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法言喻

丹水書院的學子們平常的時候喜歡私下裏組織起來出去遊玩,真說起來,丹水書院類似‘大學’的概念,身為夫子的範瓘平常隻負責講學,學子來不來隨意,私下裏做什麽不管,自由的很。

前些時候由於一直下雨的關係,所以學子們便沒有出去遊玩,自從三月上旬雨停之後,學子們已經自發組織了數次聚會活動。

聶嗣參加了幾次,無非就是釣魚、吟歌、或者是晚上去勾欄瀟灑。奢奴一直謹記女君的教誨,不準自家少君去勾欄胡來。雖然奴不言主,但這是女君的命令,他也隻能硬著頭皮去勸阻少君。

好在聶嗣通情達理,沒什麽逆反心理,更沒有你不讓我去,我偏要去之類的想法。

其實聶嗣也不是沒去過勾欄,他隻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原因有兩點。

第一點是那些‘淑女’技術一般般,姿色一般般,而且沒什麽情調。見麵就直接打開‘城門’,恭候他‘入城’,讓他有些索然無味。

他壓力又不大,沒想過通過這種方式釋放壓力。

別人走過的路,他不想再走。

那無數學子向往的林蔭小路,其實每個清晨和夜晚都掛滿了白霜。

那裏的天也不是粉紅色,而是早已被歲月浸成了黑色。

雖然通過那會發光的洞會抵達新大陸,但是他並不想去堵住洞口湧出來的大水。

他是個正經人。

第二點就是他這張臉了,有些過分,‘淑女’們見到他難以矜持,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可不是公羊瑜那個酒鬼,人家去勾欄釋放無處安放的白色青春,他去勾欄逮著酒死命喝,頭也不抬。‘淑女’都喝醉了,他還在喝。

他也不是荀胤那個書呆子,能對嬌滴滴的‘淑女’們討論一夜的學問。

這些天相處下來,丹水書院中的學子他基本上都熟悉了。見麵的時候也能互相打個招呼,寒暄兩句。

在聶嗣看來,學子們在丹水書院進學主要做兩件事。

其一是獲取‘範瓘弟子’這個馬甲。

其二是結識更多的貴庭豪奢子弟。所謂的結伴出遊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這一日,聶嗣收到邀請,前往郊外騎馬打獵。

二十餘位學子挽弓負箭,騎馬走在前頭,各自家中奴婢跟在後麵。

聶嗣**的小馬駒是一匹性格較為溫順的雜色馬,他對坐騎沒什麽要求,主要看和自己合不合的來。烈馬什麽的,他目前還沒有降伏的心思和實力。

手中的弓是半石弓,聶嗣試了試,雙臂能有十五斤左右的力量應該就能拉開。

相應的,射程就差了很多。

不過他目前麒麟臂沒有大成,暫時沒想過拉開強弓的事情,這次過來純粹是散心的。

和他不一樣,公羊瑜是來喝酒的。

自從會合之後,公羊瑜騎在馬上就是一個勁兒的喝酒,正因如此,其他學子都不喜歡和他這個滿身酒味熏人的家夥結伴。

自然而然,他落在聶嗣身邊。

“伯異,你留在家中飲酒豈不舒坦,何必過來?”聶嗣拉著韁繩,看著身邊濃烈酒味能把自己送走的公羊瑜。

“獨樂不若眾樂。”公羊瑜‘嗝’了一下。

聶嗣沉吟須臾,沒有深究公羊瑜話中深意。若說眾樂,你現在還不是獨樂,畢竟他可沒見公羊瑜怎麽和別人一起飲酒。

何來眾樂?

“郭環的事情,後續如何?”

“唔,聽說縣令和了稀泥。郭氏和韓氏雙雙遭重。倒是可惜了郭公,經此一事,隻怕他再也無心鑽研丹陽酒了。”說到此處,公羊瑜熏紅的臉出現一絲惋惜之色。

果然,同自己猜測的大差不差,縣令也不好裁決這種事情。

“伯異覺得此事誰對誰錯?”聶嗣忽然來了興致,詢問起來。

公羊瑜嘿嘿道:“錯的人不在這裏,民不教,過者何也?”

“伯異心懷丘壑。”

“彼此彼此。”

啊?

