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餡餅鋪子

奉天北市場西邊,是一家家窯子鋪,而北邊,則是以跤場為主的走江湖賣大力丸擺場子的地麵。

大凡賣藝的也就是擺個場子,吆喝一聲:“哎,南邊熱北邊寒,不熱不寒是奉天,各位恩公,謝謝捧場!本人初到貴寶地,沒什麽孝敬各位,我賣賣力氣,給大家練趟功夫,練的好與不好,請望海涵。希望各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錢場,哦,不對,是捧個人場。在練之前,各位上眼,看看我這大力丸,包治百病,無論您是刀砍、斧劈、車軋、馬踩……隻要吃了我的大力丸,保證您是藥到病除、包治百病…….”

這就叫“攏粘子”或“圓粘子”,目的是招徠觀眾。

見有人圍攏了,便耍一通刀槍棍棒,或來幾趟摔跤角力,混幾個賞錢,賣幾粒藥丸。

但有個人卻不同,那就是鐵山。

那時,關外江湖中的人,都知道奉天北市場有個大名鼎鼎的鐵山跤館,在跤館坐場子的正是館主鐵山。

跤館是坐北朝南的二屋樓房,大門口兩門柱上書有前清盛京將軍增祺所題“拳搗三山猛虎,腳踢四海蛟龍”,門匾上“勇不沾塵”四字,更顯霸氣。

當時奉天流行一個說法:“北市場的跤,大東門的刀。”

北市場的跤,指的是跤王鐵山。大東門的刀,則是刀神鋼峰。

鐵山的開山師傅是清朝“善撲營”的布庫(跤王)”小鬼錘”,小鬼錘死於庚子之亂後,鐵山又拜在另一布庫大老封門下。

小鬼錘有幾手絕招,看家的是絆子,與對手一照麵,便可將對手摔暈過去。他的跤,無敵。

大老封跤法細膩詭詐,往往在對方還沒來及反應時,就已將對方置於窮途。

而鐵山天賦異稟,在兩位高師親授下,融合倆高師絕技,獨創了自己的絕活——“架兩腳沾踢”。

跤法出神入化,讓人看得到,卻學不會,以致在關外,從未嚐過敗績。

麻天剛從柳樹溝子回到奉天,就收到了鐵山派人送來的貼子,邀他去看比擂。北市跤王鐵山,明晩與老毛子拳王廖科夫登台較量。

麻天,就是去過方老牛家的那位貴客——麻先生。

原來,在他離開奉天的這些日子裏,俄國拳王廖科夫從哈爾濱一路南下,向關外武林各門派挑戰,未逢對手。五天前抵奉,聲稱要滅掉奉天城所有大師,獨霸關東。

此事已鬧得滿城風雨。

三日前,有東瓦窯山東拳館館主鋼鞭劉遭廖科重拳擊中頭部,一隻眼珠被打冒,至今昏迷不醒,隻剩一絲遊氣。

兩日前,十間房一霸銅腿金,被廖科夫一腳踩斷右腿,估計今後成廢人了。

連日來,奉天的道上各幫派少見的齊心,紛紛派出殺手,打算暗中幹掉廖科夫,明的玩兒不過你,暗算還不行嗎?奉天人玩兒陰的,也還是有一套的。

但廖科夫也不是傻瓜,他到底長什麽樣,從沒人見過。

這家夥也知道,關東武林各派,都已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因此,他每次登台打擂,都要蒙麵,一塊黑布,係在麵上,黑布前邊留有兩個眼洞。

