她心驚膽戰的包廂。

這陣兒正是下班吃晚飯的時間,永康養生美容會所裏沒有什麽客人,隻有貴賓豪華包間裏有個別客人在推拿、捏腳。李桂香到衛生間換了一桶幹淨水,在水裏滴了幾滴清潔劑,然後拿了抹布、拖布開始工作。在這裏打掃衛生,仍然要按照從裏到外,從上到下的步驟來進行。李桂香先打掃了健身房,又清理了美容室,接著開始打掃貴賓室。貴賓室的豪華包間裏有兩個人躺在貴妃榻上休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臉上糊滿了泥巴,據說這能美容養顏。榻旁的綜合功能台上放著水果、茶點。李桂香暗暗納悶,這個時間一般人都在吃飯,這兩個人怎麽跑到這兒來躺著浪費時間。他估計這是夫妻倆,屬於既有錢又有閑的那個品種,這種人一般沒有什麽固定的吃飯時間,生活過得隨心所欲,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在什麽時間做就在什麽時間做。李桂香對這種人不感興趣,他們沒有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她繼續悄沒聲兒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她知道,在這種地方打掃衛生,既要打掃幹淨,還不能有任何舉動聲響影響客人。

驀地,那個男的說了一句話,聲音非常熟悉:“好了,你別多想了,你想的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的。”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李桂香猛然間還沒有品出來這個熟悉的聲音是哪個熟人的,那個女人卻說話了:“有什麽不可能?憑年齡,憑相貌,憑文化,憑工作能力,我哪一點不如你那個黃臉婆?”

李桂香頓時明白了,這一男一女並不是夫妻。看樣子那個女的是那個男的的情人,時髦的稱呼叫小蜜、小姘、二奶。

男人沒吱聲,沉默片刻才說:“如果要按照你想的那麽做,我跟你都得倒黴。從政幹到我這個程度,最忌諱的就是後院起火,如果我離婚了,再娶了你,那我這半輩子努力奮鬥的一切都會化為泡影,你到時候也肯定得從現在這個位置上撤下來,到時候你啥也不是,啥也沒有。現在這種情況,就更不可能了,紀委已經解除了對她的雙規,我即便要跟她離婚也沒有理由啊。”

女人嬌嗔地說:“你想啥呢?誰稀罕給你當老婆,我就是想知道你老婆那件事對你有多大影響。現在滿大街議論的都是你老婆,各種傳聞滿天飛,你那個老婆啊,真夠給你長精神的。”

萬魯生嗬嗬笑著說:“看來我的魅力還是不夠啊,不然你也不會不想著嫁我是不是?說正經的,我老婆的事兒我懶得管,事實勝於雄辯,真有問題,黨紀國法在那擺著,沒有問題誰想隨便咬人就得把牙崩了。我聽我老婆說,單立人這一回可真的踢到鐵板上了,讓我老婆回家的時候,臉都紫了。”

女人酸溜溜地說:“哼,你老婆真是鬆包蛋,要是我,沒那麽便宜,想抓就抓,想放就放,幹嗎?沒那麽容易。”

萬魯生說:“你知道啥,你是沒嚐過進去的滋味,你要是嚐過了,人家說一聲放你,你恨不得把人家叫親爹呢。”

女人酸溜溜地說:“嘖嘖嘖,德行樣兒,就知道護老婆,說都不能說了啊。”

萬魯生嗬嗬一笑:“我對你這個老婆不好嗎?”

女人仄起身子狠狠地在萬魯生的胳膊上擰了一把:“誰是你老婆?胡說啥呢。”

萬魯生咯咯笑著說:“好好好,你不是我老婆,我也不是你老公,我們是革命同誌,純潔的革命友情。”

女人說:“你是堂堂的大市長,我是小小的接待處處長,高攀不起。”原來,這個女人就是接待處處長汪清清。

萬魯生賤不溜嗖地說:“你小嗎?啥地方小?讓我看看。”說著把手伸向了汪清清的胸部。

汪清清推開他的手說:“回家看你老婆去,德行,一說你老婆就護著,你可真是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的典型啊。”

萬魯生說:“唉!給你說實話吧,別說我老婆已經是個黃臉婆了,就是一朵鮮花擺在麵前天天瞅著,也早就膩歪了。可是有什麽辦法?俗話說,夫妻一體,什麽叫一體?就是利益共同體。如果我老婆真的讓人家給拆了,你想想我這個市長還能當得下去嗎?即便跟她離婚,也沒啥政治前途可言了。對你我也不說假話,其實,保她就是保我自己,不然她媽的,管她上刀山下火海呢。”

萬魯生:“哪些事啊?”

