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傳承

7月29日,巳時三刻,知立。

“安成,為什麽城牆上居然沒有一個人守衛?大家都在哪裏?”完成傳遞信息任務後的雨秋平長舒了一口氣,就向福島安成問道,“害的我剛才差點被織田家才城門口追上,這可多冤枉啊。”

他邊說邊順手打開了天守閣的一個櫃子,裏麵一遝紙記錄了知立城存有兵器鎧甲的數量,另一遝則是這些奴隸的賣身契。雨秋平把兩遝紙收入包裹,忙完了才發現,福島安成一直沒有回話。雨秋平有些怪異地看向一貫老實忠厚的福島安成。

福島安成苦笑了一下,“請大人跟我來。”

·

福島安成帶領著雨秋平從天守閣離開,沿著一條小路,來到了知立城的兵營。

推開兵營的城大門,裏麵的景象讓雨秋平訝異不已。

本應該全力備戰,駐守城牆的衛戍部隊,此刻卻三三兩兩地呆坐在地上,靠著草垛,或是幹脆六神無主地四處徘徊,整個軍營頹廢得不成樣子。

“你們這是在幹什麽!起來準備作戰啊!”一路上辛苦趕來的雨秋平,看到這些人居然頹廢至此,不由得憤怒地大喊道。

巨大的喊聲引起了奴隸們的注意,他們看到是雨秋平來了之後,眼光中滿是喜悅和感激,但轉瞬,就又變成了那種無奈和頹廢。

“你們家裏都很好!也都安頓好了!家人在等著你們回去呢!你們這樣怎麽行!”雨秋平氣哼哼地把包裹裏的家信拿了出來,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家人還等著你們回去呢!”

“大人,你怎麽來這裏送死啊。”一向以硬漢形象著稱的吉崗勝政此刻卻也是沒精打采,“大人你這麽好的人來這裏送死幹什麽?”

“怎麽就送死了呢!”雨秋平攤開手,想要鼓舞他們的鬥誌,卻收效甚微。

“大人,小人們,再也回不去了啊。”福島安成苦笑了一聲,“大人沒看到外麵那一百多騎兵麽,有他們在,小人們一出城就會被追擊,一個人也休想活著離開。”

“那就努力守城啊!守住了不就好了麽!”雨秋平不解地質問道。

“怎麽守啊,大人,”禦前崎仲秀接過了話頭,“聽撤退的軍隊說,織田家這次足足來了6000人啊!我們這兩百多人能幹什麽?”

“我們這兩百多人,想守城,連城牆都站不滿!我們的盔甲都是七七八八的,有的是繳獲的,有的是爛的沒人用的,有的是自己做的,都沒有靠旗,打起來連身份都辨認不了,認不清誰是自己人!怎麽打啊!”禦前崎仲秀苦笑道,“北城城牆都塌了一半了,織田家隨隨便便來個200人我們就死定了。他們會花一刻鍾確定我們是不是在唱空城計,再用一刻鍾把我們殺光。”

“監軍呢?那些監軍呢!”雨秋平憤怒地轉移話題。

“跑了,都跑了,”禦前崎仲秀嘿嘿一笑,“前天,一聽到織田軍來了,二話不說就往東邊的山裏跑去了。城下町的百姓們能走的也基本都往山裏跑了。”

“那你們怎麽不回撤啊!”雨秋平問道。

“我們怎麽撤啊大人!您在開玩笑麽!”禦前崎仲秀目瞪口呆地看著雨秋平,“我們一撤,駿府城家裏的老老少少都是一個死字啊!”

“知道就好。”天野景德忽然冷冷地說道。

“天野大人,你別這樣。”雨秋平瞪了一眼天野景德,後者卻不以為然地沒有理會。

“嘿嘿,我們這兩百多人,必死無疑啊,一條活路都沒有。織田家一來,我們的末日就來了,”小川佑冬已經喝的滿臉通紅,“還有啥好說的。”

“既然知道沒有活路,你們為什麽不站起來抵抗!”雨秋平憤怒地質問道,“勇敢的去拚搏啊!去守城啊!待在這裏混吃等死算什麽啊!就算你們在這裏什麽都不做,不還是要死的嗎!”

兩百多個奴隸士兵逐漸聚集到了雨秋平身旁,但都是一副頹廢的無力表情。

“大人,我們保護你突圍吧,大人直接向著東邊的山區跑,有機會跑掉的!”

“對啊,大人,請您快走吧!我們拚上一條命也要送您離開!”

“可我來這裏,是帶著你們一起守城啊!”雨秋平向著他們喊道,“瀨名大人說了,隻要我們守住知立城三天,就可以免除你們的奴隸身份啊!”本來以為這句話可以鼓舞士氣的雨秋平,卻意外地發現,眾人還是一副,毫無信心與希望的表情。

“不可能的大人,”福島安成無奈地說道,“守不住三天的,我們隻能死在這裏了。”

“守不住三天也要英勇地去作戰啊!你們不是打過土匪的麽!”

“守住三天!就可以不用再做奴隸了!你們難道不想成為一個自由的人麽!不想為之奮鬥麽!”雨秋平振臂一呼。

然而,大家卻沒有任何回應。

雨秋平忽然有些迷茫。

“就是說,既然要死,”禦前崎仲秀沒好氣地笑了一聲,“也要挺身而出英勇戰而死嗎?”

