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姊妹
在人眼皮子底下的日子,章晗過了整整六年。
在這六年中,她那朝夕相處的兩個丫頭全都是顧夫人挑的,沒有半點回絕的餘地。她還小的時候總以為彼此都是真心,可自打有一次偶爾聽見她們在背後的議論之後,她漸漸小心留意,最後就都明白了。所以,這次進京之前,她寧可現買也要在身邊留兩個勉強信得過的人,縱使違逆太夫人也要留下了碧茵和芳草,便是想最後搏一搏。
身為女兒身,若單單靠她自己,在京師這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做的太有限了!
“妹妹,你來看這一盒胭脂。”
身後傳來了張琪懶懶的喚聲,章晗便欣然轉身過去,見已經歪在**的張瑜饒有興致地將一個天青色粉彩小瓷盒遞了過來,她便輕輕打開,見裏頭是一層顏色鮮亮的胭脂膏子,她就抬起頭來笑看著麵前那個起頭扶自己下轎,後來又過來幫忙布置收拾的綠萍。
“綠萍姐姐,這是……”
“這是三小姐自己做的,她最愛淘弄這些胭脂水粉的東西,每回進宮還常常給娘娘送上一堆,就連太夫人這兒也存了不少,連帶我們一塊沾光。這是之前新做的,太夫人讓奴婢拿來,看看表小姐和晗姑娘可喜歡。”她見章晗抬手示意自己坐,謝過之後方才斜簽著身子在小杌子上坐了,又笑道,“這是自己家後花園采的花瓣做的,比外間的好,隻要用一丁點就能起顏色。不是奴婢替三小姐誇口,如果是男兒身,興許這宮裏采辦的事情就都給她攬去了。”
聽了這話,章晗就知道那位尚未謀麵的三小姐是又活潑能幹又會籠絡人心的,合上蓋子就點了點頭道謝。而張琪把玩著手裏的另一盒胭脂,無可無不可地往枕邊一放,就直起身子說:“姐姐代我謝謝外祖母和三姐姐。三姐姐是姐姐,本來應當我親自去的,可這兩天坐馬車坐得身上生疼……回頭我親自去謝他。”
張琪這麽說,章晗也笑道:“說起胭脂,我這兒還有幾個現成的花露方子,三姐姐既然喜歡淘弄胭脂水粉,就拿去送她吧。”
綠萍見章晗去一邊匣子裏取了一張紙過來,忙接在手裏,連聲道謝後方才離去。等她一走,張琪故技重施尋借口打發櫻草凝香出去,可見兩個人都杵著不肯動,她不禁咬了咬嘴唇,隨即拉著章晗在**陪自己躺下,索性就這麽咬起了耳朵。
“那些花露方子是你從古書裏頭淘出來的,為什麽要這樣白白送出去?”
“錢都是宋媽媽把控,咱們手頭緊,憑什麽和人結交,隻能靠這些細微功夫了。沒事,我又不指望這些花露做買賣賺錢,送出去就送出去了,橫豎都是書裏看來的。”章晗輕輕捏了捏張琪的手,瞥了一眼碧茵和芳草,她才輕聲說道,“幸好有你幫腔留下了碧茵芳草,否則咱們就真成聾子瞎子了。”
“我要是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這趟進京還不得把你拖累死?”張琪瞥了一眼櫻草和凝香,盡管從來都沒有指望她們和自己一條心,可仍舊覺得一陣心灰,“在老太太院子裏就敢這樣怠慢,她們就不怕咱們撕破了臉?”
“越是在外頭,宋媽媽越是有顧忌,越是在顧家,宋媽媽反而越篤定,因為這地方咱們都不熟悉,她卻有不少故舊。而她們兩個都是宋媽媽挑出來的,怎麽敢越過她的吩咐?”
姊妹兩個這麽頭挨著頭說悄悄話,櫻草和凝香雖也想上前探聽探聽,可芳草和碧茵才剛躲過一劫,不說對章晗這個主子死心塌地,卻都感念得很,一個借口在床前拿著拂塵趕蚊蟲,一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就是擋著她們不讓上前,氣得兩人纏槍夾棒刺了兩句。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著就是一個笑聲。
“想不到才出去了一趟就錯過了大事,兩位妹妹什麽時候到的?”
隨著這聲音,緊跟著就是一個大紅的身影進了屋子。隻見她烏黑油亮的發間綰著一支赤金點翠銜珍珠的鳳釵,頸項上戴著五彩瓔珞,身穿大紅金線繡芙蓉牡丹富貴榮華紋樣的斜襟衫子,下頭是品紅撒花的縐紗裙子,鮮豔奪目的顏色再加上她那喜笑顏開的臉色,還有那長長的鳳眼,越發流露出了幾分青春明媚來。她進屋之後就徑直走到了床前,一把將要起身的張琪按了躺下,就勢在床沿邊上坐下了。
“都是自家人,忙什麽!”
