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南邊有貴人

托勇毅將軍的福,今冬大澤沒有野人為患,因而哪怕大雪斷斷續續的下了大半個月,從齊水到宿城這條道上,行人依然絡繹不絕。

行人多了,寬闊的官道上存不住積雪,一片雪白的原野之中,這條蜿蜒的褐色土路,襯著野地裏稀稀落落的枯樹、野草,別有一番蕭瑟的美。

一輛寬敞結實的輜車歪斜的停在雪地裏,車夫汗如雨下,扶著備用的車輪,企圖盡快替換掉損壞的那隻,好早早上路,結果越急越不順利,越不順利越急,急得他都快哭了!

不遠處有隸臣滿臉煙灰,正在埋鍋燒水,濕潤的柴火嗆得他不斷咳嗽,婢女一邊罵著,一邊拿著扇子扇風,生怕濃煙飄到主人那邊嗆到主人。

四麵通風的簡陋木棚掛著輕薄的素白紗幔,棚中有席,席上鋪了軟墊,張元寬袍大袖,挺直腰板正坐在軟墊上。

在他身前,擺了張雕花桃木案,案上躺了張華麗的髹漆描金梓木瑟,瑟旁又有一隻青煙嫋嫋的青銅錯銀三足香爐。

此時,他正微眯著眼,歡快的撥弄著絲弦!

寒風吹來,紗幔與雪白須發齊舞,好一番仙人氣度!

張元陶醉的享受著,就聽香蓮兒搓著臉跺著腳,在邊上轉來轉去的念叨:

“爹爹!都這種時候了!你怎麽還有心情鼓瑟?!趕緊把我氣死算啦!”

之前張非派了兩回從人過來打探消息,結果什麽都沒打探到。

後來他又親自出馬,過來見了宿城太守齊珩,還有病得不輕的後殳。

前者一問三不知,隻知道天天到王後營地報道,除了哭訴王後與公子不願見他,就是大罵蔣、梁、後、張四家無德,不好好輔佐公子,以至於公子魚把持朝政,獨霸鳳凰台。

後者成天顧左右而言他,裝作立馬就要斷氣的樣子,一點消息都不透,反倒催他回去守好齊水。

冠冕堂皇的話說得好聽極了,說什麽如今先王已逝,公子還未即位,國內動**,怕是還要許久才能安穩,此時邊境必須嚴防死守,公子還仰仗張公雲雲。

政治手腕欠缺的張非實在沒法,消息打探不到,王後又以孀居為名不見大臣,他不得不铩羽而歸。

於是張元隻得親自來了。

從齊水過桑丘,又經過了好幾處小城,一路上都安安穩穩,沒想到眼看著就要到宿城了,他卻開始整幺蛾子了。

非說這兒雪景甚美,要坐車去野地裏鼓瑟,原本一路向東,天黑前就能抵達宿城,結果都半下午了,他愣是要往南去。

張元年近古稀,這些年越發任性妄為,打定了主意,從人侍者誰也不能把他怎麽樣,隻能聽從。

去野地裏也沒啥,這一段本就是個狹長的小平原,就算是野地裏也能行車,再說他們出來的時候帶的奴隸很多,雖然天冷凍死了幾個,餘下的清理道路也夠了。

原想著若是一邊掃雪一邊慢悠悠的走,也出不了大事,可老太爺非說掃了雪,雪景就不好看了,死活攔著不讓掃!

於是馬車就這樣倆眼一抹黑的進了野地裏,在那半尺高的積雪上趟,那叫一個刺激!

所幸一路慢悠悠的走了十幾裏地依然有驚無險

剛這麽想,就聽車輪“哢嚓”一聲!竟是被積雪下藏著的土坑給磕壞了!

事情鬧成這樣,張元不但不著急,反而任由車夫自己慢悠悠的換車輪,他則擺開儀仗,在這野地裏自娛自樂起來!

感覺就跟腦子有坑一樣的!

本來今天抓緊一些,天黑之前就能到達宿城,這麽一耽擱,怕是半夜都到不了!

眼看著今晚就能結束長途跋涉,睡上高床軟枕,結果硬要拖拖拉拉的待在野外受罪,真是想想就夠了!

而且,就算雅興來了,非要在這野地裏多待會兒,好欣賞一番雪景雖然香蓮並不覺得這裏的雪景與之前幾天的有何不同,至少也該把帳篷搭起來啊!

這夏日裏的紗幔,除了好看,有什麽用?

