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場鬧劇

三月下旬,天氣越發好了起來,再也沒有見到一滴雨。聶嗣一邊進學,一邊抽出時間在丹水周邊盡情的遊玩了一圈,熟悉了當地的風土人情。

這一日,聶嗣正在府中溫書。

陽光透過正房大門落在屋子中,光影分明。聶嗣便盤腿坐在軟墊上,背靠憑幾,手中抓著一卷竹簡,細細品讀。

到目前為止,他還是不太習慣跪坐,大腿有些受不了,私下裏他還是習慣盤腿坐。

反正沒人看見,算不得失禮。

便在此時,光線閃了一下,奢奴走了進來。

“少君,那位釀酒的郭公在外求見。”

郭公?

聶嗣移開竹簡,一張與‘新婦比美’的臉,露出一絲疑惑。

見少君麵露疑惑,奢奴提醒道:“少君,那位郭公正是不久前您與公羊君前去買酒的那戶人家啊。”

聶嗣恍然。

這幾日他忙著到處遊玩,一時間不太記得那位郭公。

“他來此做什麽?”

公羊瑜好飲酒,可是現在的他可不怎麽喜歡飲酒啊,那位郭公找自己做什麽?

他又不買酒。

“說是那位郭君要舉行婚宴,特來邀請少君前去觀禮。”

這麽一說,聶嗣想起來了,他當時還交了五百錢的份子錢,確實應該去吃頓便飯。

再者,聶嗣倒是對酆朝的婚禮也有些興致。

“可有說何時過去?”

“明日。”

聶嗣一笑,“你去回複郭公,到時吾一定去。”

“唯。”

不久後,公羊瑜也遣人前來邀請他同去湊個熱鬧。

次日辰時,聶嗣換上嶄新雪白的曲裾深衣,頭發盡量梳成大人摸樣,乘上馬車,前往婚禮現場。

路上,聶嗣在於公羊瑜約定會合的路口稍作停留。

他在車中想著一會兒到了郭公家,需不需要注意些什麽,以免失禮惹人笑話。

“避讓!”

一聲急促喊叫,打斷他的思路。

聶嗣掀開車簾,隻見前方一行人身著布甲,手握長矛,隊列整齊,在領頭騎馬之人的率領下迅速穿過街道。

這一行人數量在五十人左右,其領頭之人聶嗣還有過一麵之緣,正是丹水縣尉。

忽然,聶嗣眼眸微微一縮。

他看見丹水縣尉所率領的部曲之中,有些人竟然背負弓箭。

治安一方,似乎用不上弓箭吧?

說起來,最近丹水城的氣氛有些古怪,不僅是出入的城門口盤查嚴格起來,甚至求盜在日夜的活動也變得極為頻繁。

這是在防範什麽嗎?

在他思考的時候,公羊瑜的馬車慢悠悠的會合而來,倆人在車**了拱手算是打過招呼,旋即一同前往郭公家。

片刻後,倆人抵達。

下了馬車,聶嗣便看見郭公家熱鬧異常,孩童們光著腳丫在大門口嘻戲,鄰婦在院中進進出出,幫著郭家打理事物。

沒有聶嗣想象中有大紅綢緞掛的滿院都是,倒是有其他顏色的布裝飾周圍。郭家門前門後打掃的非常幹淨,聚集在一起熱鬧的鄰居們臉上也都是喜慶的笑容。

吸引聶嗣注意力的還是郭家門前的火堆,孩童們拿著翠竹投放火堆,燒的‘劈裏啪啦’聲斷斷續續。

還真是‘爆竹’啊。

郭環人逢喜事精神爽,穿著嶄新的曲裾深衣禮服,立在門口招呼著往來賓客。

見公羊瑜和聶嗣抵達,他連忙走過去,殷勤的招呼起來。

“兩位君子蒞臨,環,不勝榮幸,早已盼望已久。”

