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潰敗

意識逐漸回歸,菅原京子從昏迷中轉醒,隻覺得身周無比火熱,左右兩邊都亮得耀眼。

緩了會兒神,她才發現那是取暖器,亮眼的正是火紅的燈管。

躺在藺草席榻榻米上,取暖器持續不斷地對她輸送著熱風,身上的千早與緋袴已經被烘幹,皺巴巴的。

她偏過腦袋,白色的足袋此時已是烏黑一片,旁邊能看見外麵的院子,以及一小塊湛藍的天空。

“……”

陌生的地方。

菅原京子想起身,隻是稍一動彈,遍布全身的酸痛也立即被激活,一下子將她打倒在地。

“唔……”

這邊動靜不小,終於引起了和室裏另外一個人的注意。

“還好你醒了,不然我都要開始懷疑是不是直接叫救護車會比較好了。”

聲音從頭頂的方向傳來,菅原京子艱難地抬起頭,在看清對方的臉後,立即皺起了眉。

“……”

彼此之間毫無關係,卻在這段時間接連遇見,她也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一直在跟著自己了。

宗穀對她的反應並不意外,如果兩人交換身份,他大概也是同樣的態度。

“菅原小姐。”

他現在關心的隻有一件事,“昨晚發生了什麽?”

“……”

即便渾身酸痛,菅原京子還是硬撐著坐了起來,又左右看了看,用問題回應問題。

“這是哪裏?”

“經營居酒屋的桐野家。”

桐野家的寬闊舊宅在附近難得一見,如果是當地人,宗穀相信她應該會有些印象。

“我是在院子的灌木叢裏發現你的。”

“是嗎。”

菅原京子回憶著昏迷前發生的事情,她似乎是在風雪中自己逃到這邊的。

“是你救了我嗎,謝謝。”

“不用客氣。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現在是什麽時間?”

“快到中午了。”

宗穀指了指還在發光發熱的取暖器,“我把你搬到這裏,再找來這些東西,也才剛過不到半小時的時間。”

“是嗎……謝謝。”

環視著陌生的和室,見到他麵前的桌上擺著中學教科書,菅原京子心裏意外了一下,但也沒說什麽。

“菅原小姐,昨晚發生了什麽事?”

“謝謝你的搭救,我該回去了。有機會的話,我會報答你的。”

她依然避而不答,卻很快發現在這種身體狀態下,要站起身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幾次失敗的嚐試過後,菅原京子又坐了下來,默默望著外麵。

“……”

她總不能在他麵前爬著離開這裏。

陽光照在院子裏,木製圍牆上幾乎見不到殘雪,底下也已經消融了不少,露出泥土的地麵。

“那個,桐野先生……”

宗穀依然坐在矮桌前,低頭翻著筆記,目光在桐野茜娟秀的筆跡上慢慢掃過。

“……”

菅原京子咬了咬嘴唇。

他當然不是突然變聾了,這隻是對她剛才聽而不聞的回應。

“桐野先生,能否借我用一下手機?”

宗穀又翻一頁,還是沒有反應。

他又不是“桐野先生”。

“……”

她當即決定不再做第三次嚐試,等身體慢慢恢複過來,自己想辦法離開這裏。

而這一等就是半個小時。

咕——

“……”

宗穀終於抬頭看了一眼,她背對著他坐在藺草席上,依然站不起來,隻能看見耳朵已經紅透了。

他放下筆,無聲地歎了口氣。

真是正經又固執。

“菅原小姐,要用些點心嗎?”

“……”

她的身形稍微有些動搖,“不用。”

宗穀就當沒聽見,起身離開了客廳。

聽見動靜,菅原京子回頭看了看,再次嚐試起身。

“疼……”

失敗不說,幹癟的肚子也再次響了起來。

咕——

從昨晚參與行動到現在,她已經快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

站不起身,更像是傷痛與饑餓的惡性循環。

“……”

聽見走廊裏的腳步聲,她又轉了過去。

啪嗒。

似乎有什麽東西放到了她身後的桌子上。

“隻有一些簡單的和菓子。”

這還是桐野茜幾天前帶來的點心,宗穀吃了幾塊,後來就忘記了,“菅原小姐不嫌棄的話,就隨便吃一點吧。”