她打量著張琪,又端詳著章晗,那嘴角更是笑得露出了一個小酒窩:“怪不得我剛剛去見老祖宗和娘,她們都說你們和親姊妹似的,果然親近。我是你們三姐姐顧鈺,說是姐姐,也就比你們一個大兩個月,一個大七個月,叫我鈺兒也行。對了,不過是老祖宗借花獻佛送你們兩盒胭脂,你們就還了這麽幾張花露方子來,也太見外了!”
章晗和張琪還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見顧鈺一口氣說了這麽一堆,不禁都笑了。這時候,就隻聽門外又傳來了一個笑聲。
“三妹妹你一口氣說這麽多,讓人家怎麽來得及答你啊!”隨著這聲音,又一個少女進了屋子來,竟是比顧鈺還要高挑的身材,十七八歲的年紀,杏紅衣裳藕絲裙,玉鳳金簪翡翠鐲,既有幾分明麗,卻也顯幾分老成,她上前到床前俯身衝章晗和張琪看了兩眼,就含笑說道,“我是你們大姐姐顧抒,剛剛才照應娘服了藥,這就來遲了,不想卻給三妹妹搶了先。”
“大姐既是來遲了,怎麽沒有帶上二妹妹?”
“二丫頭?哼,她忙著預備明天入宮的首飾行頭還來不及,還顧得上來見姊妹?”
顧抒挑了挑眉,卻沒有再提此事,親切地拉著張琪的手問東問西,隨即又拉章晗站起身轉了一圈,待把人又按著坐下時方才衝著顧鈺笑道:“二丫頭一直都自負顏色,要真是看到了晗妹妹這般絕色,怕是以後得避開道走,早知道我拖也要把她拖來!”
這顧氏姊妹兩人雖然都看似爽朗明快的性子,可章晗初入侯府,從前顧夫人對她提過的那些話她都不敢盡信,更何況兩個才剛認識的人?此時此刻,她聽兩人竟是把顧二小姐和自己相提並論,當即微微一笑,既不謙遜,也不回敬,隻是揚聲叫人上茶。
眼見芳草已經托了丹漆小茶盤進來,她就站起身一人一杯先給了顧抒和顧鈺,然後又給張琪捧了一杯在手,最後才自己取了一杯茶默然到旁邊坐下。見她這般安靜的光景,顧抒也不好再說笑,隻閑坐問兩人讀過什麽書,聽說張琪身體不好讀書不多,章晗隻讀過女訓女誡之類,她沒坐多久就借口讓她們早些安歇告辭離去。她這一走,剛剛消停了好些的顧鈺立時精神了起來,竟衝著章晗和張琪眨了眨眼睛。
“大姐從小就喜歡讀書作詩,竟是想當個才女,逢人就先問讀書,我最怕她這一招了!”說到這裏,她就笑著揚了揚手裏的紙片說道,“看你們送我這樣的東西,想來應該是對此有些心得的,日後我做了新方子的胭脂水粉花露之類,可是要你們先嚐試嚐試。”
“隻要三姐姐喜歡,盡管來就是了!”
既是太夫人自己就住在武寧侯府,又令她們也住在武寧侯府,再加上父兄又是在武寧侯軍前,章晗自然知道孰親孰疏。她既這麽說,張琪也似笑非笑地說道:“我最恨讀書了,也沒本事附庸風雅,東西到我手裏,也隻有好或不好兩個字,三姐姐別嫌我俗。”
“好好好,那就這麽說定了!”
趁著顧鈺要走,章晗又吩咐櫻草和凝香去送一送。當著這位武寧侯獨生女的麵,兩個丫頭都不敢違逆,當即一塊送了出去,這時候,章晗方才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顧抒說出那入宮兩字後,仿佛自知失言似的,再也不曾重提,而顧鈺更是自始至終完全沒提過這一茬。倘若明日顧家這三位小姐都要去見顧淑妃,張琪論理也是顧淑妃的外甥女,可剛到顧家連太夫人在內,對她這個外人不提也就罷了,可也沒人對張琪提過顧淑妃隻言片語,而張昌邕也好,宋媽媽也罷,都道是顧夫人一心想把張瑜許配淄王。如今看來,這門婚事隻怕是顧夫人剃頭挑子一頭熱,顧家人卻是另有盤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