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雪夜

夜深了,天上飄起鵝毛大雪,不一會兒,就在帳頂積了厚厚一層。

綠衣侍者見再耽擱下去,帳子極有可能被雪壓塌,隻得踮起腳尖,舉著刷子秉著呼吸,小心翼翼將雪掃下,結果輕微的“沙沙”聲還是驚動了帳中之人。

“什麽時辰了?”

沙啞的女聲如夢初醒,好似沒有一絲感情。

侍者不等旁人回話,忙伏到雪地裏,一動不動,豎著耳朵聽帳中動靜。

於是他聽到那位王後自鄭宮帶來的宮女阿瑟回答道:“公主,雞該打鳴了。”

之後又等了許久,沒聽到其他動靜,侍者正準備爬起來繼續掃雪,就聽那女聲歎了口氣,吩咐道:

“把那鳳鳥紋衣箱搬來,委屈我兒再將那些鼎簋隨葬命任毅領兵入大澤,捉一千野人殉了阿瑟,讓後殳給我滾!要跪就去王陵跪個夠!先王屍骨未寒,大半夜的,非要見我,有毛病!”

侍者嚇得肝膽俱裂,顧不得掩飾動靜,重重的趴回雪地裏,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相爺想見的哪是您啊?明明是公子好嗎!

要不是公子在此,大冬天的,年邁的相爺何不在鳳凰台待著?非要來野外受罪?

同一時間,大帳周圍響起一連串人體壓著積雪的“嘎吱”聲,顯然與他一般驚駭之人相當不少!

王後怕不是瘋了!

原以為先王薨逝,王後攜獨子公子白歸鄭,不過是故作姿態,隻為威脅楚國世家支持她垂簾聽政,攜鼎簋同行,也不過是做好了與公子魚打持久戰、割地自治的準備,沒想到

沒想到公子白竟一病不起!沒了!

更沒想到的是!王後竟打算將這象征楚國祭祀的禮器,隨隨便便跟著公子白葬在這野地裏!沒有陵墓,也沒有符合公子身份的棺槨,就這麽用一個衣箱!

雖公子白沒了,楚國國將不國,這些禮器也沒有再用的機會,可這樣,也太太荒唐了吧?

哪怕楚國去國,羋氏宗廟還有旁支祭祀,這些東西合該置於宗祠!

她一定是瘋了!瘋了!

侍者隻覺頭昏目眩,幾欲昏厥!

是啊,公子白沒了,那她就是楚國的罪人!她才不會管旁支的事!

大紀不會承認兄終弟及這回事!

自古王位都隻能承自於父,公子魚若想登位,除非他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其兄、剛葬入王陵的先王拖出來,往他身上潑髒水,再由楚相上表上國,說先王不堪為王,懇請上國為了楚國社稷著想,允公子魚補上

且不說紀帝會不會同意,就說楚相後殳,也與公子魚不是一夥兒的,再者,先王仁善之名遍布列國,想要往他身上潑髒水,根本就沒人會信!這事兒從根本上就不可能!

所以公子魚才會在先王薨後,與王後爭奪年幼的公子。

結果現在公子沒了!本該接任楚國王位的公子白,他死了!

對諸侯國早就失去掌控,如今就跟吉祥物差不多的紀帝怕不是睡著了都要笑醒!

她怎能不慌?怎能不瘋?

王沒了,公子沒了,國也將要沒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她這個王後,也就不再是王後了。

沒有公子在手,無利可圖之下,女兒多得數不清的鄭王不會接納早就鬧掰的她,而公子白病亡的消息傳出去,她也將遭到楚國世家的集體討伐!史書也絕對會將她記成罄竹難書的惡婦!

但這些都不是他們這些侍者最怕的。

作為近侍,他們最怕的是殉葬!

雖然王後吩咐任將軍捉野人充數,可大澤何其廣袤?天又下著大雪,這些野人慣會躲藏,豈是想抓就能抓到?

到時候還不是要他們湊數?