他的禮儀動作還是那般滑稽,加上其眼睛原本就細,現在高興變得更細了,幾乎變成了一條縫。

不過這次聶嗣倒是沒有在心中埋汰郭環,反而覺得郭環今天很精神。

“望郭君與韓氏淑女舉案齊眉,百年偕老。”聶嗣與公羊瑜祝福道。

他們與郭環連泛泛之交都算不上,這次過來,公羊瑜饞酒,聶嗣好奇酆朝婚禮,因此與郭環並沒有什麽說的,頂多就是客套一下。

郭環也很識趣,他也知道自己和聶嗣以及公羊瑜沒有共同話題,更無舊可敘,因此客套之後連忙將他們二人送進院中就坐。

事實上,郭環就沒覺得身為丹水書院學子的公羊瑜和聶嗣會給他麵子過來參加婚禮。

郭家的院子並不大,能安排進郭家院子用膳的都是郭家的本家直係族人。

為了婚禮辦的體麵,郭環從酒館租借了不少案幾和軟墊,擺放在庭院中充場麵。

聶嗣和公羊瑜的位置還不錯,靠近正房。

一開始的時候聶嗣以為酆朝的婚禮都是露天的,結果公羊瑜告訴他,露天都是平民的習慣,因為平民的屋子沒那麽大,裝不下那麽多賓客。

貴庭豪奢之家,都是在屋中就餐。

聶嗣打量了一遍周圍郭家的本家族人,發現其大都衣著樸素,甚至有少許人衣裳上還有破洞。

這些郭家的族人一個個麵黃肌瘦,話裏話外都是關於今天吃什麽,少有人提起郭環和韓氏淑女的事情。

在聶嗣和公羊瑜進來以後,不少人都偷偷打量了他們一番,發現他們二人衣著華貴,頭發梳的整齊,麵色飽滿富有光澤,下意識就確定了他們二人不是一般人。

有一兩個膽子大的上來套近乎,打探他們跟腳。一聽說聶嗣和公羊瑜是丹水書院的學子,臉色立馬從好奇變成疏遠、尊敬。

身為丹水人,他們對丹水書院清楚的很。能進丹水書院進學的人,家裏麵非富即貴,不是他們這些小民可以套近乎的。

不過他們同時也奇怪,郭環走了什麽運,竟能結交丹水書院的學子?

不多時,郭公親自出來與他們二人寒暄。

聶嗣發現,郭公臉上多了些笑容,皺紋如老樹皮一樣擠在了一起。想來,郭環迎娶新婦,讓這位老人心中對失去‘丹陽酒’的事情稍微釋懷了吧。

隨著時間流淌,聶嗣逐漸變得有些不自在。因為他那張‘與新婦比美’的臉,男女老少明裏暗裏都在偷偷觀察他。

甚至,還有人過來詢問他需不需要侍妾。

“咳咳,伯異,為何不見新婦啊?”聶嗣問著身旁喝酒的公羊瑜。

公羊瑜語氣含糊不清道:“伯繼,你沒睡醒吧,新婦早在卯時就接回來了,上哪兒看去。”

嗯?

聶嗣頓時心底一空,他就是好奇酆朝婚禮的,結果你告訴我流程走完了?

看著公羊瑜喝的醉醺醺的臉,聶嗣不算詢問他,心裏想著今晚回去詢問一下家中奴婢。

得知婚禮主要流程已經走完的聶嗣,頓時就沒了繼續待下去的興趣。

不久後,庖廚那邊開始送來膳食。

“伯繼,你看這陶碗它又大又圓,你在看這湯餅,它又......”

“你喝多了。”聶嗣翻了翻白眼,無情打斷臉色發紅的同席。

公羊瑜吃的十分開心,聶嗣則看著陶器中的食物沒什麽胃口。

就在聶嗣以為他還得熬上一兩個時辰才能回去的時候,正房那邊忽然傳來驚呼聲,緊跟著便聽見有人大吼,“快去請醫工!”

而後,聶嗣便看見有人從正房跌跌撞撞的衝出來,跑的飛快,連鞋履都飛了。

“怎麽了?”聶嗣扭頭看著公羊瑜,一臉的茫然。

酆朝婚禮還得請醫工?

公羊瑜砸吧嘴,“應該是有人受傷了,走,去看看。”

說完,他還不忘‘呼嚕’一下,喝幹淨大圓碗裏麵的酒。

言罷,二人起身向著正房而去,在他們周圍都是聞訊過來的賓客。

聶嗣站在人群外圍,但是他個子較高,一眼就看見了裏麵的情形。隻見那位容貌一般的韓氏淑女穿著禮服,曲裾下擺流出鮮血,倒在郭環懷裏。

見此,聶嗣心中立馬想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他心想,郭環未免太急躁了吧,這天還沒黑呢。

不過轉念又想,郭環憋了三十年,這般急躁倒是勉強能說過去。

周圍人群議論紛紛,各種言論都有。

不久,醫工抵達之後,郭環抱著新婦去了裏間。

郭公朝著人群抱拳道:“諸位,請歸席,無大礙。”

大家雖然好奇心甚重,可是都謹守規矩,沒有跟進裏間,紛紛回到席上等候消息。

“伯異,你怎麽看?”聶嗣摸著下巴,思考剛剛那一幕。左思右想,聶嗣都覺得是郭環太心急的關係。

公羊瑜‘嗝’了一下,調侃道:“郭君心急後嗣啊。”

“你個渾人。”聶嗣斜睨他。

“彼此彼此。”公羊瑜回擊。

倆人鬥嘴之時,忽然郭環從正房衝出,大吼道:“韓氏欺我,韓氏欺我!”

“彼輩豎子,乃公誓殺之!”

郭環吼完,怒氣衝衝破門而去。

在其身後,緊跟著十幾名郭氏少年,他們手拿棍棒緊隨郭環而去。

聶嗣看著這一幕目瞪口呆,郭環怎麽會這樣,他要去殺......老丈人?

