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萌芽形態的“欲望”

對於阿明來講,世界很單調。

自出生起,他的世界就一直很單調——隻要擅於奔跑,再大的城鎮都顯得很小,偏偏這座“城”本就很小——如果停留在最初的時期,“看不到便以為不存在”的那個時期,就這麽呆呆傻傻地活下去,這倒也沒什麽兩樣……

……但問題是他不屬於那個時期……或者說,在旁人都停留在那個時期的時候,他莫名其妙地脫離了那個時期——緣由已經記不清,但在那一瞬間他便明白自己是個異類——“窮苦人家的孩子成熟早”,他沒聽過這句話,也沒有相關的概念,但即便成長期缺乏營養,他還是勉強理解了這條邏輯,若要問原因的話,那估計跟“適者生存”有些許類似——原理不同,僅僅是有些“類似”而已,但他就是明白了這個道理……

同樣的原因,他也知道“看不到便以為不存在”是徹徹底底看過了這個世界的人才該有的想法,也隻有那些人才有資格去使用這種想法……可他沒看過,他隻看盡了這座小城而已,他沒看過一整個大世界——這時候抱著這種想法的話無異於自封視角,徹徹底底成為一個目光短淺、且再無新事物接受能力的“呆瓜”……同時他還知道,要在周圍人全部自封視角、全部變成呆瓜的環境裏順順利利地活下去……

……自己……就是“裝”,也非得成為一個“呆瓜”。

因此,他隱瞞了自己真實的想法;但“隱瞞”隻是“不表現出來”而已,他的“內心活動”是停不住的——就算缺乏營養,他的激素依舊分泌得略微旺盛,這避免了思路的僵化,但卻也將內心那封存的“真實”撓得很癢……

……隨著成長……越來越癢……

有時,他真的會痛恨自己不是一個“呆瓜”——是本能嗎?還是其他什麽?反正他無法成為一個“呆瓜”——這讓人活得很痛苦,真的——後來他找到了排解的方法,那就是看報紙,跟哥哥一起去買報紙,再借著兄長挑選的時候就著封麵簡單看一下——他知道以自己的年紀正兒八經地打開報紙去讀是很引人注目的,可前麵已經提過了:

為了順順利利地活下去,他得當個“呆瓜”!

所以,除開加入兄長所在的“攪拌隊”、讓自己跟他一起出工、一起買報紙的舉動顯得更加自然外,阿明便沒有了其他的舉動——人的適應能力是可以相當強悍的,照他所想,自己也許會一直這麽隱藏下去,直到自己終於能變成一個“呆瓜”——或是最終也沒法變成“呆瓜”,卻又再也忍受不了從而離開這個城市……然後死在圍牆外,也許會這樣吧……大人們說那外麵是“海”,很危險的地方,雖然他們這一輩人沒見過,老一些的人也都不願意說……

……但如果是一個不同於這個村鎮、沒去過的“新地方”的話……能死在那裏,沒準也不賴……

他是這樣想的,曾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掩埋”、將記憶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如果今早自己的兄長沒有選擇一家新報攤的話——這個城市不太大,雖然也是各種雜七雜八的小事聚一塊也能寫成“報紙”的程度,但各個“報攤”卻遵守著一項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每個攤位隻賣一種報紙,以確保每間店都有人去、都能得到收益——活著不易,人人都不會謙讓,但同樣的人人都“能”、也“會”、更“想”去爭取自己能得到的東西——這些攤主一個個可都不是“省油的燈”,雖然會出手幫自己這一點讓人有些驚訝,但那誰叫老頭店裏的“非賣品”中有那幅畫……