幾乎是王後話音落下的瞬間,大帳中就傳出了壓抑的哭聲,和小聲的勸解:

“公主,天冷,公子身份尊貴,豈可用野人殉葬?又怎能屈於衣箱之中?不如”

說話的人名為支離,長得極其俊美,聲音也悅耳極了,近侍們一聽,就認了出來。

原以為王後寵信此人,必會聽勸,收回盛怒之下明顯就不合理的命令,哪知他話沒說完,就聽王後冷冷嗬斥:“閉嘴!”

顯然,她並不讚同支離的話。

支離是她出嫁前的戀人,本也是世家子。

年幼時,她甚至以為一向寵愛她的父王會允許她嫁給俊美溫柔,且深愛著的支離,事實證明,王對公主的寵愛,與父親對女兒的寵愛,根本就是兩碼事!

鄭王寵她,不過是為了替她在諸國揚名,好提高她的價值,吸引他國求娶,從而結盟幫他與國內世家對抗!

最終,他選了與她年紀相當的楚王,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將她嫁了過來。

楚國強盛,地廣兵強,與鄭國接壤的同時,楚王還仁弱,真是天賜的聯姻對象!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楚國有極擅軍事,素有慳吝之名的公子魚,一點虧也不肯吃,再加上她心生怨恨不願幫忙,十年過去,鄭王一點力都不曾借到。

她之所以怨恨鄭王,不僅因為長達十幾年錯付的親情,還因為嫁入鳳凰台的時候,帶著自願淨身入宮的支離。

活到十幾歲,她才知道,她一直為之自傲的幸福都是幻影,她以為唾手可及的,也永遠得不到。

她不過是權勢這盤棋上,微不足道的一顆小棋子,為了父王的野心,她必須獻上自己珍視的一切,遠走他鄉,過上她並不喜歡的生活

見支離低頭不語,隻暗暗看著她懷裏的孩子垂淚,任袖忍住心底的抽痛,淡淡道:“我心裏有數,支離!”

支離點點頭,背過身去擦幹眼淚,將阿瑟清空的大衣箱搬了過來,輕輕放到她身前。

任袖歎了口氣。

在她幼時,鄭王曾不止一次將她抱在懷裏,感慨“可惜吾兒錯生女兒身”,不僅是因為她聰慧,還因為,她擁有一個卓越的王,最該擁有的大局觀。

顯然,從小接受士大夫教育的支離,並不具備這一點。

大帳內種種,跪在賬外的侍者隻能猜個大概。

原來王後並沒有那麽重視她唯一的孩子,也沒有那麽在乎楚國社稷,至於老邁的楚相後殳,在她眼裏,甚至不如奴仆。

正這麽想著,侍者就聽得拒馬之外傳來兵戈相擊之聲,隨即楚相後殳手握短劍,帶著從人闖了進來,剛到大帳門口,就須發皆張、目眥欲裂,怒吼道:

“鄭姬!任袖!你這惡婦!楚國的罪人!老夫今日必手刃汝於劍下!”

帳中香爐早已冷透,懷中雉子也早就僵硬,楚王後低頭看著他青白的眉眼,擦掉他臉上沾著的淚滴,像抱著最珍視的寶貝,不舍的將他抱起,放進了身邊那隻漆了鳳鳥紋的衣箱裏,隨即“嘭”的一聲,幹脆的蓋上了蓋子。

既然已經去了,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就不用那麽講究了。

大紀崇尚的紀禮,私底下她一向嗤之以鼻。

吾兒命短,吾便替他活!

該是他的,永遠都是他的!

誰也奪不走!

摸著光滑的衣箱蓋子,任袖抬起袖子擦擦眼角,伸手摸起胭脂盒,飛快的沾了胭脂抹了嘴,又往紅腫的眼皮上薄薄的抹了一層,這才揮手招來跪在塌下的健奴,讓他坐在自己身後。

見他迅速擺好姿勢,任袖飛快扯開領口,斜倚到他胸前,冷笑一聲,對著帳外,一改之前冷硬,柔媚中帶著戲謔,朗聲道:

“先王屍骨未寒,叔叔仗劍夜闖本宮寢帳,莫非,是欺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