“香蓮兒,莫急!莫急!今早啟程之前爹爹已經卜過一卦,今日南行必遇貴人!走得太快,萬一早早進了城,與貴人錯開了怎麽辦?”

張元老神在在,甚至覺得香蓮兒惱火的神色十分有趣,又換了首歡快的曲子。

他還打算繞著宿城轉兩天呢!

若是直接進城,按照他兒子張非的法子來,結果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

後殳不賣張非的麵子,不見得就把他張元看在眼裏。

說起來他們不過是在張家旁支罷了。

這事兒得另辟蹊徑。

他這麽想,卻不告訴小童兒,任由香蓮兒在那嘀咕:

“除了您這樣的,這種天氣哪個貴人會跑到野地裏來挨凍?誰都恨不得長對翅膀飛著趕路哩!您可行行好吧!萬一凍病了,大兄非得拆了我的骨頭!”

一大家子都板板正正的,就沒個活潑人兒!連從小養大的小童兒都有長殘的趨勢了!

苦也!

張元苦著臉,立刻又換了首可憐巴巴的曲子。

這傻孩子喲還真以為他這是在偶遇貴人。

殊不知,他隻需要帶著這麽大一群人,打著齊水張的旗幟,繞著宿城轉幾圈,有心的貴人自會送上門來,哪需要什麽偶遇?

非就是做事太古板,偷偷摸摸來,偷偷摸摸回,王後就算想見他,也見不著啊!

現在那楚國最尊貴的母子倆,情況還不知如何呢!

這麽一想,曲聲便真切的哀傷起來。

香蓮兒聽得揪心,撓撓頭,惱火道:

“還有,您蓍shī草都數不對,卜的卦能準嗎?上次您卜出第二天天晴,一大早就高高興興出門爬山,結果剛到半山腰就下了雨,害我也跟著淋成落湯雞”

眼看著天就要黑了,香蓮兒越發沒有好氣,甚至開始掀他的老底了,張元忽的做了個“噓”的動作,示意他聽

“你看吧?也有和老夫一般的雅人哩!”

張元滿臉激動!沒想到魚兒這麽快就上鉤啦!

那聲音雖未成調,卻一聽就是玉塤發出來的!

這可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

香蓮果真細細聽去,結果那聲音竟停了!

張元便又開始鼓瑟。

見那塤聲久久不來,香蓮又開始鄙視自己,張元急了,鼓瑟之時不由帶了詢問之意。

小老弟,你咋還不來呢?老夫等得心焦啊!

曲子時而激越時而幽怨,彈了兩段,那塤聲終於又響起來了!

“鈴奴,且去尋一尋!”

張元激動極了,手上不停,忙吩咐從人。

從人應聲去了,張元也想跟去,走了兩步,被風一吹,還是回到火盆邊上,幹咳兩聲吩咐婢女:

“還不端湯來!”

香蓮兒鄙視的看了他一眼:“水還沒燒開呢!好好坐著等吧!我去看看怎麽回事!說什麽貴人,沒準兒是哪家的逃奴呢!”

“快去吧!萬一真是哪家的樂師偷了主人的玉塤出來,咱把人捉了,改明兒我帶著你上門蹭飯去!”

這話是越發不著調了!香蓮兒忙捂著耳朵往外跑。

跑了沒幾步,就見鈴奴抱著一凍得縮成一團的華服女公子過來了。

香蓮兒撩起紗幔把人讓進來,婢女立刻添了個炭盆。

張元見那小童還是凍得厲害,忙解下身上溫熱的毛皮大氅將她裹了,又吩咐侍者搭帳篷。

帳篷眨眼就搭好了,有那眼明心亮的婢女不消主人吩咐,就端了剛煮好的羊乳過來。

結果那女童接過杯子,卻顧不得自己喝,而是哆嗦著手,掀開她自個兒的小鬥篷,從懷裏掏出隻瘦骨嶙峋、比小奶狗大不了多少的白鹿!

張元悚然一驚,竟是不顧儀態的站了起來!

鈴奴忙跪下,解釋道:“女公子一直縮成一團”

他真沒發現她懷裏竟有這麽一隻白鹿!

張元輕輕揮手,示意他退下,又從婢女端著的托盤裏拿起另一杯羊乳,一邊喝,一邊問:“女娃娃是哪家的啊?可是走丟了?跟爺爺說,爺爺等下就送你回去。”

他想,不管這是誰家的女公子,他都要為自家小孫孫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