她回過頭,桌上擺著一盤團子和大福之類的點心,樣式精致,旁邊還有一杯冒著嫋嫋白煙的熱茶。

咕——

“……”

菅原京子沒意識到自己盯著望了半天才移開視線,而宗穀早就在等著了。

兩人對視,他攤開手再次邀請,“請不要客氣。”

這不是施舍,自己也沒有請求,隻是普通的招待客人而已。

“……謝謝。”

說服自己後,她有些艱難地挪到矮桌旁,拿起了點心。

“我開動了……”

不知是點心本身品質出眾,還是饑餓在暗中美化,她隻覺得手上的團子比她吃過的任何點心都要美味。

眼見菅原京子一聲不吭地連吃了四五枚團子,宗穀剛要提醒她慢點,她就嗆到了。

“咳……咳咳!”

熱茶滾燙,他又起身去廚房調了杯溫水,遞到她麵前。

“咳……謝謝……咳咳!”

喝下大半杯水,她才好過一些。

“原來如此……”

疑惑擠走了心裏剛剛冒出的感激,菅原京子抬起目光,對坐的宗穀麵色複雜,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麽。

“你們潰敗了啊。”

......

西起比叡山,東至鈴鹿山,南北方向則分別以信樂山和野阪山為界,無數黃泉之女與黃泉軍,組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從四周緩緩壓迫,將圍獵的目標逼至中心的琵琶湖一帶。

來自近畿地方諸神社的神官和巫女們,也都集中到了這張大網的中心。一來是因為神社隻能配合這些天生靈體行動,二來這些除靈者也跟不上它們行進的速度。

壓力四麵八方而來,逃出黃泉後又藏匿了一個多月的凶靈,終於無處可逃,在琵琶湖附近現身了。

而後,遮天蔽日的黃泉大軍在一聲咆哮中灰飛煙滅,化作琵琶湖畔紛揚的無形灰雪。

至於神官和巫女們組成的除靈隊伍……

“……”

菅原京子頓了頓,才意識到坐在對麵的宗穀用詞極準,確實沒有更加貼切的說法了。

“……也盡數潰敗。”

“死人了嗎?”

她抿緊了唇,“不知道。”

“是嗎。”

宗穀隻是隨口一問,除了從雪裏挖出了眼前這位巫女小姐,他對靈覺者們並沒有多少實質性的關心;

作為回報,她為他描述了這件事的完整樣貌——雖然她自己並不知曉,從他口中說出的結果隻是一個大膽的猜測。

“桐野先生……”

“——敝姓宗穀,隻是在桐野家寄居一段時間。宗穀芳明。”

“抱歉,宗穀先生。”

菅原京子坐直身體,“恕我冒昧,宗穀先生作為普通人,為什麽會對我們的事如此了解?”

她到底是隸屬於神社的巫女——看她身上穿著的鶴鬆紋千早,還是比一般的兼職巫女更為純粹的職業巫女——和桐野茜有本質的區別,宗穀暫時沒有對她實話實說的打算。

“我有自己的途徑。”

“是嗎。”

菅原京子沒有追問下去,而是將自己之前見過並且還邀請過的桐野茜,當成了他口中的途徑之一。

靈覺上的差異,導致他們與普通人之間天然存在著隔閡。

如何向天生的盲人形容這個世界的五光十色?

但總有人能從隻言片語裏窺得一鱗半爪。

在她看來,宗穀或許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雖然他隻是個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大的……中學生。

“……”

坐在對麵的巫女不時望他一眼,神色還有些萎靡。宗穀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此時也並不在意,他還在消化她剛才說出的驚人事實。

從結果來說,他的願望已經實現:在近畿地方徘徊的黃泉之女與黃泉軍,都已經不存在了。

然而實際的情況並不是它們回到了黃泉,而是直接被消滅了——全被那隻凶靈一口氣吹成了飛灰。

這是哪裏冒出來的絕世凶靈啊……

宗穀有些頭疼。

更麻煩的是,來自黃泉的力量不懂得什麽是放棄,損失的兵力會得到源源不斷地補充。

用不了多久,琵琶湖畔又會成為黃泉大軍橫行的人世鬼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