“沒錯。”正在氣頭上的雨秋平冷冷地回答道。

“那麽…既然橫豎都是死,我們混吃等死,還是英勇戰死,不都是無意義的嗎?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啊。”禦前崎仲秀快速說道,想看看雨秋平如何解釋。

“沒錯。”雨秋平依舊平靜地回答道,但是內心已經如翻江倒海一般,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在於恐懼鬥爭。

是啊,每個人都是要死的。那麽,是什麽,支撐著我們,不斷的努力呢?

是什麽?是什麽讓人們努力地走過人生之路。

禦前崎仲秀痛苦地抓著腦袋,將腦袋深深埋入膝蓋中,“我早就該明白啊!”他低聲說著,像是懺悔,又像是埋怨,“從我們成為奴隸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了這輩子都要在水深火熱中煎熬,永無出頭之日,一輩子沒有自由,被人奴役。我偏偏還在幻想著,我們會和其他奴隸不一樣,有朝一日會過上好日子的。”他流著淚,看向雨秋平,“大人就曾經給過我們希望,讓我們覺得,人生還是有希望和光明的啊!”周圍的奴隸,聽到這句話也紛紛感激地看向雨秋平,最後卻都歎了口氣。

“可是到最後,還不是無意義的死去。死了,什麽都不知道了。”禦前崎仲秀無奈地看向天空。天空中逐漸密布了厚厚的烏雲,遮住了太陽。

“是啊,這都毫無意義啊,”雨秋平忽然有些癲狂地笑了下,讓奴隸們都有些驚訝不已。“無論我們出生於什麽樣的家庭,無論我們如何成長,無論我們曾經過著怎樣愉快幸福的人生,無論我們懷揣著什麽樣的夢想。”

“人,總歸都是要死的。被殺死也好,病死也好,老死也好餓死也好,都是要死的。”雨秋平說著說著,思路變得清楚,情緒卻變得激動。他忽然明白了,在潛意識中,在一直未被喚醒的人性深處,是什麽支撐著必將死亡的人類,幾千年不斷的努力。

“那我們的人生,難道就都是毫無意義的麽!我們降生到這個世界,難道從一開始就是毫無意義的麽!”少年的怒吼,仿佛喚醒了自然一般,天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不光是奴隸們,連身後的親兵衛,查理,和天野景德,也都被少年那股超乎尋常的感染力所吸引。

“還是說!我們的祖先!開辟這片土地的祖先,撫育一代一代人成長的祖先,那些為了家族延續與光榮,拋頭顱灑熱血的先輩們,還有養育我們長大的父母們,他們若是死了,也都是毫無意義的麽?”雨秋平聲嘶力竭地喊著。周圍的人,雙目盡赤地聽著。

聲音短暫的停歇,天地仿佛也鴉雀無聲地聆聽著少年的怒吼。天色越發地暗淡,仿佛開幕前的緩緩降下的幕布,院場一片漆黑,隻為了等待主角的登場。

“不!不是這樣的!”怒目圓睜的少年,用一聲怒吼震動了整座城市,連城池外的織田家也聽的一清二楚。

“隻有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能夠賦予死去的人意義!”雨秋平高聲喊出了問題的答案,那人類繁衍與傳承中深埋著的記憶。“隻有還活著的人!能想起祖先的偉大,我們就也會有雄心壯誌去建功立業!能想起那些可敬的人們,我們就也會修身養性有所成就!能想起愛我們的父母,我們就也會疼愛撫育自己的子女!能想起犧牲的先烈,我們就也會不懼犧牲的為家族拚搏!能想起他們寶貴的意誌!傳承他們的意誌!”強烈的吼聲直刺每一個人的內心,仿佛一下子掀開了隱匿已久的寶藏箱,讓他們意識到了,人生的意義。

“而我們!今天勇敢地奮戰!甚至去犧牲!就是要把我們的意誌,托付給後來的人!這是我們注定會死亡的人類!對抗著殘酷現實的唯一辦法啊!”眾人皆是一愣,緊接著,胸中的烈火熊熊燃燒。

雨秋平從懷中一把扯出奴隸們的賣身契,憤怒大力地一把一把把他們扯成碎片,拋向空中,“從現在起!你們都是自由的人!就算我們注定死亡,也要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擺脫奴隸的身份,為了自由而戰!”奴隸們,不,現在是足輕們,看著那一片片飛舞的碎片,熱淚盈眶。

天空中烏雲聳動,劇烈地撞擊著彼此。

“把我們的意誌!托付給還活著的人!托付個你們的子女,你們的弟弟妹妹,你們家族中所有活著的人!讓後代他們在以後可以自豪地想起,他們的先輩,曾經努力地為了自由而拚搏!”雨秋平再次振臂高呼,這次得到的,是兩百多個漢子發自內心的怒吼!對著天空,對著這殘酷現實的怒吼!

雨秋平忽然有一些詞窮,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話語,來結束這次演講。什麽樣的話,似乎都力度不夠。

終於,那句話,在腦中閃過。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撕破了黑暗的幕布。一時間,天地星辰為之失色。這個名叫雨秋平的少年,隨著這聲高呼,登上了戰國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