聶嗣一怔,卻見公羊瑜點到即止,沒有談下去的興致,自顧自的接著飲酒。

烈陽高懸,學子們信馬由韁。

聶嗣對於打獵是沒有什麽興趣的,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欣賞景色,偶爾也會朝天射兩箭練練手。

這個時候公羊瑜會實時的調侃他無趣。

他則會反諷公羊瑜更無趣。

荀胤見他們鬥嘴會插上一兩句,然後聶嗣就給他和公羊瑜引戰拱火,自己在一旁看好戲。

打獵的人聚集在一起,不打獵的人聚集在一起。

聶嗣和公羊瑜還有荀胤撇開大部隊,帶著自家奴婢悠閑的晃**,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官道旁。

官道其實就是一條人走多了的路,沒什麽特別之處。

自從天氣好轉之後,丹水城周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聶嗣騎在馬上,饒有興趣的觀察著來往的行人,他們有的是本地人,有的則是商賈,有的時候也會見到求盜羈押惡少年路過。

就在聶嗣以為自己會無聊的度過這一日的時候,一件小小的意外事發生了。

公羊瑜和荀胤日常鬥嘴追逐之時,不慎馭馬衝撞了一名蒼發老人。

老人躺在官道旁捂著頭,一動不動,隻一個勁兒的哀嚎,好似被公羊瑜的馬給撞碎了骨頭一樣痛苦。

公羊瑜一臉懵,他看著聶嗣道:“這不可能啊,我沒有衝撞他。”

他的馬術雖然一般,可是還不至於光天化日之下,在這寬廣的官道上衝撞到一個人。

聶嗣卻是有些不相信公羊瑜的話,因為他覺得公羊瑜酒喝多了是有可能看不見人的。

“先看看吧。”

聶嗣下了馬,走過去。

“老丈,你沒事吧?”

“哎呦......”老人也不答話,隻顧抱頭哀嚎,好似受到重創無法說話一樣。

聶嗣三人麵麵相覷,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漸漸的,周圍百姓聚集過來。

現在的局勢很清晰,老人受傷嚴重,第一嫌疑人公羊瑜罪責難逃。不管有沒有看見真正的過程,但是不妨礙這些百姓自己腦補。更何況三名青壯和老人相比,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故而,指責聲漸漸議論開來。

這些百姓倒是不敢直接上來摁著公羊瑜認罪,因為他們也看見聶嗣三人身後的奴婢,心知這三人不是普通人。

隻是這議論聲讓公羊瑜有些惱怒。

“我沒有碰到這位老丈!”

若是真的被自己撞了,他認錯賠湯藥費便是,可是他根本就沒有碰到老人!

“可這位老丈現在麵色蒼白,一眼便能瞧出來是受傷了。”有人反駁。

大家都是有同情心的,自然會站在弱勢的一方。動手他們不敢,因為聶嗣三人身後的奴婢人高馬大,一看便知不是良善之人。但是動動嘴皮子他們還是敢的。

“我還未碰到他,他自己便倒了!”

公羊瑜的臉更紅了,不知是因為酒勁未褪還是因為惱怒的關係。

他的反駁話語在百姓們的指責中顯得很孱弱,像是大海中的一葉扁舟,一個大浪便能將其給掀翻。

“你一身酒味,醉酒騎馬,說不定撞到人你自己都不知道!”一位惡少年跳出來指責,“你這是仗勢欺人,欺負喬公年邁!”

惡少年大抵是和‘流氓’‘二流子’‘無賴’掛鉤的一類人,這種人不需要刻意記憶,從他的裝扮和說話語氣便能判別出來。

故而,聶嗣聽到這明顯引戰的話,眉頭一皺。

可周圍同情心泛濫的百姓將他們團團圍住,一時間讓他有些無計可施。

雙拳難敵四手,一口難辨百口。

“那你要如何?”公羊瑜看清了形式,心知症結出在躺在地上的喬公身上,隻要他一直不起來,自己就處在劣勢。

惡少年一笑,露出一嘴黃牙。

“喬公家中貧瘠,一家人全靠喬公贍養,你此番醉酒騎馬,致使喬公重傷,隻怕喬公一時間無法下地耕作,你總得給喬公一個交代吧。我見你衣著不俗,更兼有良馬,想來起碼也是中人之家,這湯藥費......”

聶嗣聽著聽著就感覺有些不對勁了。

這味道有些濃啊。

緊跟著,一聲哀嚎緊隨其後響起。

“父親!”

一位不知道從哪裏出來的百姓,衣著樸素,從人群中衝出,伏在那位喬公身上哀嚎。

“你這是怎麽了父親,你可不要嚇唬孩兒啊,父親!”

其言語動作,誠懇而具有力量。

一時間,圍觀百姓再度對他們三人指指點點。

“走,隨我去見縣君,讓縣君看看你這欺老之輩!”惡少年咄咄逼人。

公羊瑜臉色沉了沉,旋即又變了變。

他變得滿臉歉意。

“這位兄弟,此事是我有錯在先。我願意賠償湯藥費,還請這位兄弟能給個薄麵。”

一旁的荀胤眉頭一皺,正欲開口,不想那惡少年搶先一步打斷了他的話頭。

“當真?!”