……偏偏那畫旁邊還有說明,標注了畫裏麵的場景是海……雖然早已看過類似的畫麵,雖然同樣知道那已經不是現在的海……但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老些的書籍裏應該叫“鬼使神差”吧……但他潛藏已久的思想確實被勾出來了,而且不經意間自己的“願望”也已經說出來了——最壞的結果是會被立即發現,然後徹底無法隱藏地被當成異類吧;但事實證明這些“呆瓜”還真隻是呆瓜而已,他們隻會感到恐懼,單純的恐懼——兄長“告”了“密”,但所有人除開被嚇到以外絲毫的思考都沒有,隻是很正常地結束工作,正常地跟自己一同回來,正常地吃著由他們也參與了處理的簡易食物……然後全家人一起罵了他一頓,再同樣很正常地各自幹各自喜歡的事,享受夜間覺前的“自由時光”——實質上的問題什麽也沒發生,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人的記憶也不是那麽可靠的,當即出事不嚴重的話,往後通常也沒有擔心的必要——或者說,這幫“成年人”的思想已經僵化到了如此地步,連會記仇的一歲孩童都不如的地步——如此,自己應該還能繼續偽裝下去吧,如果……

……那個老頭沒找上門來的話……

假裝沒看到,也就是瞄一眼、用單純的眼神“無意間”表示“怎麽有點眼熟”的意思,然後就像沒看到那樣走過去——“呆瓜”會這麽做,就算不是呆瓜,自己也應該這麽做,畢竟當時的“見證人”隻有他和兄長——自己哥哥無能,但眼前並不熟悉的這個人……

……也隻有傻子,才會想當然地認為他無能……

“小子。”

聲音很輕,但相遇的地點碰巧在一條沒有外人的小巷,因此阿明很肯定這老頭叫的就是他;可就算是呆瓜,這時候會不會回應也是兩說的,畢竟“有目的地前進”跟“隨意地散步”對“突然有不熟悉的聲音叫一個模棱兩可的稱謂”這種事的反應可謂是“截然不同”;想了想,他選擇了“走神”,介於“有目的”和“隨意”之間、更不容易露出破綻的方法——可即便如此,那老頭卻更是一跨步直接擋在了自己麵前——作為孩童,他沒有擠開對方的力量,可對方留出的位置也確實不是自己的體型可以鑽過去的程度……

“有什麽事嗎?”沒有直說,但睜大的眼睛足以表達出類似的含義;老頭確實遲疑了一下,這在能夠瞬間接住“攪拌工”突然襲擊的人身上非常罕見;但同樣四周看了看確認無人後,他卻迅速將一個東西塞到了阿明懷裏:

“……我知道現在的海不是這樣,但我店裏能找到的圖冊都在這裏了。”

阿明動也不動,好似聽不懂老人在說什麽——不能排除這個人想套自己話的可能性,他心裏明白,雖然被人知道這秘密也沒什麽實質上的“懲罰”,但隻有不怕孤獨的人才不介意自己被當成異類……

……但他怕孤獨……所以,為了“順順利利”地活下去,他才不得不變成“呆瓜”!

“可即便是那時候的海都很危險。”然而確認自己已經將包裹抱好後,老人也沒有進一步的脅迫,隻是側開身子讓出了路:“現在比以前麻煩了千百倍不止……就像你推不開我一樣,在成長到擁有足夠活下去的力量之前,請一直保持……就算擁有了自以為足夠的力量,也請永遠謹慎下去。”

阿明沒有理他,但他還是徑直抱緊了包裹,就這樣朝自己一直保持著的方向走了過去——話是好聽,但這時候無論老頭說什麽其實都不可信,正如“窮人家的孩子懂事早”,隻要不想歪,“安全方麵再怎麽誇張再怎麽‘小題大做’都不過分”這種事他還是知道的……

……

目測男孩走到了一個“安全”的距離後,芯啟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後他就這樣一直摸了下去,像是要“確認”什麽,更像一個發作中的病態強迫症晚期……

“如果要剝掉你的下嘴皮,我很樂意效勞。”

芯啟相當“憋屈”地瞥了九一眼……但他發問時的表情卻是老老實實的:

“我的頭發……還是黑的吧?”

“怎麽,十來天沒洗漱都不知道自己長啥樣了?”

“也不是。”芯啟微微苦笑:“船上房間有洗漱台跟鏡子……問題是那羊崽子(指小孩)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個須發皆白老態龍鍾的窩頭(俗稱,指駝背老人)……話說把(我們)在原住民眼中的形象都改變了,有這必要麽?”

