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麻煩

萬曆三年,春。

三月的京師近郊,正是‘風暖花草香’的時節。

京師西南不足三十裏的長陽嶺下,山水林蔭之間掩映著一座高牆紅瓦的精舍,精舍的偏廳是個書房,四周的書櫥上擺滿了書籍,經史子集應有盡有,偏廳正中擺著一張精雕細琢的黃花梨長桌。

陸繹一襲懶衫歪坐寬大太師椅上,手捧著一本刑名卷宗,百無聊賴的隨意翻看著,猛然歎了口氣。

魂穿大明朝已經一年了。

也是老天眷顧,讓他穿越到了權貴人家。

父親是嘉靖朝赫赫有名的錦衣衛指揮使陸炳,這個身體的原主也曾襲官至正四品的錦衣衛指揮僉事,更是做過錦衣衛指揮使。

天下皆知陸家是聖眷優渥的天子心腹。

隻可惜盛極而衰,嘉靖皇帝駕崩後,陸家就走起了下坡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隆慶皇帝繼位後,以陸繹“君前失儀”之罪罷免了錦衣衛都指揮使一職。

沒了皇帝庇護,失了聖寵,政敵仇家紛紛彈劾,清算起了父親陸炳的罪責,很快陸繹也被入獄抄家,憂慮之下病死在了獄中,被魂穿而來的陸繹奪舍重生。

好在隆慶皇帝念在陸炳侍奉先帝勞苦功高,沒有趕盡殺絕,赦免了陸繹,允許他冠帶閑住。

陸繹出獄後,在京郊買了一塊地,置下了這處精舍,做了個淡泊名利的富貴閑人。

隻是古代沒有娛樂,對於現代人而言,簡直無聊透頂。

“官人,你來嚐嚐,這是今天早上剛剛買來的,可好吃了。”

愁緒間,耳邊忽然響起嬌脆悅耳的聲音,一隻纖手捏著一枚嬌豔欲滴的鮮果送到了他的嘴邊。

陸繹抬頭看去,頓時滿眼寵溺。

隻見妻子袁今夏一身文士打扮,眉眼靈動,難掩傾姿,小臉上期待滿滿,似是等著陸繹誇讚。

兩人成親數年,袁今夏如今也做婦人打扮,隻是言行舉止卻依然不失少女性情。

像是如今這般百依百順,賣力討好的模樣,陸繹不用猜也知道自己這位閑不住的小嬌妻定然又是靜極思動,想要進城去遊樂了。

所幸左右無事,陸繹也就由了她,當即無奈起身,歎息一聲:“走吧,夏賢弟,今日又是哪裏的堂會啊?”

袁今夏臉上猛然綻出喜色,剛要歡呼,對上陸繹那一副揶揄的眼神,頓時俏臉一紅,輕擺袍袖掩飾道:“也沒有,就是聽人說顯華寺的大師極為靈驗,無論求官還是求子都有求必應。”

“嗬嗬!”陸繹失笑,他雖然受世宗皇帝影響與僧道都有交集,但是這些事情他是不信的。

不過嘛,權當是陪袁今夏去散散心吧。

陸繹剛要答應下來,前廳突然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就聽見外麵傳來官家忠伯驚慌叫道;“大人,外麵來了群錦衣衛。”

大明一朝,錦衣衛登門,絕無好事。

“家抄了,人也下獄過了,難道皇帝非要對陸家趕盡殺絕嗎!”袁今夏小臉憤懣,眸中盡是愁慮。

陸繹臉色沉靜,安撫的拍了拍袁今夏的香肩,昂然步出。

府外。

陸繹身影走出,門外候著的錦衣衛紛紛抱拳行禮,其中一個麵白清臒的太監手中捧著聖旨,喝聲道:“旨意到!”

陸繹跪拜下來,就聽太監嗓音尖細的宣讀聖旨道:“陸繹司職起複,禦前待命。”

“陸繹,謝聖上隆恩!”

太監臉上笑容綻出笑容,忙把臂扶起陸繹,笑眯眯道:“陸大人,真是可喜可賀。”

陸繹微微一笑:“有勞公公!”

