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明的傳承

顧弦跟在老黑身後,往休息區那邊走去。

老黑對他親切很多,有本事的人在哪裏都會被人尊重。

“這份工程倒是不忙,但挺危險的,畢竟是高空作業。

“其實我們原本的計劃是安排爆破的,但金主不讓,加上這種純鋼建築爆破難度極高,危險性挺大,還需要拿出一整套計劃,得額外花不少錢,維安就放棄了。

“你切割的時候注意點,金主有要求,每一塊鋼材麵積在一平米,不要太大了。別看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頭一次看見他們提這種奇奇怪怪的要求,不過麽,這世上奇怪的人多了去了。

“工程機甲和配套的工具都是租來的,別弄壞了,弄壞了要賠的。

“今天不用上工,你可以在這裏熟悉熟悉開拓者-12,或者熟悉熟悉環境。

“宿舍的話,這裏寬敞,大家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不願意擠在一塊,都是睡雙人間,你就分在我這組好了,正好我這邊剩一張空床,怎麽樣,不介意吧?”

顧弦搖了搖頭,反倒有一種親切感。

他從小長大的訓練營也是雙人間,他和老查理睡一間。

這是一座老式建築,一條長長的走廊,一邊是空地,一邊是排列整齊的門。

老黑帶著顧弦來到最後一扇門門口,敲門沒多久就開了。

一個身材幹瘦,有一頭鋼針一樣短寸白發的老人打開門。

他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了,麵容和善,見著顧弦有些好奇,又朝著老黑笑,抿著嘴。

一隻橘貓“喵嗚”圍在他的腳邊轉。

“這是老陳,這是新來的顧弦,學生仔,本事倒是挺大,我很喜歡。住在這,老陳你沒意見吧?”老黑看年齡以為顧弦是學生。

老陳連忙擺手,嘴角掛上歡迎的笑,卻不說話。

老黑帶著顧弦走進去。

房間不大,有兩張書桌,兩張空床,都很幹淨。

一張書桌上擺滿了精致的泥塑,還有一個未完成的半成品,正在上彩。

“這是老陳喜歡了一輩子的東西,”老黑笑著介紹道:“他玩泥娃娃有一手的。”

老陳紅了臉,不斷擺手,擋在桌子前麵,不讓他們看。

顧弦無意間瞥了一眼,泥塑很漂亮,栩栩如生。

“你沒帶衣服被褥吧?走吧,跟我來領生活用品,工地提供的。”老黑把顧弦叫出來。

走了挺遠,老黑才低聲小聲說:“你沒發現老陳有什麽問題?”

“不愛說話?”顧弦問。他觀察事情很仔細。

“也不是不愛說話,他舌頭讓人拔了。”老黑做了個拉扯舌頭的動作,“參軍的時候圍剿海盜,被抓住了,海盜逼問他,他打死不說,他們就拔了他的舌頭,去遲了就死了,現在隻是不能說話。”

顧弦臉色如常。

老黑在悄悄打量他,看見他沒什麽反應,好奇問道:“你,不介意這種事?”

顧弦搖了搖頭。

老黑鬆了口氣,笑道:“說起來,你倆也挺像,一個不愛說話,一個不能說話,住在一起倒不會有什麽衝突。”

顧弦心裏想著工程結束發工資這件事,問:“這裏的工程什麽時候結束?”

“半年左右吧。”老黑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能更快,但金主說這樣的速度剛剛好,不用太快,不明白為什麽。不過官僚麽,誰知道他們心裏打的什麽主意,咱們隻管做事,這種事情別去理會。”

顧弦跟著老黑領了東西,抱著一堆生活用品回到屋子裏。

老陳收拾好了他那一邊,雖然沒什麽可收拾的。

肥肥的橘貓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來的家夥。

老黑打了個招呼,忙自己的事去了。

顧弦收拾好床鋪,倚在**,正盤算著怎麽提升工作效率。

他想早點結束工程,早點拿到錢之後,也就能早點完成老查理的願望。

突然感覺有人在拍他,他扭頭一看,老陳抿嘴笑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他一隻手“喀嗤喀嗤”揉著硬硬的像是鋼絲一樣的頭發,一隻手遞過來一個橘貓泥塑。

看樣子是模仿地上趴著的這頭橘貓做出來的,拳頭大小,很漂亮。

顧弦措手不及,愣在那邊。

老陳笨拙的以示親切的笑容幾近於討好,得到顧弦像是抵抗的反應之後,皺紋逐漸回到臉上,要把笑容代替。

他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正要把泥塑拿回去,被顧弦抓住。

“謝謝陳伯,我很喜歡。”顧弦笑著說。

老陳刹那間滿麵紅光,笑嗬嗬地回到自己的桌子麵前,又開始做新的泥塑。

顧弦拿著橘貓,手指拂過橘貓的爪子,卻像是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

他皺了皺眉頭,仔細一看,橘貓的爪子是用一種渾濁的白色晶體製成的,很尖銳。

他的手指被劃開一道小口子,不知為何卻有些暈眩。

暈眩?

