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殤
外灘的大爆炸,給整個上海帶來了傷悲的氛圍。爆炸過後兩三個小時,天色開始暗淡下來,在西藏路與跑馬廳路的街角,整齊地擺放著好幾十口薄棺,這裏隻是大爆炸遇難者遺體集中認領的地點之一。棺木裏收殮著大爆炸遇難者的遺體,每一具遺體都是血淋淋的,有的殘破不全、血肉模糊,棺蓋並未合上,等待著遇難者親人前來認領。一些親屬已經確認了親人遇難,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有黑發人送白發人的,現場一片訣別的哀號,慟哭震天!天色漸漸地暗淡與這無盡的哀號,交織成戰爭最真實的麵孔,它是那樣猙獰與傷悲!
人們在悲傷的同時,無比痛恨這該死的戰爭!無比痛恨這該死的日本人!
在棺木停放區域的一角,一口棺木前立著一位約模二十來歲的淡妝布衣女子。這名女子身材瘦小單薄,美麗的臉頰掛滿了淚水,她注視著麵前棺木裏的遇難者。一位中年婦女在她身旁細聲地安慰她已經好久。終於,這名年輕女子開口說話了:“娘娘,我怎麽這麽命苦!”說完又是一陣抽泣,接著又道:“昨天匆忙之中逃了過來,衣物和生活用品什麽的都沒有帶出來,還有這兩月的工資也未結清,他想著這仗不知道會打多長時間,物價又在瘋漲,住在娘娘家,不能太過拖累娘娘您們,所以他看到這交通還未斷絕,便在下午過去辦理這些事兒,臨出門還交待我,國軍在打空仗了,呆在家裏安全,千萬別出去。沒成想到他經過大世界,卻遇到了轟炸,沒有想到這一別卻成為永遠!沒有想到這蜜月還沒有過完,就遇到這該死的戰爭!”
那女子說著越來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吸引了周圍那些前來認領遺體民眾的注意。她又擦拭了一下淚水,看到周圍幾個人都注意到她的說話,並沒有回避這些,接著咬著牙大聲說道:“好!我們的一切都沒有了,房子沒了,愛人沒了,家沒了,這些都是日本人的侵略造成的,我要報仇!我要殺日本人!等著我,報完仇我們再來團聚!”
說罷,隻見她把一支纖細的銀質發飾放在了棺內,果斷地轉身離去。
她的話語引起了大家的共鳴,現場的人都對日本人的入侵恨恨不已。
在這個遺體認領現場,正準備離開的張一浦被那青年女子的話語所吸引,他看到了那女子與丈夫的訣別一舉一動。看著她轉身離去的堅定步伐,張一浦也轉身跟了上去。
南京路上,楊安、趙劍眉、林小荷三人走過這幾百米的街區,驚懼壓抑得人難以呼吸,感覺心髒似乎被人緊緊地攥著,覺得血液流動遲滯,關節僵硬,行走受阻,猶如在淤泥中行走一般。這三人都有一樣的感慨:這裏簡直就是人間煉獄,血腥至極,今天真是劫後餘生!
從巨大的爆炸聲音傳來,到看到這一片血腥狼藉的街區,楊安三人深深地感到戰爭的無情、殘酷與恐怖!
在這一刻,楊安也對師傅講述的戰爭往事有了一些體會。想到和師傅在一起的生活,楊安暗暗慶幸因為有了師傅的訓練,掌握了基本的自我防護方法,否則今天怕是會和那些人一樣,難逃被炸的厄運。或是因為注意力無形之中有了轉移,楊安的腳步也更加靈便,航空炸彈爆炸的殘酷與血腥所帶來對生命的巨大壓抑也在這無形之中消散,似乎形成了一種安全可靠的氣場,也漸漸地影響到了劍眉姐和小荷,她們也慢慢地感覺行走得輕鬆起來。
在南京路上行走了不到半刻鍾,小海子已經沒有力氣啼哭了,在楊安的懷裏抽泣,小荷的腿也基本恢複正常狀態。楊安感覺手臂力乏,將小海子放到背後背著,也許是哭累了,小海子很快睡著了。這時,三人都平靜了很多,一路行走,默默無語,心中都在暗暗慶幸自己沒有被炸彈擊中。
抑或是因為在楊安的提醒下提前臥倒,避免了惶惶站立暴露更多的身體,減少了受彈麵,從而避免了傷亡,抑或是因為受到剛才楊安氣場的影響,這讓小荷、劍眉姐感覺跟著楊安有了潛在的安全感。快步行走在街上,二人不知什麽時候都不自覺地分別走在了楊安的兩側,小荷還不由地牽著楊安右腰下的襯衣,尋找安全感。行走在路上,小荷再次覺著楊安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林氏診所距離先施這段繁華的街區略遠,福伯出去不久,林小誠就心生忐忑,從小樓裏出來,直到出了小院的大門。