而他吃住在何處,各幫派的探子,動用各種手段,使出吃奶的功夫,奉天所有的像樣點的旅店、客棧、酒樓、飯店都一一排查,卻連他的蹤跡也查不到。

麻天回到奉天當日晚上,獨自溜達到西關“大腦袋”餡餅鋪子,要了幾張牛肉餡餅和一碗羊湯,不緊不慢地吃起來。

在靠裏邊的一張桌前,有一個人引起了麻天的注意。

麻天雖非關東坐地戶,但他善於交往,麵子上的事比較講究,看上去又明事理,所以,在奉天朋友不少。

奉天街麵上混得開的人,沒有不認識他的,以至於圈子裏,“麻老海”人人皆知,他的本名麻天,卻沒幾個人曉得。

“老海”,就是廣交朋友,四海之內皆兄弟之意。

麻老海之所以注意到了靠裏邊桌上的那人,是因為那人很陌生。

大凡到“大腦袋”鋪子來吃餡餅的,多是回頭客,無論是苦力還是體麵人,去的次數多了,也都混個臉熟,有的見了麵互相還施個抱拳禮,打個招呼。偶爾拚桌一起喝幾盅的事也有。

那個人,麻老海卻從未見過。而且,那人還將帽子壓得低低的,盡管天色已晚,他仍戴著墨鏡,最重要的,他是洋人。

那時的奉天,是名符其實的開放型國際化都市,洋人並不少見。

新建的大工廠一家接一家,不僅有日本人建的,更有新興的民族工業。

像小西關義興,是中國最早的自行車廠;八王寺汽水公司生產的金星啤酒,是當時國內最有名的啤酒,原料技術全由德國引進;關東最早的專業醬油廠——“奉天醬園”;中國自製的第一台汽車,也是出自遼寧迫擊炮廠(廠址在後來的五三工廠);還有全國最大的陶瓷廠,最大的味之素廠什麽的……而這些工廠中,都有德國、英國,還有美國的工程師身影。

而大銀行大錢莊和大洋行裏,什麽俄國人、猶太人也比比皆是。

在滿鐵地界,日本人和朝鮮人比中國人還多。

但洋人出現在這麽一個小餡餅鋪裏,就有點兒稀奇了,也許這洋人,就是喜歡這類小鋪子的風味吧?

麻老海正吃著,就見有幾個叼著煙卷,紮著板帶,腰上別著攮子的小痞子晃著膀子進來了。

“攮子”,也就是匕首,那是江湖上的叫法。

江湖行話中,匕首叫“攮子”,大刀叫“片子”,紮槍叫“挑子”,火藥槍叫“噴子”……

江湖行走,充滿風險,會幾句行話,道上的人就不會互相傷害互相為難了,而且還會互相照應。

麻老海雖跟幾個混子不是很熟,但也不生,他知道那個為首的那個叫明崽。

明崽見到麻老海,點頭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店小二上前剛問一句:“爺,來點啥?”

“滾一邊去!”明崽一掄胳膊,將店小二撥拉得踉蹌幾步,撞倒一張桌子,自己也跌了個仰八叉。

“媽個蛋,李大腦袋,給老子滾出來!”明崽氣勢洶洶地吼著。

有膽小的客人,已經縮脖端腔貓腰,貼著牆邊溜出去了。

麻老海則像什麽也沒發生,繼續吃著喝著,這樣的地痞是不敢招惹他的。像什麽跤王鐵山,刀神鋼峰,這些名震奉天的一方霸主,都要敬麻老海幾分,他又如何會將幾個土地賴放在眼裏?

當然,幾個痞子既然不是衝他來的,他也不會多管閑事,他並不屬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漢。

李大腦袋點頭哈腰地出來了,滿臉堆笑,卻又渾身哆嗦:“哎,爺來了,俺、俺請爺喝酒!”

“喝個鳥毛!”明崽抬起一條腿,踏在板凳上,“你這鋪子啥時候搬走,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這地塊俺鐵山爺相中了,你咋還賴在這兒不滾蛋?該給你的錢,也都給你了,你死皮賴臉還不走,難道沒把俺爺放在眼裏?”

“啊,這……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不是,”李大腦袋嚇得已經語無倫次,“俺……俺現在……沒地方去,給……給的那幾個……賠償金,也不夠俺去別地方……租房,更別說買房了。”

“去你娘的,”明崽一腳將凳子踹翻,“強詞奪理!真是給你臉你往褲襠裏塞。兄弟們,開砸!隻要他不搬,那就天天砸!”

