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櫟陽聶氏(上)
上洛,上洛郡郡治所在。作為司州的幾個郡之一,上洛郡的存在感其實並不強,甚至常常為人所忽視。出現這種情形的原因,主要和地形息息相關。
秦嶺餘脈、伏牛山脈,以及北邊的山脈,將上洛郡在某種程度上和司州‘割裂’而開,而且因為山地過多的關係,上洛郡的可耕地麵積很少,且大部分都是依附在丹水河流兩邊的狹長平原。這就導致上洛郡遠不如其他中原郡縣發達。
當聶嗣抵達上洛之時,放眼望去,大片良田聚集在河流四周,來來往往農作的百姓牽牛擔柴,或是低頭哀歎今年水利,或是談論上洛城哪家少君又娶了一房女妾,或是哼唱著向往樂土的歌謠。
“這才是該有的氣象。”聶嗣掀開車簾,望著百姓,兀自一歎。相比較南鄉郡的死寂,上洛郡的情況才算正常。
一旁的宋圭笑道:“大兄,這一路上,我見你一直心事重重,想來是還沒有放下南鄉郡的災民吧。何必呢,那些事不是我們去做了,便能好轉的,朝廷都不著急,我們著急又能有什麽用呢。”
以往的時候,大兄雖然也是動輒‘聖賢之論’,可遠沒有這次見麵這麽嚴重。
說句不好聽的,宋圭覺得大兄是在‘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生民受難,那是朝廷的事情,與他們可沒有關係。
若真有關係,那也是該想著,不讓災民進入雍州禍害他們才對。
聶嗣放下車簾,默然不語。
其實他並不是著急,隻是感慨罷了。同時,心底也有一絲絲複雜情感,至於這一絲絲複雜是什麽,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在上洛停留了一日休整,旋即車隊再度啟程。
約莫過了兩日,他們進入雍州地界,緩緩來到嶢關之下。這道關隘與洛關不同,洛關在聶嗣看來易守難攻,嶢關就差了許多,兩邊的山勢較矮,容易被人居高臨下的發動襲擊。
此處,隻能算是較大的警戒哨罷了。
嶢關的守卒,見了商隊上插著的‘宋’字三角小旗,眯了眯眼,伸手攔下商隊。
邁著愉快的小步伐,嶢關守將朝著主車所在位置走去。他心裏暗爽,今日值守運勢未免過於逆天,竟能遇到宋氏的商隊,這次少說也要多掙一千錢。
作為雍州本地人,嶢關守將太清楚巨商宋氏有多富裕。宋氏隨隨便便給點過路費,就足夠他去藍田縣瀟灑一段時間,說不定還能去櫟陽瀟灑。
“這都是什麽呀?”摸著肥圓的肚皮,嶢關守將在主車麵前停下,雖然問的人是商隊護衛,但是其真正意思,卻是在提醒車中主人下來一敘,談談人生,談談理想。
宋圭走下來,例行送上金帛。
掂了掂手中錢袋,嶢關守將偷偷瞧了一眼,頓時十分滿意。宋氏還是慷慨,隨便出手,便是不菲的過路之資。
“放行......”嶢關守將話說一半,忽然聽見車中‘咚’的一聲,似是有人碰到了什麽。
“宋少君,這車中,還有誰啊?”他隨口一問。
錢到手了,態度也是十分溫和。
宋圭嗬嗬一笑,“乃是家兄。”
“哦。”了一聲,嶢關守將調侃道:“你這位兄長很含蓄啊,遇見本校尉,也不下來敘一敘?”
“校尉大人見諒,家兄身子不適,不宜見光。”宋圭道。
其實,聶嗣是睡著了。
嶢關守將點點頭,也沒有多想,大手一揮,“放行。”
“多謝。”宋圭抱拳,旋即登車離去。
車中,聶嗣捂著腦袋,吸著冷氣,發出‘嘶嘶’聲。剛剛他睡著了,結果翻身的時候不小心,腦袋撞在車壁上,生疼的。
“大兄,怎麽了?”宋圭回到車上,奇怪的問道。他下去的時候,大兄還睡的很是香甜,怎麽一轉眼的功夫,捂著腦袋呢。
聶嗣尷尬的揉著額頭,“睡得沉了些。”
聞言,宋圭明白了什麽,嘴角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
進入雍州華陽郡以後,道路平坦,視線開闊,商隊沿著霸水一路北上,待走過藍田縣之後,大片大片的田地、林葉、河流開始出現。田中耕作的百姓也是甚多,此時正值七月初,莊稼瘋漲,須得耐心看護,方才方能在九月有個好收成。
“大兄,你瞧,那便是藍田山。”宋圭掀開車簾,手指東北方兩裏處左右的一處山峰。
聶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到一處不高也不低的中等山峰,隨口應付一聲‘嗯’,然後便不再言語。
宋圭朝著他露出討好的笑容,“大兄,今年可否讓舅母多提高兩成開采量?”
