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來我往
雙方停了下來,這才看到,是孔先生從圍觀人叢中現身,攔住了兩夥人。
孔先生對老紅毛有所了解,畢竟後者是縣裏一霸嘛。
縣城雖不算太大,但曾經也有十來股勢力,後來竟被老紅毛一個個給滅掉了。如今縣城,隻有老紅毛一家獨大,說一不二。
如果沒有真本事,又怎能獨霸縣城?
方老牛一家雖然生猛,父子三人武功在身,但也未必敵得過老紅毛師徒三個。
孔先生要想方設法讓方老牛父子少吃點虧。
試想,整個柳樹溝子屯,數老方家最厲害,且名聲在外。十裏八村的人都不敢招惹柳樹溝子,就是因為柳樹溝子有著如狼似虎的方家父子。
倘若方家被滅了,那以後豈不人人都敢欺負柳樹溝子屯了?
所以,孔先生要幫方家。
老紅毛見孔先生站出來了,便說:“你一個讀書人,少摻合打架的事,濺到你身上血,也不是啥好事。”
舊時代的東北,無論多麽豪橫的人,見到讀書人,也都要恭敬幾分,給個麵子。
孔先生說:“全縣的人都知道你老紅毛是條好漢,你若在別處打架,我也就不管了,也沒法管。但你今天打到我柳樹溝子了,我就要說道幾句。
“咱們小柳河兩岸的規矩誰不知道?你們總不能說打就打吧?全村幾百雙眼睛盯著呢,總得按規矩來對不?壞了規矩,那就休怪咱全村幾百口人一齊動手幫助方老牛家了。”
老紅毛輕鬆一笑:“按規矩來那就最好,老子也好讓你全村人心服口服,鬥得方家人服服貼貼。”
又一拍胸脯:“俺能在縣城立威,憑的不光是武力,不光是打打殺殺,你到縣裏沒人的地方打聽打聽,俺老紅毛是不是仁義之人?俺憑的是以德服人。”
孔先生點點頭,又問方老牛:“老牛,你看呢?”
方老牛說:“行,按規矩來我也能收拾死他們。”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守一方規矩。在小柳河流域,百十年前就傳下一套規矩,若要打群架,必須先文後武,先雅後俗,先素後葷,先念後唱,先單挑後群毆,先徒手後動器械……
具體怎麽個方式呢?這就得耐心往下看了。
好勇鬥狠的兩夥人,就在文弱的孔先生主持下,暫且收起鋒芒,開始了文拚。
一邊方老牛出場,另一邊老紅毛上陣,都是長輩打頭陣。
第一陣,拚的是“雅”,也就是先來“素”的。
方老牛說:“你先出招吧。”
紅老毛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先出招吧。”
孔先生竟當起了裁判,“得了得了,誰先出招,你倆'競鋼錘’吧。”
“競鋼錘”是過去的東北老話,也叫“競老頭”,其實就是猜拳。
於是,方老牛和老紅毛就像兩個孩子般,開始“競鋼錘”。
“石頭——剪子——布。”
“石頭——剪子——布。”
……
結果,方老牛出的是布,老紅毛出的是剪刀。那就沒啥說的了,老紅毛先出招。
老紅毛信心十足地一笑:“來文雅的,是俺的強項,方老牛,趕緊認輸吧。”
方老牛心中還真有點發怵,父子三人,也就是他最有學問,可也大字不識一個,他不知道老紅毛要出啥招。
但輸人不能輸陣,他假裝氣鼓如牛地回敬:“少說廢話,最後認輸的是誰還不一定呢。”
老紅毛一板臉:“給老子聽好了!”
接著有聲有色地朗誦起來:
白日依山盡,
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裏目,
更上一層樓。
朗誦結束時,還亢奮地把手臂向上一揚,好似在亮相。
這下方老牛懸著的心放下了,心想:哼哼,就這招哇,俺也不弱。
方老牛雖是大老粗,但俗話說:“沒吃過肥豬肉,還沒見過肥豬跑?”
以往,他也沒少聽孔先生吟誦古詩詞,多少倒是記住了一兩首。
老紅毛尚未朗誦完,一首古詩已湧上方老牛心頭。
方老牛雙手叉腰,也吟詩一首,回擊老紅毛:
鋤禾日當午,
汗滴千下土,
誰知盤中餐,
粒粒皆辛苦。
“好!”圍觀的鄉親們叫起好來,人們不由得對方老牛刮目相看。
“老牛太有才了。”
“好詩好詩。”
“吟一手好濕並不難,難的是吟一被窩好濕。”
“哈哈哈!”
……
劍拔弩張的氣氛忽然就變得輕鬆了,第一回合,雙方打個平手。
接著大舌頭出場,對陣大野驢。
鄉親們這回真的為老方家捏一把汗了,畢竟看上去,土裏土氣的大舌頭,不如城裏來的大野驢機靈。
雙方仍然“競鋼錘”,結果,大舌頭出了剪刀,而大野驢出的卻是石頭。
於是,大野驢先出招,這一局是來葷的。
隻見大野驢故意做作出一副斜眼吊炮,吊兒郎當,流裏流氣的樣子念起來:
門洞的風,
霸王的弓,
半夜的幾八,
老山東。
“哈——”鄉親們一陣大笑。
“嗬嗬,這小子上的是四大硬。”
“大舌頭能對上嗎?”
……
沒想到大舌頭胸有成竹,也模仿著大野驢,作出一副不著吊的樣子,進行反擊:
木匠的斧子,
廚師的刀,
光棍的行李,
大姑娘的腰。
“好!”鄉親們又為大舌頭叫好。
“四大嬌對應四大硬,對得巧!”