太監湊過來,小聲提點道:“此遭大人起複,可是張閣老,馮大伴美言。”

陸繹臉色一肅:“陸繹省得了。”

錦衣衛儀仗遠去,陸繹卻沒有多少被起複的意外驚喜,一臉平靜。

隻有他清楚,這些年他是如何苦心造詣的暗中布局謀劃。

世人很少知道,陸家衰敗了,但父親陸炳權傾嘉靖朝數十載,留下了多少的人脈關係。

當今內閣大臣張居正,曾受過陸炳的恩惠,一直想感恩回報。

而大伴馮保,昔日更是被陸炳保舉,才坐上了嘉靖朝的司禮監秉筆太監。

陸繹穿越而來,熟知曆史,更是知道,張居正和馮保暗中結成一黨。

張居正不甘首輔高拱之下,一直想要取而代之。

高拱黨羽眾多,他們需要一個幹練心腹的人,來黨同伐異,排除異己,穩固權位。

而陸繹就是最佳人選。

陸家父子執掌錦衣衛數十年,倒夏言、倒嚴嵩,俱出自手中。

大明一朝,想要黨同伐異,東廠權勢雖重,但總離不開錦衣衛。

於是乎,幾方一拍即合,陸繹起複水到渠成。

陸繹回頭,就見袁令夏不知什麽時候站在身後,臉色不虞。

“陸大人,朝廷要起用你!”

袁今夏嘴角掛著嘲諷笑意,不等陸繹回話,咬著銀牙凶巴巴道:“不許去!”

陸繹悻悻然,不敢觸怒雌威。

袁今夏憤然道:“當初咱家出了死力鬥倒嚴嵩,皇帝不領情也罷,任人給你身上潑髒水,你差點沒命知不知道,咱不給朱家當鷹犬走狗。”

陸繹默默苦笑,“朝廷起複我,我早就知道,是張閣老向皇上求情……”

“還有司禮監馮保公公在李太後處美言……”

“這次起複我,張閣老想借我這把刀,做一件大事!”

袁今夏越聽越怕,朝廷裏都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多少名臣寵臣,前腳榮寵備至,後腳就會萬劫不複。

陸繹又要入仕,她看不到盡頭是什麽,或許哪一天等來的又是朝廷入獄抄家的聖旨。

袁今夏冰雪聰明,幾乎轉瞬間就猜到了。

張居正已經是人臣之極,他要借陸繹來做一件大事,豈能輕易。

“他想做首輔?”

袁今夏隻說了一半,不敢再說下去。

當今皇帝年幼,李太後一介婦人監國,權勢盡在閣臣手中。

高拱為首輔,張居正為次輔,兩人之爭,便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不知有多少人會在其中人頭落地。

“我年不及而立,不想如此庸碌一生。”陸繹伸手握緊袁今夏的手,多年境遇不佳的壯誌氤氳胸口,溫聲道:“凡血性大丈夫,當有爭心,我父親給嘉靖皇帝做了一輩子鷹犬,能得善終是僥幸,我這次入仕,就是要洗盡鉛華,給子孫謀個錦繡將來,這內閣輔臣,我為何不能做!”

為天子鷹犬,與宦官擅權無二,盛寵容易,保身卻難。

入閣為輔,掌執天下,這才是陸繹的抱負。

袁今夏癡癡看著陸繹,有千般阻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夫妻兩人回到府中,正待換上衣著外出。

管家忠伯又慌不著忙的來了:“大人,岑千戶的管家在外求見,似乎岑千戶惹上什麽大麻煩了!”

陸繹臉色一沉,他免職至今,人人都以為他已經失勢,避之唯恐不及,錦衣衛中曾經的下屬們也大多急於和他劃清界限去巴結新任都堂朱希中。

唯有岑福始終不變,恭敬有加,但是也都隻是私下往來,從來沒有涉及公事。

意識到事態緊急,陸繹急忙往前廳而來,剛一露麵,岑福家的老管家誠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陸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家老爺吧!今天早上,他突然被關進了南鎮撫司大獄。”

陸繹趕緊上前將誠伯扶起,臉色也變得無比凝重:“慢慢說,到底怎麽回事?怎麽好好的就被南鎮撫司給拿了?”