話音一落,他身後那七八個賴子就“乒乒乓乓”砸了起來。

李大腦袋“撲通”跪在地上,“砰砰砰”連連磕頭:“爺,求求你了,高抬貴手,俺要是能搬早就搬了……”

“我滾你媽個蛋!”明崽飛起一腳,李大腦袋一聲慘叫,身體飛了出去,“砰”,重重地跌到門外。

“噗!”一股血沫從口中噴濺出來。

盡管與麻老海無關,可他還是不忍心看下去了,便輕聲勸一句:“明哥,算了吧。”

明崽對麻老海還挺客氣,“麻兄,您受驚了,兄弟們也沒辦法,咱吃自家大爺的飯,就得幫咱大爺收拾這些爛攤子不是?”

說罷,端起一摞碗,“咵嚓”摔在地上,碎片四處飛濺。

這時,一個聲音傳過來:“住手,都滾出去,不要影響我吃東西!”

嗓音很粗,語音生硬,但透著威嚴。

“喲,”明崽走向說話的那人,“咋還是個洋鬼子?帽沿壓那麽低還戴副墨鏡,想幹嗎?莫不是那個老毛子廖科夫?”

明崽說著,就要動手去掀起洋人的帽沿。哪知洋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那速度比眨個眼的工夫還能快出幾倍。

“你說對了!”洋人操著生硬的漢語說,人依然坐著,手用力一扳明崽的腕子。

就聽“哢嚓”,那是骨頭斷碎的聲音。

“媽呀!”那是明崽哭號的聲音。

再看明崽,手臂滴拉當郎,已經抬不起來了。他連哭帶喊命令手下,“給我宰了這畜牲!”

他的話音剛落,那洋人已經將他另一隻手臂抓住,一用力,拉扯到桌上,緊接著另一隻手把明崽腰間的攮子從板帶上抽出來,“咣”一聲,攮子紮下去,穿透明崽的手背,深深地紮進桌板裏,動作之快,一氣嗬成,幹淨利落。

明崽殺豬般慘叫起來,一個小弟舞著攮子已經衝過來了,見到這血淋淋的場麵,嚇得立刻停住了腳。

那洋人冷笑一聲:“哼,你怎麽不過來?東亞病夫!”

一拳擊到那小弟麵門上,小弟倒飛出去,撞到另一張桌沿上,連人帶桌一起翻倒。

“噗!”

那小弟一口血和十幾顆牙齒一起吐了出來。

緊接著,洋人一陣風般,跨過桌凳,奔到門前,用力將門關上。他輕蔑地看著其他地賴說:“一個也別想跑!”

明崽哭叫著:“同胞們,洋鬼子在中國土地上橫行霸道,欺負咱炎黃子孫啦,咱中國人要齊心殺洋鬼子呀!”

鋪子裏,已沒剩下幾個顧客,大家都嚇破膽了,再說,方才橫行霸道可是明崽這夥痞子呀,洋人卻倒像替天行道。

明崽幾個手下見跑不出去了,便打算依仗人多拚一把,他們有節奏地齊聲吼著:“愛國滅洋!愛國滅洋!”卻隻在原地踏步,不敢上前。

而洋人卻沒管那一套,該出手時就出手,連拳帶腳一陣痛打後,痞子們全都傷的傷殘的殘了,一個個東倒西歪,爬不起來。

“立刻把你們的錢都掏出來,賠給老板。”洋人命令道。

“咱賠,咱賠。”痞子們被嚇破膽了,紛紛掏出錢來,放到桌麵上。

李大腦袋哪敢收?哆哆嗦嗦地說:“算了吧,俺也沒損失啥。”

洋人將攮子從明崽手背上拔出來,他平舉著滴血的攮子,衝李大腦袋冷冷地說:“收著!”

李大腦袋嚇得應一聲:“哎。”雙手顫抖著,把桌上的錢收了。

洋人將明崽按在桌上厲聲喝問:“你們是誰的人?”

明崽痛苦地哼哼唧唧著答:“俺是鐵山爺的手下,你……饒了俺吧。”

洋人冷冷一笑,“鐵山手下作惡多端,今天我給你留一口氣,就是讓你告訴他,他隻能還活一天,明天晚上,他就是一具屍體了,我,是廖科夫!”

“多謝廖大爺饒命!”

明崽剛說完,廖科夫便抬肘猛砸到明崽後背上。

麻老海聽到了明崽脊椎的斷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