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看穿

這個年代,她,她們,有一種沉浸在骨子裏的優越感。這種感覺的核心,來自於一個殘酷的現實———適齡未婚的男性在數量上超越了對應的女性太多太多。

為了避免陷入某種糟糕的處境,缺乏成就和地位的我,隻能保持單身。

———王洛

1993年8月15日晚11:21

集合點西南8652米薩斯大街老杜爾特旅館

———————————

唐笑笑推開門的時候,心裏也是頗為忐忑的。

盡管在朱存鉀麵前把自己扮成一幅依附者的模樣。但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她其實是依靠自己的學曆、能力、眼力、魅力,在25歲的年齡獲得年薪百萬職位的成功者。

她之所以來,是因為:王洛所做的,讓她並不排斥接近他。

王洛所表現出來的,看起來天真幼稚,但在實際行動中老謀深算,甚至凶狠犀利……這種人她也是見過的,絕不反感。比起和朱存鉀這樣一看就是經驗豐富、城府頗深的人,和這樣的人合作,往往收益會更高。

隻是,要合作的話,也要對方認可自己才行。朱存鉀應該是個大男子主義者,那麽展露出一幅弱女子的模樣是最合適的。但是在王洛麵前,展露出什麽形象是很難決定的事情。

她把長發披散在腦後,修了眉毛,畫了眼線,口紅和麵部的妝都上的偏濃———按她的判斷,王洛應該對女人的經驗不夠多,這種妝會更有吸引力。

她身上是一套淡黃色的西裝,既不暴露,也能完美的展示出身體的曲線———總之,要既展現自己的魅力,以獲得足夠的認同和好感,又不能讓對方覺得太容易,那樣的話會被輕視。

進屋之後一開始的交流是最關鍵的,不止是說的話,還有眼神的交匯、肢體的動作,她在下午的時候,在腦海中都預習了很多遍。

最好是能把他征服在自己裙下。如果不能,至少也要表達出善意,為以後可能的合作做好準備。

在門口,她猶豫了一會兒。為顯然是在的自己感到悲傷,又鄙夷了一會兒不能堅決執行行動的自己,在許多種矛盾的情緒交織下,她最後心一橫,推開了王洛的房門。

而她進屋之後,看到的景象令她大吃一驚。

王洛正站在桌子上,高舉著一根長杆,嘴裏念念有詞:

“神槍,射殺他!”

噫!這種……懷著羞澀、勉強鼓起勇氣、在進退的想法—之間猶豫,終於抵達目標地點,卻發現對方其實是個小孩子的事情,對一位在感情上經驗較為稀缺,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的女性,造成了成噸的傷害效果。

而那位煞風景大師、氣氛破壞專家、注孤生的可惡角色,在之後的反應也像個小孩子一樣,他把長杆放到身後,臉漲的通紅。

她很想甩門而去,很想啐在這個人臉上。但最終,還是人事部經理的本能占了上風。

她表現的落落大方。“晚上好。”

她說著,在**坐了下來。

看到她沒有哈哈大笑,他的窘迫感也慢慢消失了,放下了晾衣竿,坐到了桌子上。“晚上好。”

他笑眯眯的,是那種有些尷尬而又親切的笑,還對她揮了揮手。一時間,她覺得有些難以開口。

“你之後打算怎麽辦?”她跳過了預先準備的、現在已經不合適的曖昧話語,單刀直入。

“按事先準備的……救人”

“救人?你是說……”

“作為整體的……這座城市裏的人類。”

她略停頓了一會兒,盤算著這話的真假。“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這句話說完,她就後悔了。如果是為了朱存鉀,問這個問題是合適的;而如果是為了自己,那就很糟糕了。進來之後她原本的情緒都被破壞殆盡了,但是,她知道這種談話會帶來什麽效果,也並不希望會造成那種效果。

即使失望,但是有些話,在**,在擁抱中,在融為一體,體液的交換中,才能確定是真是假。尤其是,以她的經驗,他應該沒多少經驗———這種男人,在感情和欲望的驅使下,不習慣對女人說謊。

她正糾結著的時候,他開口了。

“首先是觀察,找到整個場景中的各個部分,然後尋找事件中的矛盾點。”

他指了指桌子上一本打開的書。

“矛盾廣泛存在於所有場合。比如生化危機場景,這個公司為什麽要把人們變成僵屍?矛盾點在哪裏?衝突又在哪裏?”

“我沒看過這個電影,也沒玩過這個遊戲,我對它的了解,就是———那公司幾乎沒有主動去這麽做。”

“他們所做的,就是研究、研究、繼續研究。說是對未知區域的好奇和探索也好,說是死心眼也好。他們的首要工作,是把研究進行下去。研究造成了什麽破壞,他們不在意———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目的是進行什麽破壞。”

“所有一切的基礎,就是這個。惡行的無意識性———就我看來,大部分人的精神,都無法承受純粹的惡行。他們在作惡的時候,都是把惡當做普通的事情,而不是意識到了‘我在作惡’,還能做到那麽大。”

“那麽,問題就簡單了。利用他們的這種本能————讓他們意識到:住在這座城市裏的是‘人’,而不是被圈養的試驗品。”

“這公司,為這座城市做了很多貢獻,市民們從他們那裏得到了很多好處,感謝他們、信任他們。而這種感謝和信任,就是他們不把市民們當成人的關鍵。所以,第一步就是抹消這種信任,摧毀這種感謝。我在電視台所說的,就是為了這個。”

唐笑笑仔細品味著他的話,覺得無法理解。不過他做的,能展現出他的強大,大概這些話是有價值的吧。“這樣有用嗎?”