“那你得去找你舅母商量。”聶嗣淡淡的回複。
藍田縣全都是因為藍田山的緣故而存在。因為在藍田山中,儲存著大量的藍田玉礦石!
更重要的是,那藍田玉礦產,乃是聶氏的!
聞言,宋圭苦笑。
“那還是算了吧。”
舅母的為人,他還是清楚的,若是他要求提高兩成的開采量,怕是要讓利七分才能行得通。
商隊經過杜城,抵達積道亭,在積道亭暫作休整,次日,抵達櫟陽。
櫟陽,既是華陽郡的郡治,同時此處也是雍州的州治所在,可以說是整個雍州最富庶,最大的城池。
不過,聶氏卻並不居住在櫟陽城,而是居住在城西、渭水和豐水交織之地的一處塢堡之中。
抵達櫟陽之後,宋圭便與聶嗣分手。宋氏居住在櫟陽城中,他與聶嗣不同行。宋圭告訴聶嗣,他會改日拜訪。
接下來的路程,一路平坦,聶嗣也沒有繼續坐馬車,而是改成了騎馬。
進入渭水和豐水流域之後,聶嗣便看見望不到邊際的良田,平坦舒展在河流衝積的平原上,各種農作物在田間瘋漲。道路兩邊是大片大片的林木,其四周設有木柵欄。
此時烈陽當空,正是正午之時,百姓們紛紛聚集在樹下食用午膳,往來路上,多是拎著籃子的婦女,有些身邊跟著一兩個幼童,還有的則是年紀較幼的少女前來送飯。
這些人見了聶嗣,紛紛停下步伐,避讓一旁,待聶嗣等人過去,方才繼續前行。
一路直行,片刻後便抵達聶氏塢堡。
雖說是塢堡,但是聶嗣覺得用‘城堡’形容更妥貼。三丈左右高的城牆,全是大石堆砌而成,嚴絲合縫,平整光潔,毫無受力點,幾乎杜絕了徒手翻牆的可能。
在塢堡四角,望樓、角樓聳立,塢堡之中,設有倉、灶、井、圈、廁、院落、樓閣、池塘等等生活設施、整個看起來幾乎是縮小版的城池模型。
據聶嗣所知,這座聶氏塢堡中,生活著三百戶,千餘聶氏族人。足可見,這座塢堡的範圍之廣。
相比較之下,丹水周氏塢堡,簡直就是農家小院。無怪乎當時奢奴看不起周氏塢堡,情有可原。
丈許寬闊的城門,四名壯漢守在門前,手持長戈。他們見到聶嗣下馬,瞬間認出,來人乃是少君,紛紛拱手行禮。
“見過少君!”
一名護衛上前,恭敬道:“少君求學歸來,一路舟車勞頓。女君已有吩咐,讓少君先行沐浴更衣,再去拜見。”
“我知道了。”
言罷,聶嗣走進塢堡。
與他想象的稍有差別,他原以為塢堡中應該隻是住人的,可卻在裏麵見到了各式各樣的建築與場所,甚至在不遠處,看見一口不小的池塘,周圍聚集著水鴨、雞、鵝等家畜。
櫟陽聶氏,既‘貴’且‘富’。
聶氏之‘貴’,乃是因為聶氏出身功臣後裔。同丹水周氏以‘田地’起家,賈氏以‘商’起家不同。聶氏自酆朝建立之後,就是櫟陽本地豪奢貴庭,坐擁千頃良田,膏腴美地,奴仆以及附庸佃農不計其數。甚至,代代有人入朝為官,征辟為吏。
聶氏之‘富’,櫟陽乃至華陽郡大部分的山澤林池盡數掌控於聶氏之手,不行商,卻是最大的‘商’。似渭河、豐水、霸水,成國渠等等大型河流側畔良田,盡歸聶氏門下。
又經百年積累,底蘊早已深厚無比。
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聶嗣記憶中的櫟陽聶氏形象越發真實。難怪,每月百金的生活費,隨隨便便就送給了他。
聶嗣回來的消息,先前奢奴已經派人提前通知了聶氏女君。是故,當聶嗣回來後,立馬有成群的男仆女婢伺候他沐浴更衣,熏香用膳。
半個時辰後,聶嗣休整完畢,來到聶氏女君居住的主院。
“少君,女君等候多時了。”一名摸樣清秀的女婢恭聲說道。不經意間,少君俊美的臉龐在她眼前一閃而逝。
雖已有年餘未見,可少君還是依舊好看。
“唔。”
聶嗣淡淡點頭,輕輕的吸口氣,脫下靴子,素白的襪子踩在廊下木板上,發出‘嘎吱’一聲。
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母親’遲早還是要見的。
既然已經是聶嗣了,那麽,自己就該接受他的一切。責任也好,義務也罷,都是他該承受的。
希望‘聶嗣’,從前不是個頂撞母親的混賬。
隨著守在門前的兩名女婢推開門,屋中的場景落在聶嗣眼前。十步以外的屋內,一名婦人跪坐中央台階上,兩邊立著四名女婢,屋中香爐冒著嫋嫋青煙。
聶嗣走到屋中,撫平下擺,跪在木板上磕頭行禮。
“孩兒自丹水進學歸來,拜見母親,問母親安。”
聲音不大,但足夠聶嗣的母親聶祁氏聽見。
跪坐中央的聶祁氏,一身錦服,婦人發髻,容貌秀美。見到聶嗣,眼中閃過一絲喜悅,旋即又恢複平淡。
“數日前,吾便讓季玉派人前往丹水,通知你回來,因何拖延至今?”