顧弦的視線落在老陳的背上,陡然間汗毛直豎。

是老陳要害他麽?還是什麽情況?

他想不出更多了,眼前一迷,陷入了一種古怪境地。

他像是靈魂出竅一樣漂浮在空中。

漸漸的,下麵的床、身體,地上的橘貓、書桌旁的老陳都不見了蹤影,被迷霧替代。

到底是什麽情況?

顧弦措手不及,眼前卻一花,看見了無比眼熟的地方。

這是哪兒?

他打量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卻渾身都在抗拒,下意識否定那個答案,不斷找著借口,譬如到處都一樣,眼熟很正常。

直到他看見那棵枯樹,整個人像是被閃電劈中。

枯死的海棠樹!

真的是訓練營!

怎麽可能!

我已經逃出了訓練營,訓練營已經被毀了一年了,怎麽可能還會來到這裏?

顧弦確定他已經逃出訓練營。

這裏是他的噩夢,也是大家的噩夢。

那場麵對教官和守衛的戰鬥讓他現在想起來仍舊手腳冰冷。

鮮血橫流,到處都是爆炸的機甲和死掉的同伴。

“跑!跑!”

他似乎還能聽見老查理的叫聲。

訓練營最終毀在了反物質炸彈的手裏,顧弦保證沒有人能從那場爆炸中生還。

那麽眼前這一幕又是怎麽回事?

這棵海棠樹,顧弦永遠不會忘記這棵海棠樹。

教官說盛開的海棠花紅得像血一樣,可惜顧弦從來沒有見過。

小的時候,他經常在休息的時候來到樹下,抬頭眯著眼,盯著刺眼的陽光看著那些枯枝,憧憬海棠花盛開的樣子。

這棵樹的一枝一幹,與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是夢麽?

顧弦清晰地記得他之前還在和老陳說話,下一秒就來到了這裏。

不可能是夢,夢怎麽可能這麽清晰。

那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逐漸變得冷靜下來,決定先探索一下訓練營。

訓練營很安靜,連一丁點風都沒有。

顧弦從生活區探查到機甲區,又探查到訓練區。

到處都是空****的,生活區沒有連綿的上下鋪,機甲區也沒有一台台排列整齊的高大機甲。

這裏除了那棵海棠樹,什麽都沒有了。

顧弦又回到了樹下,他靠在樹幹上,學著小時候的樣子,抬頭看向天空。

突然間,他眼睛一凝。

他在枝幹高處看見了一抹顯眼的橘黃色。

這是……怎麽可能!

他突然間覺得手腳冰冷,就像是經曆那場戰鬥的時候,最終麵對教官……

顧弦爬上樹,拿下那抹橘黃,果然,是老陳送給他的橘貓泥塑。

可是,它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把橘貓拿在手裏,仔細看了很長時間,最後像是明悟了什麽使命一樣,目光漸漸定在某處。

橘貓像是光一樣散去,隻餘下它的那片染血的指甲,整個訓練營地動山搖。

到處都是刺目的白色光芒,到處都在不斷震動。

合金牆壁一片跟著一片炸碎,厚實的大地龜裂無數深淵。

有千軍萬馬的嘶吼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它們像是海潮一樣疊加在一起,朝著這裏拍打,聲勢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清晰。

“轟!轟!”

顧弦的耳朵裏似乎隻剩下了這一種聲音,他的耳膜都要被撕開。

它們發出可怕的聲音,朝著顧弦耳朵孔鑽進去。

“轟!轟!”

漸漸的,他在這種喧囂的宏大聲勢中,似乎聽見了另外的聲音。

像是有人在說話……不,就是有人在說話!

聽見了,他聽見了!

“團長,團長!”

“衝鋒,衝鋒!”

“永痕守護者,衝鋒!”

“團長,我們會輸麽?我們會死麽?”

“小鬼,別怕。跟著我,別掉隊!衝鋒!”

“團長,團長,我要死了,我好害怕。”

“團長,你怎麽了,團長,衝鋒啊,衝鋒啊!”

“嗚嗚,團長,團長你怎麽了。”

說話聲戛然而止,隻餘下狂風的怒號聲。

然而在這怒號聲中,顧弦卻察覺到死寂和寧靜。

驀地,方才還在哭的聲音像是炸雷一樣響起,像是暴雨中翱翔在峭壁旁的鷹隼衝天而起。

“永痕守護者,衝鋒!”

白光驟然散去,顧弦隻看見一台殘**子的藍白色的機甲大步向著遠方的黑暗衝過去。

在它身後,無數台失去生命的機甲站在那邊。

它們化作廢墟,埋葬在這裏,守護著這裏。

“傳承!傳承!文明的傳承!”

一枚圓形的灰白色晶體“叮咚”一聲從虛空落下,碎成無數片,一片落在顧弦手上,化作貓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