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有這三百餘老兵,叔叔完全可以撤退。哪怕象吳爭一樣,渡海回紹興,以叔叔的官階,想必定會受監國殿下重用。有這三百餘老兵,最多三個月,叔叔又能組建起一支五、六千人的軍隊。可叔叔不肯撤,他決意以身許國,與城共存亡。吳爭以為,叔叔當時心中所思所想,絕對不會是想護佑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廷。吳爭以為,叔叔無非是想為嘉定城中,那些故土難離的紳民,盡綿薄之力。”

說到最後,吳爭哭了。

沒有人去指責吳爭的失態和無狀。

錢肅樂緩緩端起桌上酒碗,起身舉碗遙敬,然後將碗中酒灑在地上,疾呼道:“壯哉吳總兵!未曾與吳總兵在陽間謀一麵,是為肅樂此生最大之憾事。”

他將碗置於桌上,對吳爭道:“吳總兵求仁得仁,雖死猶生,可你,卻枉顧為臣之道,言大逆之事,與汝叔不可同日而語,若非今日有言在先,錢某必將你繩之於法。”

吳爭此時已經看淡,雖說前生敬仰錢肅樂為抗清名人,但理念不同,不可強求。

吳爭說了四個字,“愚忠之人。”

錢肅樂大怒,吼道:“黃口小兒,可知何為愚忠?”

吳爭平靜地回答道:“忠於一家一姓者,是為愚忠。”

“你……!”錢肅樂被氣得一時語塞。

吳爭道:“士之才德蓋一國,是為國士。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國士與匹夫,都沒有說到要忠於一姓。錢大人飽讀詩書,想必不會不懂此中深意。”

錢肅樂如同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盯著吳爭。

張煌言長歎一聲,起身向吳爭長揖道:“煌言竊以為,令叔吳總兵之死,是為殉道,血濺軒轅,他以鮮血和性命驚醒世人,激勵天下義士反抗滿清。所謂聞道不分先後,吳爭,愚兄受教了。”

吳爭愕然,下意識地回禮。

張國維入神地注視著吳爭,完全不顧忌自己的形象。

朝聞道夕死可矣!

張國維一直以為自己從弘光朝滅亡之日,心已死。

我本有心殺賊,無奈乏力回天。或許這就是張國維自己對自己的蓋棺定論。

弘光朝,百萬大軍說滅亡就滅亡。

清軍一路南下,明軍一路南撤。

連個象樣的勝仗都沒有。

以至於,聽說吳爭殺了一百多韃子,就將此視為南朝最大的勝利。

好不容易擁立起魯王監國,卻不想大權旁落不說,內鬥不止。

方、王獨攬兵權,截留錢糧。

沒有錢糧,如何戰備?

魯王雖是難得的明主,可終究格局不大,隻顧著鼻子下一畝三分田,與南方隆武帝齷齪不斷。

自己名為兵部尚書,可真正的權限怕是連個兵部郎中都不如。

所以,張國維不聞不問,就當自己死了,等著不忍言的那一天到來。

或許,死,是真正的解脫。

可現在,張國維發現,自己一直以為死了的心,其實並未死透。

鐵樹開花,枯枝發芽,隻在彈指一揮間。

緣於吳爭的這番話。

張國維突然明白,吳爭說得對,大明亡不亡確實不重要。

重要的是抗清,重要的是護佑這漢人江山。

數千年來,朝代更替司空見慣,唯一不變的是,漢人!

自己也是漢人,那就為漢人而戰。

這樣想來,心中對朝廷的不堪和齷齪,就不再糾結。

張國維起身,鄭重向吳爭長揖道:“吳總兵之所以死,不是求仁得仁,也不是想以死警醒世人。將心比心,以老夫體悟,吳總兵是無奈,四麵皆敵,獨木難支。我本有心殺賊,無奈乏力回天。哀莫大於心死,吳總兵死得冤啊!”

“今日之後,朝廷還是朝廷,張國維還是張國維。為自己而活,為天下漢人而活。為自己而戰,為天下漢人而戰。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國維在這謝過了。”

吳爭是真懵了,對於叔叔的死,自己同樣一番話,在三人聽來,有著三種不同的解讀。

錢肅樂領悟到的是吳總兵求仁得仁。

張煌言領悟到的是吳總兵血濺軒轅,以死激勵世人。

而張國維的體悟是吳總兵是無奈而死,絕望而死。心死,是以人死。死得冤!

都說真理有千張臉。

又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同樣一件事,站的立場不同,得出的結論這不一樣。

就算立場相同,每個人的心性不同,所處的位置不同,也一樣感悟不同。

今日,吳爭總算是體會到了,世上本無對錯,唯有成,敗!功,過!

……。

吳爭離開時,三個都醉了。

世人皆醉,唯我獨醒。

吳爭感覺不是自豪,而是……悲哀、無奈。

醉倒的三人,身居高位,飽讀詩書,他們明明懂,卻裝作不懂。

永遠無法叫醒裝睡的人。

吳爭也隻能裝作不懂,為了保命,為了在這亂世之中活下去,做自己該做的事。

今日四人所言,就當成一場夢,夢醒之後,無人會再提及,那就這麽翻過去吧。

吳爭回到江邊時,已是子夜。

看著無數人在火把的映照下,直直地站在岸邊。

吳爭知道,他們是在等候自己。

吳爭眼中有淚,心中有暖意。

這些人,才是自己可以依仗,該守護的人。

宋安、二憨、陳勝三人湧上前來,“恭喜百戶大人!”

身後軍民,一個個喜笑顏開。

升官,總是高興的。

而軍民,更明白吳爭升官,表示著他們被朝廷接受。

這叫與有榮焉。

吳爭的眼神的餘光,看見了人群後周思民的錦衫,那一抹鶴立雞群的清冷,就算是想掩藏,也掩藏不住的。

站在周思民麵前,吳爭能從周思民的眼睛裏看到那抹隱藏的關切。

“賢弟,江風浸骨,你身上有傷,還出來做什麽?”

“你……可一切安好?”

“好。自然是好的,明日愚兄就去兵部取文書、印信,然後帶軍民回始寧鎮吳莊。”

“那就好。”周思民臉上有笑,“如此,我要能走得安心。”

吳爭一愣,脫口問道:“走?賢弟要去哪?杭州府已經陷落,你還有何處有親人可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