聶嗣直起腰板,目視聶祁氏,他這才看清母親容貌,端莊秀美,難怪自己也長得漂亮,原來根子出在這兒。
“回母親話,荊北諸郡縣,因深受水患,百姓流離失所,群聚書院。夫子心憐百姓,讓我們一起幫忙賑濟災民。孩兒知道,沒有及時回來,讓母親心憂,孩兒不孝,讓母親擔心,請母親息怒。”
說著,聶嗣又是磕頭行禮。
無論怎麽說,母親讓他遠離災民,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沒有錯。
見聶嗣坦然承認錯誤,聶祁氏到了嘴邊的斥責之言,不由得憋得吐不出來。
須臾,她歎了一氣,“起來吧。”
“唯。”
聶嗣站起來,見聶祁氏朝著他招手,便起步走過去,在聶祁氏身邊坐下。
她語重心長道:“嗣兒,在你之先,吾已有三子一女未過半歲而夭,你是聶氏大宗少君,凡做事必要先考慮自己安危。你父為你取名‘嗣’,乃是希望你能健康長大,承繼聶氏。你若是在丹水出了事情,叫吾該怎麽辦?”
“母親說的是,孩兒知錯。”聶嗣乖順道。
見他這副乖順摸樣,聶祁氏心中的些許怒氣不禁悄然消失,憐惜的撫摸著聶嗣臉頰,心疼道:“瞧瞧你,都瘦了。”
由於此前並未接觸過母親的關係,母親突然這般親近舉動,聶嗣身子繃了一下,旋即在心中默默催眠自己。
這是母親,這是母親,這是母親......
就算不熟悉,也要讓自己接受這一切。
“此番回來,便不要再出去了。不久前,你父從雒陽來信,他已為你在雒陽尋了官職,待過了年,你便隨你父親一起去雒陽罷。”說著,她臉上露出不舍之色。
“父親何時回來?”聶嗣問道。
“他呀,前些時候回來一次,下次回來,怕是要冬日才能回來。”
聶嗣頷首,旋即搜腸刮肚,找些話題與母親閑聊。
總得來說,聶嗣能感受到聶祁氏對他的疼愛,話裏話外,都是關心他。
雖然內心仍舊生疏,但是聶嗣卻沒有了先前的緊張。
聶祁氏所說的,大部分都是關於聶氏的事情,田產、林地、山澤收益一類。
“此番你回來也是無事,閑暇之餘,可代我去周圍的莊子看看。這聶氏,遲早還是要你來打理的。不過,宗叔那邊,你也要常去。這次你回來,他老人家少不得督促你。”
“母親說的,孩兒記得。”聶嗣道:“先前滯留丹水,讓母親擔憂,孩兒以後絕不會了。”
“你知道便好。”聶祁氏拉著他手,緩緩道:“聽奢奴說,你已很少飲酒,我甚是高興。”
“母親教誨,孩兒時刻謹記。”
聶祁氏嘴角露出笑容,道:“嗣兒,你終於長大了,從前我讓你節製飲酒,你總是不聽,現在你能這麽說,我真是高興。”
“待日後你娶了新婦,我便徹底安心了。”她笑著補充一句。
聞言,聶嗣訕笑,“母親說笑了,孩兒還小,這都是沒影的事情,不著急。”
“胡說,還不著急呢。”聶祁氏白了他一眼,徐徐道:“嗣兒,這終生大事,你可不能馬虎,聶氏大宗,唯你獨脈,若是你不能開枝散葉,叫我與你父親,如何在百年之後,去麵見你大父。”
“仲才與叔惇不久前也定下了婚約,你仲父說了,隻等你先辦了婚事,便讓他們也盡快成婚。”
仲才,叔惇,他的兩個堂弟。
聶嗣苦著臉道:“母親,不能再等等麽,孩兒還未滿二十啊。”
他怎麽感覺自己像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回家就被催婚啊。
“不能等了,你父已經來信,藺氏淑女已經及笄,你的婚事,該提上日程了。”聶祁氏虎著臉說道。
哈?
藺氏淑女?
聶嗣感覺自己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了,聽這話的意思,自己有個未婚妻?
不對啊,聶嗣的記憶裏麵沒有這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