汪清清說:“就是跟魏奎楊勾起來私分城市停車年費的事兒。咳,我怎麽這麽笨,我明白了,你為什麽要那麽積極地推行什麽停車年費,肯定是為了給你老婆撈錢創造條件。”

萬魯生猛然從**蹦了起來:“你瞎說什麽?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如果當時我能預見會出這種事情,我根本就不可能推行什麽停車年費,即便推行了我也不可能讓宏發公司參與這件事情。這件事情是魏奎楊那個死王八蛋一手操辦的,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麽勾當我根本就不知道。好賴我也從政這麽多年了,我能那麽傻,睜著眼睛自己給自己下套嗎?”

汪清清咯咯笑了:“你看你看,我說你護老婆,你還不承認,怎麽樣,一說你老婆你就急。”

萬魯生真的有點生氣了,三把兩把將臉上的泥巴摳了下來,一連聲地喊:“人呢?人哪兒去了?埋單。”然後對汪清清說:“我當然急,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再提我老婆,我就……”

汪清清馬上軟了,湊過來推搡著萬魯生發賤:“好好好,人家不再提了還不成嗎?這麽點事就生氣啊?人家給你認錯還不好啊……”

萬魯生扣掉了臉上的泥巴,驀然看到了李桂香,嚇了一跳:“你是幹嗎的?懂不懂規矩?沒叫你你怎麽進來了?”

汪清清乜斜著李桂香對萬魯生說:“算了,打掃衛生的,”然後極為輕蔑地驅趕著李桂香:“出去啊,這是貴賓包廂,沒有客人招呼任何人不準進來,去去去,趕緊走。”

李桂香讓他們倆上演的劇目給惡心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如果不是衛生沒有清掃完,她早就走了。她也知道,這種人自己招惹不起,如果他們現在把這家會所的老板叫來,好容易找的這個兼職差事就得徹底丟了。她胸腔裏裝滿了氣憤和委屈,逃跑一樣地匆匆離開了這間肮髒的貴賓室。出來之後,她覺得渾身發軟,腿也在顫抖,不得不靠在過道的牆上休息,等著怦怦亂跳的心髒恢複平靜,等著幾乎接不上氣的呼吸恢複正常。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打死她她也難以相信,電視上那麽一本正經、能說會道的市長,她的市長,居然是這麽一個無賴加流氓。

李桂香這一天的勞動效率很低,過去她幹完所有的活大概需要四五個小時,今天她整整幹了六個小時。過去完成搬運垃圾這最後一道工序的時候,李桂香還要認真地檢查一下垃圾堆裏有沒有易拉罐、塑料瓶、舊紙箱子之類的物件,可以回收換錢,今天卻什麽心情都沒有了。

下班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夜裏九點多鍾了。市長萬魯生的夜景工程把整座城市輝映得五彩繽紛,斑駁陸離,看著這亮如白晝的街道,李桂香覺得實在太浪費了,晚上就是晚上,晚上天就應該是黑的。當然,該有的照明也是要有,比方說路燈。可是浪費那麽多電,花那麽多錢,就是為了好看,確實太浪費。想到浪費,李桂香突然有了一絲奢望,如果能把這夜景工程浪費的電稍稍分給她一點點,她就一定要買一台冰箱,哪怕是買一台二手貨,那樣,炎熱的夏季她跟小燕就不用擔心食物會放壞,更不會因為吃了腐敗的食品而跑肚拉稀了。李桂香為自己這突如而來的奢望好笑,她因此也露出了一絲笑紋,在五彩繽紛的夜燈映照下,她的笑臉活像一團被人踩過一腳的舊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