遠處蘇州河以北傳來密集的槍炮爆炸聲音若隱若現,這聲音牽動著林小誠的心。外灘方向飛機的轟鳴和重磅航彈爆炸的聲音時不時地傳來,日軍軍艦防空炮火在天空中密織的火光與彈幕,這些都讓林小誠憂心忡忡。小院門口,他不停地向兩邊擔憂地遠望,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尋找家人。
忽然,一輛人力車停在了身邊,車夫一放下車把手,轉身就扶著滿身是血的福伯從車上下來,林小誠揪心地搶步上去幫忙。二人將福伯扶進了診室,將他放在了診室的**,福伯忍痛對車夫道謝並堅持多付了一塊銀元。林小誠端過醫療器械盤,麻利地用剪刀剪開福伯右胸下的長袍,隻見他的腰腹部有一道十幾公分的傷口,如唇般地向外翻著,鮮血從裏麵緩緩地流出,匯成細流流到**。林小誠迅速清洗傷口,從櫃子裏取出一個壇子,用竹片挑出黑色的藥膏塗在紗布上,暫時先堵住了傷口。看著福伯右胸部插著的彈片,林小誠揪心得很。他用手輕觸彈片上下的肌膚,彈片卡在肋骨中間,傷情似乎很重,不知道有沒有傷著肝和肺。這時,他有點猶豫。
福伯咳嗽了一下,黑血從嘴裏出來,費力地說道:“少爺,別費心了,我……恐怕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福伯,沒事的,這裏有祖傳的補血膏、生肌膏,相信我,你一定沒事的。”
福伯的右手抓住了小誠的手,身體劇烈地起伏,說道:“少爺,聽我說,要不然……沒時間了。”
林小誠停下手,憂心地看著福伯。
“少爺,早年我在滄州習武,和師妹結婚,世道太亂,流浪到江蘇,她生病去了。後來,我……,我心神亂了,也重病,是你爺爺救了我,我也因此成了林家人……,林家從來沒有把我當下人,你們叫我福伯,我自然把你們當作自己兒女……。在林家,一直是家的感覺,過了這麽多年的安生日子,夠了,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你一定要代我跟老太爺、老太太和你爸媽說謝謝。”福伯斷斷續續地說著,口鼻裏時不時地流出血來。
“你們要趕快回老家。把我燒了……,骨灰帶回去,我是林家人……好冷,呃……”,福伯又是一口血出來,林小誠心酸流淚,吳媽捂著嘴已是滿臉淚水。
福伯是一個亂世漂泊武者,他的漂泊止步於一個醫者的仁心與救助。在這種人生經曆下,時值壯年的他感受到了林家那中醫世家父慈子孝、爺孫融樂的親和氛圍,仿佛一片漂泊的浮萍終於找到了紮根的地方,他的心靈在經曆漂泊辛酸與喪偶悲痛後找到了家的歸宿。林家人待下人和善,宛若一家。福伯自降年齡與輩分和林修同輩,經曆著中醫世家的艱辛與榮衰,享受著中醫世家的安生與悲歡。他沒有子嗣,林小誠、林小荷、楊安自然被視如心中的兒女。生命到了盡頭,林家自然是他心靈的牽掛。他想訴說心靈最後的牽掛,言語發夫心靈,怎不讓人動容。
“少爺,我還擔心楊安,他是老爺的心病……。”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進了小院,楊安三人看到一路灑下的血跡,心裏不安起來。小荷焦急地大聲地喊道“大哥!大哥!大哥!”沒有回應。三人循著血跡很快來到診室門口,看到滿身是血的福伯,看到血已經流到地下,已染紅臉盆大小的地板。
“福伯”,三個人急切叫道。
福伯笑著,咳出了一口鮮血。抬起滿是鮮血的右手招呼楊安:“安兒,小荷……快來!”
楊安、小荷二人快步從床的左側靠上前來。
“安兒,小荷,別哭……,福伯在林家活到六七十歲,夠了……林家是中醫世家,到老爺這代已是四代單傳,人丁不多。安兒,那年你爸為救老爺而死,老爺一直把你當作親生兒子……”福伯連續咳出了血。
“福伯”,大家揪心地叫著。
“安兒,你小子好像一直都不會笑……,老爺一直擔心你爸死在麵前刺激了你,心裏一直虧欠很大,還想著將小荷許給你。”
楊安、小荷滿眼淚水,福伯的身形已是模糊。楊安不安地叫道:“福伯。”
福伯眼睛一亮,費力地說道:“臭小子長大了,以後要快樂地生活,對小荷要好!對林家要好!”,福伯伸出左手指向小荷,小荷懂事地伸出左手,福伯拉著小荷的手靠向楊安的手,一並抓起來,笑道:“別哭,小子……給老子笑一笑。”楊安含淚強笑一下。
福伯看著楊安的強笑,他的手鬆了下來,安祥地走了。
楊安愧疚至極,晶瑩的淚水中映出福伯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