其實有,相當有——無論芯啟還是九他們的外表在這個世界中都太顯眼了,對生意絕對沒多少正麵影響。

“其實以你的年紀來看,不留長胡子不長白頭發真的算是個奇跡。”九突然發現芯啟的說話方式正常了——她當即也是輕鬆了不少:“喏,瓶子給你……不過‘默不作聲從別人身上拿東西’,真的好麽?”

九遞過去的是一個很普通的廣口玻璃瓶,有些小賣部拿來裝糖果的那種——但瓶子正中央卻是“懸浮”著一個海藍色近球形的玩意兒,它有一頭偏尖,卻不知為何總體形狀不像水滴。

“還算好啦。”芯啟還在“確認”著自己下巴,畢竟“頭發”這種東西手頭沒鏡子的情況下確定起來有點麻煩:“我們隻是‘商人’,說句難聽的,‘恨不得將所有價值全吞入腹中的、貪婪的鬣狗’……沒讓他知道自己的東西被取走已經很給麵子了。”

“……其實就是強買強賣罷了。”九小聲嘟囔了一句:“但他的‘價值’還隻是‘萌芽’,這你應該知道吧……等‘成熟’了再收割不行麽?”

“還記得……上一次‘回家’之前倒數第二次生意麽?”

“……記得。”

“那個小女孩……跟這位所活著的世界,有什麽不同?”

“……她的世界……更接近我們的……”

“直白點講,更像是個‘和平時期’,而不是‘亂世’。”芯啟把話說得很開:“不是我說啊,‘生產’這種東西,還是和平年代才有心思搞——戰爭時期搶來的糧永遠比自己種的好吃,來得還容易,就像複雜而精美的菜色隻有糧食充足的時期才有機會去研究一樣……雖然性質不同,但她成長起來的概率還算是比較大的,至少也是書廂有膽量去‘栽種’的地步;可至於這位,實話說吧,誠然撞破圍城的都是內心動力無燃料都不會熄滅的怪物,但一頭撞死在城牆上的往往也是這些家夥……”芯啟歎了口氣,很長很長地歎了口氣:“為什麽所謂‘革命’到最後往往會變成‘尚未成功,仍需努力’,追根究底就是這個原因——又不是過家家遊戲,真想改變這個世界,孤身一人哪有這麽容易……”

“……不能介入嗎?”九不死心:“在沒有營養的情況下都不會死的芽,生長起來後更有價值吧?”

“誠然那樣價值更高,但別忘了介入的話我們得不斷去照顧他……時間也是成本,而我隻做小本生意。”

“可這一帶隻出了他一根‘芽’……一旦死了,就全沒了!”

“所以他吸引來了我們,而我們,也跟他做了交易,在他死亡之前把可接收的價值盡可能地全部接走……”芯啟低下頭,端詳著瓶子裏的藍色物品:“至於之後死不死,這個世界會不會在沉寂中慢慢滅亡……關我們什麽事?”

九有目的,她並不是為了單純的意氣跟芯啟爭論,她是確實想說服芯啟改變他的行事規律——可這男人似乎有自己的一套邏輯,不按照那套邏輯的話他不聽,按照了偏偏那邏輯又很完整,她找不到可以說服他的“理”——說“固執”吧,芯啟確實很固執,但要說那“固執”是貶義詞吧……

芯啟……又實實在在地活到了今天……

因此,九也隻能微微別過頭去,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旁人乍一眼都不容易看出來那種;可一旦配合上“前言”,那但凡不是個傻子都會認為她受了委屈……

“……喂喂喂!”於是,此時此刻芯啟也有點慌了:“放心,這東西知道‘度’,收取的部分不會對他未來造成影響的……而且我可是把探險通用常識跟危險地帶存活法則盡可能地一起包進去了,隻要認真讀不造成重大誤解,‘活下去’多半是做得到的……還有,來年的樹同樣會結果,如果他真馬上會死一點產生更大價值的可能性都沒有的話……

……為什麽我沒有馬上‘宰’了他收取全部價值,而是讓他就這樣拿著東西走過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