一旁的公羊瑜也是一臉見鬼摸樣。

二人對視一眼,心裏同時冒出一個想法。

他們猜錯了!

倆人也沒心情繼續鬥嘴,連忙走過去詢問知情人。

實際上不用他們問,周圍零星的言語已經讓他們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某鄰婦:“醫工說韓氏女已懷有身孕三月,小產了!”

又一名鄰婦:“聽說不止一次小產,醫工說身體受傷嚴重,怕是以後不能產子了!”

“那不就是不能下蛋的雉雞麽。”有人總結。

“聽說郭環聘禮之資有三十隻金餅呢!”

“什麽,不是六十隻嗎?”

“胡說八道,我得到的消息是一百隻金餅!”

聶嗣感覺言論越來越離譜,悄悄退了出來。

便在此時,正房傳來驚呼,“郭公暈厥啦!”

人群嘩啦啦的又聚集過去。

這次,聶嗣和公羊瑜都沒動。

“伯繼,要不,我們先走吧。”事情發展有些超乎預料,公羊瑜顯然沒心情繼續湊熱鬧了。

聶嗣讚同的點點頭,旋即言道:“郭環此去,怕是要出事啊。”

換成任何一個男人隻怕都不能忍吧。

不對,聶嗣想起來同席賈璠,他就忍了。

好慘。

公羊瑜歎道:“這就不是我們能插手的事情了,誰對誰錯,隻怕要等縣令裁決了。可惜郭公了,希望他能挺住吧。”

這話說的,公羊瑜自己都不相信。

賣掉了先師的酒,換來了聘禮之資,可沒想到最後變成了這樣,這位郭公能不能撐過去還是兩說。

因為郭公暈厥的關係,他們二人便沒有過去當麵告辭,悄悄的離去了。

直到登上馬車那一刻,聶嗣腦子裏麵還是一片混沌。

這種事情,怎麽想怎麽覺得匪夷所思。

酆朝女子,這般開放?

馬車搖搖晃晃離去,片刻後卻在半路停了下來。

“少君,前方在惡鬥。”

聞言,聶嗣掀開車簾,探出腦袋望去。

不遠處,兩方人馬手持木棍鐵叉,焦灼的打成一團。其中一人聶嗣認識,正是郭環!

如此說來,另一方人馬應該是韓氏吧。

人群自動給他們的‘戰場’圍成一個圈,留了空地給兩家械鬥,甚至有小販一邊吃著野果,一邊給兩方人馬加油打氣。

更讓聶嗣驚訝的是,不少求盜裝扮的壯漢不僅不插手,反而雙手抱胸,冷眼旁觀。

雙方打得甚為激烈,吵鬧聲嚷嚷不絕於耳。

由於實在太過於吵鬧,聶嗣也聽不清雙方說了什麽,但總歸和韓氏淑女的事情脫不了幹係。

道路被阻塞,無法通行,聶嗣也隻能歪著脖子看兩家械鬥。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一直冷眼旁觀的求盜終於將兩家人拉開。

隻見郭環腦門上已經流血,他對麵的妻兄同樣腦門流血。

打得,還是很拚命的。

對於這種事情,求盜其實也很頭疼,因為雙方都沒有觸犯酆朝法令。

郭環心甘情願出的聘禮,迎娶韓氏淑女,現在出了問題,要韓氏退回聘禮,這怎麽算?

因此,雙方打完之後,求盜方才拉開他們,勸解雙方。

郭環能忍嗎?

肯定不能啊,他出了聘禮,可不是為了娶韓氏淑女這種不貞新婦,這口惡氣他怎麽咽的下。更別說醫工還告訴他,韓氏淑女以後不能產子的病情,這誰能善罷甘休?

因此,不管求盜怎麽勸,郭環都要求韓氏退回聘禮。

韓氏當然不同意,吃進去的肥肉哪有吐出來的道理。

求盜無法勸解雙方,隻能將兩方人馬全都壓去縣衙,交由縣令處置。

看著遠去的人群,聶嗣放下車簾。據他猜測,縣令怕是也不好裁決此事,因為說到底,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太小了,酆朝怕是沒有這方麵的法令。

更重要的是,誰對誰錯不好判定。

郭環錯了嗎?

從人理來說,他沒錯。甚至他的行為,大多數人都是讚成的。

韓氏錯了嗎?

他們也沒錯,又不是他們逼著郭環娶韓氏淑女的。他們隻是沒有說出韓氏淑女的基本情況而已。當然,有可能韓氏淑女自己也隱瞞了自己的事情。

這是一本爛賬。

細較起來,郭環受人同情,韓氏受人唾棄。

僅此而已。

馬車走的搖搖晃晃,聶嗣臉龐充滿莫名的鬱色。

車簾被風掀起小小的縫隙,一絲餘暉在他臉上一閃而逝,光影錯位,好似不存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