誠伯已經慌了神,問及其餘也是糊裏糊塗的,說話也顛三倒四:“我也不知道,今天早上還好好的,林辰那賊子就突然帶人上門把我家老爺帶走了。陸大人,你快想想辦法吧,那可是南鎮撫司啊,這可怎麽辦才好?”

外人隻知道錦衣衛北鎮撫司威風凜凜,但是在錦衣衛內部,南鎮撫司則是凶名赫赫,人人聞之喪膽。

蓋因為北鎮撫司負責偵緝天下,糾察官員百姓等不法事,而南鎮撫司則是負責錦衣衛內部的法紀與軍紀,犯事的錦衣衛可自行處置,不必交由有司。

這錦衣衛麵對不法官員如狼似虎,南鎮撫司對於犯事的自己人也毫不手軟,甚至更加刻毒,進去之後幾無幸免——這也是人之常情,若不把抓進來的人訂死,這人要是出去之後一朝翻身,經手之人恐怕人人都要被秋後算賬。

事情已經無比緊急,陸繹也顧不得避嫌,當即囑咐袁今夏在家等消息,他則取出許久不曾穿戴的飛魚服,飛馬直入京師。

隻是陸繹沒有想到,他前腳出門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後腳家中側門就打開,一輛出門采買的牛車也跟著上了路。

牛車上坐著個戴著碩大鬥笠的青衣小廝,吆喝著一路晃晃悠悠,直奔順天府衙門。

一路疾馳,陸繹片刻也沒有耽誤,從永定門而入,又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到了承天門的錦衣衛鎮撫司衙門。

錦衣衛衙門,毗鄰五軍都督府,東側是六部所在,而在不遠處,曾是陸家舊宅。

錦衣衛衙門門可羅雀,就是六部官員從皇城出來,寧願繞遠路,也不願從錦衣衛門前經過,生怕觸了眉頭。

“什麽人,膽敢擅闖錦衣衛禁地!”陸繹還未近前,就聽一陣刀劍出鞘,守值的錦衣衛厲喝一聲圍了上來。

陸繹笑了,麵對周圍凶神惡煞的錦衣衛卻是倍感親切。

陸繹勒住馬,翻身落地,手中的韁繩一丟,看也不看直接就往裏麵闖去:“劉守有呢?讓他出來見我!”

“好大口氣!”錦衣衛們頓時勃然大怒,當值的錦衣衛小旗擎刀在手一指陸繹破口大罵:“哪裏來的狂徒,竟然直呼我家鎮撫使大人名諱?”

其餘的錦衣衛也都神色不善,紛紛戒備著上前圍成一圈,將陸繹裹在中間。

他們並不認得陸繹,雖然陸繹也穿著錦衣衛的飛魚服,但自永樂朝以來,朝中大臣有功績者,多有恩蔭自家子弟錦衣衛名爵,隻不過這些都隻有虛名,拿一份錢糧而已,並沒有半點實權,瞧著陸繹年紀輕輕,自然當做了一路貨色,沒有放在眼中。

“你們問我是誰?”

陸繹輕笑一聲,眸光漸淩厲,“陸繹!”

人的名,樹的影。

曾經錦衣衛衙門幾乎是陸家開的,門生故吏遍布錦衣衛,盡管陸家沒落,許多親信都另投他人門下,但陸繹的凶名,錦衣衛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錦衣衛們頓時一驚,忙把繡春刀收起來,一個個麵麵相覷,頗有些手足無措。

小旗臉色一變,眼神閃爍,但終究不敢自作主張,隻能憋屈的一抱拳:“見過陸大人,下官這就去稟報劉鎮撫。”

陸繹也不為難他,反而饒有興趣的問起了其中一個麵容稚嫩,大個子的錦衣衛:“什麽時候補進來的?”

“您,您是陸大人?”已經沒有剛才的凶氣,反而變得十分拘謹,手裏的刀已經入鞘,緊張的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了。

陸繹含笑點頭,繼續問道:“你是誰家子弟,我怎麽覺得你有些麵熟?”

大個子似乎極為高興,傻乎乎的笑著再次追問:“您真是陸大人?陸繹陸大人?”

邊上的錦衣衛也都鬆弛下來,笑罵著說道:“陸大人別見怪,張大頭他平生最欽佩的就是陸大人您,經常跟我們說恨不能早幾年入職,好跟隨陸大人為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