“當真!”公羊瑜認真道。

沒有什麽是錢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是你錢不到位。

公羊瑜在付出一千錢的代價下,終於送走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喬公和他的兒子。

從始至終,聶嗣都沒看見那位喬公的兒子說半句話,他隻是一個勁兒的哭。

哭的圍觀百姓紛紛感慨他是個大孝子。

惡少年的仗義執言更讓他收獲一片讚譽。

在眾人散的差不多的時候,一名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三位君子,你們以後遇見喬公......還是遠些好。”

中年男人似乎不想多說,提了一句,便扛著農具離去。

聶嗣心想,看樣子還是有人眼睛不瞎的。

這時候,荀胤冷哼道:“公羊伯異,你太過分了!”

公羊瑜瞥了他一眼,“我過分?”

他有些想笑,明明是自己被騙了一千錢好不好,到底誰過分?

“你過分!”荀胤篤定道。

聶嗣沉默不言,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怎麽過分了?”公羊瑜不滿道。

荀胤冷冷道:“昔年山中獵人,日日以肉飼犬,犬食肉不止,一朝無肉,而後反噬獵人。今日你之所作所為與獵人何異!”

“哦?”

聞言,公羊瑜一聲輕笑,“如你所見,我應該製止老犬嗎?”

“就算你不製止,可也應該警告他們不可如此行事,否則總有一天必將會因此喪命,你這是在助長他們氣焰,送那老丈去死,公羊瑜,你好惡毒!”荀胤滿臉憤懣。

公羊瑜不屑道:“剛剛那中年長者路過提醒,這說明老犬不是一次這般行事,其鄉人亦不加以製止,我又為什麽要製止。一人愚,不見得眾人愚。今日就算他們不遇見我公羊瑜,明日還會遇見濮陽瑜,公孫瑜,難道其他人也會好心製止老犬的蠢行嗎!”

荀胤抿抿嘴唇,轉而看向聶嗣。

“伯繼,你說呢!”

聶嗣眼眸之色複雜,心中亦是不平靜。

大家,都好聰明啊。

“思然,今日之事無論落於誰身上,誰都會難以咽下惡氣。如你所言,獵人日日以肉飼犬,犬已養成日日食肉惡習。習慣既成,難以更改。今日伯異或許可以戳穿他,可是他會改變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隻是此事,我們無能為力。其鄉鄰亦不願多言,可見此事非一日之功。長年累月,惡習既成,難改。”

說至此處,聶嗣眉頭都快糾在了一起。

“伯繼也讚同公羊瑜的做法?”荀胤臉色一黯。

聶嗣看了一眼滿臉不屑的公羊瑜,旋即搖頭道:“我不讚同。”

荀胤臉色霎時一喜。

公羊瑜麵色一頓。

“但是,思然,換做是你,剛剛的事情你要怎麽妥善解決?”聶嗣反問。

聞言,荀胤沉吟道:“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惡少年咄咄逼人,其子哀嚎大哭,百姓信你還是信那位喬公?”

“這......”荀胤沉默了,他不是傻子,那惡少年和所謂的喬公之子明顯是一夥兒的,加上圍觀百姓,自己真的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嗎?

公羊瑜嘴角一勾,“思然,不是人人都如先賢一般,你聖賢書讀的太多了。”

聶嗣道:“伯異的做法或許不妥,但那是唯一能脫身的法子。否則真鬧到了縣令那兒,喬公一味抱著頭哀嚎說疼,你說縣令信你還是信喬公?”

荀胤無話可說了。

須臾後,他咬牙切齒道:“喬公之子不當人子,竟令老父做這種蠅營狗苟齷齪之事!”

“是不是脅迫的,你又沒親眼看見,不要亂下定論。”公羊瑜回道:“這種下作事,若非一拍即合,豈能做的這般順暢。”

“胡說,老者相善,豈會如此行事!”荀胤還是不相信。

“所以,我說你聖賢書看多了。此時此刻,較於先賢之時,大有不同。先賢可以以身飼虎,隻為參悟天道。你覺得現在那些顯學大家們可以放棄鍾鳴鼎食之樂,前往深山參悟嗎?”公羊瑜道。

“難道隻能坐視喬公繼續錯下去嗎?”他不甘心道。

聶嗣開口道:“錯的人覺得自己沒錯,勸他們從善的人會被認為是錯的。有的時候,惡少年長大了,可能會變成......”

他沒說完,但是荀胤已經不想聽下去,轉身自顧自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公羊瑜哼道:“思然還是先賢之論,教化百姓豈是這般簡單,鄉鄰邑民作風不堪,先賢之論亦難以惠及萬民。”

“伯異似乎對此事深有見解?”聶嗣猜測道。若不是有所體會,公羊瑜不會行此計,助長那位喬公惡習氣焰。

公羊瑜道:“昔年,鄉中有一惡少年傷人,鄉民因其年幼,饒其一命,卻不想那畜生恩將仇報,壯後有變,殺鄉民,擄其妻女迫害!”

“瑜,亦知思然之心,然,有些事不是聖賢之論可以解決的。”

聶嗣抿了抿嘴唇,忽然感覺身上湧現一股冷意。

他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