“這種事還是有點把握的。如果這座城市裏的人還是‘人’,那麽事情按我預期的方式發展的幾率就是如此,至少有八成機會。當然,也有失敗的可能,任何事情都可能出意外。”

他的臉和眼神看起來倒是不像,不過這話應該是真的。她在心中對王洛的評價不由得下降了一些。而在她做著評估和揣摩的時候,王洛站起身,關掉了燈,在窗邊坐了下去。

唐笑笑的心頓時“砰砰”的跳了起來。

“他們是人,溫暖、柔軟、痛了會哭、抱在懷裏會笑。能救的話,還是盡量救下他們……嗬……”

唐笑笑站起身,走到窗邊,坐到王洛一旁。

窗外路燈的淡淡的光芒照在他們身上。風溫柔的吹過,幾縷發絲輕輕的飄揚。

不知何時,唐笑笑的手握在了王洛的手上。然後,她得到了想要的———以她事先沒有預計到的形式。

王洛在發抖。

這個瞬間,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他身上的一切……那些善良、軟弱、欲望、恐懼。

骨子裏的善良、習慣性的軟弱、摻雜了恐懼,顯得懦弱不堪的欲望。

一瞬間,她就做出了判斷:這個人不行。

這個人,也許有理論、有計劃、會辦事。但是,藏在那些下麵的,不是熾熱的野心,不是成功所必不可少的貪婪、野心、侵略性,而是恐懼、猶豫、善良、軟弱。

他的欲望———不像朱存鉀,看出了自己想找個依靠,就直接把自己拉上床的強橫。這個人的欲望,是想親近、又不敢直接明說的,屌絲、廢物、弱者的欲望。

而做了這樣的判斷之後,王洛之前的一些行為也有了理由。

他為什麽要在計劃的事情上說謊?為什麽不先說明黃金的事情?

如果他說清楚,大家也未必會不執行。

隻有一個理由:他害怕。

害怕出現意外,害怕別人在這件事裏占有主導權,害怕別人瞧不起他。

他接下來打算做什麽?當然不能說了!因為他自己也不清楚。

也就不過如此!說到底,不過是個有點小聰明的偽君子罷了。

也許順便還是個膽小鬼……她想到了剛進門時他的表現……也像是小孩子。

來之前,她準備了肉體上的結合和信息的探知;期待著某種浪漫的交匯,某種同類才有的默契,乃至肉體和心靈上的共鳴。

然而,來到這裏之後,全部落空的期待,讓她產生了極度的反感和厭惡。

在她心中原本就不多的、親近和拉攏他的意思已經全部消失。而在隱隱約約的發現王洛對自己的欲望之後,唐笑笑心中的蔑視感已經占據了大部分位置。

而再進一步,察覺到他可能處於恐懼狀態之後,認定他所做的可能是偶然和僥幸之後,她心中除了蔑視就再也不剩下別的什麽了。

銀行和電視台的行動策劃的很漂亮,但也就僅此而已。正因為做的很漂亮,大局已定,所以之後就不需要他了。

出一個好主意然後被搶功,做一個好計劃然後得到最大利益的是別人———這種事,在公司裏出過太多,她也見過太多了。

她想起在銀行的時候朱存鉀戰鬥的身影,與之相對應的是王洛在那裏的畏畏縮縮。

她想起了早上見麵時朱存鉀的驚訝表情和對自己肆無忌憚的打量,去市中心的路上,朱存鉀的揮灑自如。與之相對應的是王洛的早上的誇誇其談和晚上的畏畏縮縮。

一切都揣摩和分析清楚,結果也就隨之而定。

啊,這樣的答卷適合這樣的人。不過,沒必要刺激他。

“你是個好人,不過,希望你下一次想做什麽的時候,告訴我們大家。”

她的聲調依舊柔和,但聲音裏已經透出了冷漠和疏遠。

她的手已經收回,而在聽到她這些話的同時,王洛的手也不再顫抖了。

譴責、提及對方的錯誤———這樣能挽回剛進屋的時候發出的錯誤信號。

“就算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騙人總是不對的。”在冷漠之外,她的語氣裏還帶上了失望的味道。“希望你能信任我們。大家團結一心,才能走出困境啊。”

在消除那些信號的作用後,以另一種態度來進行勸慰,拉近彼此的距離。

王洛的嘴角上翹,展露出一個笑容。

“時間很晚了,我回去了。”

“嗯,好的。”

她的意願似乎是傳達到了,王洛的語氣沉著而鎮定。

於是,因為得到了超出預期的內容,她歡欣鼓舞著離開了。

她已經做出了選擇,很愉快。所以對於整件事中可能存在的異常,她沒有多想。

是因為什麽呢?因為本來就不習慣做這種事情嗎?是因為目標沒有給她提供足夠的理由嗎?是因為一度想要接近這個人而感到羞愧嗎?

無論如何,在最後做出決定的時候,人呢,始終是會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的生物。而在這一次交流中,唐笑笑身上的慣性、本能、判斷力、喜好,作為一個整體,綜合性的發揮了作用。

她沒有注意到,在她轉身離開時,背後那雙眯縫起來、盯住她背影的眼睛,以及那裏麵閃爍的,堅定而冷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