“看不出來,大舌頭有兩下子。”
“這小子居然知道大姑娘的腰。”
“就像他摟到過似的。”
……
雙方再度平分秋色,第三局就變得至關重要了。
第三局二舌頭雖然年少,但身高力量並不次於成年漢子,也許就是長年習武練功的緣故吧。
他一出陣就喊:“耐野泥!”當然,他其實喊的是“二野驢”,可他舌頭硬,口齒不清啊。
“哎!”二野驢竟下意識地脫口回答了一聲。
二舌頭聽到對方回答了,立刻神氣十足,鬥誌昂揚,他雙手叉腰又來一句:“你耗子尾汁!”
“少在那狗扯羊皮的,趕緊競鋼錘吧。”二野驢不耐煩了。
結果,二舌頭出的是石頭,被二野驢的布給包住了。
二野驢首先出招,這一局應該是不葷不素,雅俗共賞了。於是,二野驢念起了“九九歌”:
一九二九,棒打不走;
三九四九,凍死貓狗……
這時,站在他對麵的二舌頭不停地扮著鬼臉,又是翻眼皮,又是用雙手豁開嘴巴,又是捏鼻子……
正在背誦的二野驢居然被逗得悶不住,“噗嗤”一笑,隨之幹脆不忍著了,捂著肚子“哈哈哈”一通狂笑,笑得彎下了腰,鼻涕眼淚糊了滿臉。
氣得老紅毛一腳把他踹趴下了,可老紅毛抬眼一看對麵仍在扮鬼臉的二舌頭,忍不住也笑了,邊笑還邊指著二舌頭,上氣不接下氣道:“這……這……哈哈哈……這逼孩子……真不像話……哈哈……膈應人……缺……缺德……咳咳咳……”
最後,他竟笑嗆著了,連連咳嗽。
卜大白唬見狀,指著二舌頭說:“正經點,一會兒卸你胳膊腿。”
二舌頭一瞪眼:“俺先卸了你的胳膊腿!”
二野驢漸漸平靜後,繼續背“九九歌”:“五九六九……嗯……那個……五九六九……就是那個那個……五九六九……”方才被二舌頭一幹擾,他居然背不上來了,“五九六九……那個……俺忘了。”
他低下頭,像犯錯的小孩兒。
對麵的二舌頭得意地接過去背: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
九九加一九,黃牛遍地走。
“好哇!”村民們爆發出喝彩聲,大夥又一次議論紛紛。
“這回老方家贏了!”
“看看老紅毛咋說。”
“縣城一霸總不能耍賴吧?”
“二野驢真笨!”
……
待眾人議論之後,方老牛揚起臉,有幾分得意地問:“老紅毛,你咋說?”
“平局唄,有啥咋說的。”老紅毛答道,“俺徒弟說出了上半段,你家老二說出了下半闋,這不就是平手嗎?不信你問孔先生。孔先生,你說是不是平手?”
孔先生被問得一愣:“這個……這……”
這種情況他還真不好裁決了,畢竟二野驢背得好好的,二舌頭在對麵搗亂。雖然無法斷定這小子犯沒犯規,但畢竟這事幹的還是挺不地道的。
方老牛見孔先生為難,便說:“算了,俺不跟你計較了,下一輪,對唱吧!”
老紅毛也連連點頭,他也生怕雙方僵持下去,“好好,對唱!”
鄉親們一聽對唱,頓時興致盎然,大家打起精神來,等著兩邊對唱。
同一時刻,後山大樹下,三傻子和幾個夥伴吃鹹菜已經吃齁著了,灌了一肚子山泉水,可嗓子還是不得勁。
瓦盆裏,還剩了一半鹹菜,他們決定留到明天再吃。
三傻子將瓦盆用繩子綁上,再將繩子一端係腰上,然後爬上樹,將瓦盆吊到樹杈上……
四愣子說:“明天俺帶幾個大餅子來,就著鹹菜吃。”
五鼻涕說:“明天俺在自己家地裏掐幾根小蔥,配著鹹菜吃。”
六嘎子說:“明天……俺從雞窩裏掏幾個雞蛋吧,一口雞蛋一口鹹菜,那才香呢。”
三傻子從樹上下來說:“明天俺把大黃也帶來,你們拿那麽多好東西,大黃也得沾沾光,對不?”
幾個夥伴點頭讚同:“對,你這話對勁。”
三傻子說:“走,回家去!”
突然四愣子叫起來:“哎呀媽呀,俺咋把正經事忘了?三傻子,你回不去家了,卜大白唬會了縣城一霸老紅毛,要把你老方家滅了,還要卸掉你全家人的胳膊腿,你要是回去,非遭殃不可!”
“啥?”三傻子一愣,“好大膽子,敢滅咱家?還要卸掉胳膊腿?你咋不早告訴俺?我得趕緊回去救俺爹俺哥他們!”說罷,便要往家趕。
“不行,俺不能看你去送死!”五鼻涕從身後攔腰抱住三傻子。
“對呀,你是小孩兒,回去了也不頂用,白白送死,那夥人老邪乎了。”六嘎子也拽住了三傻子的衣角。
三傻子吼道:“都給俺撒手,俺不是小孩兒,俺都十五歲了,個子比四愣子他爹還高呢。”
“嗐,俺爹是有名的富小矮子,你跟俺爹比個啥?聽俺的,不能回家!”四愣子也抓住了三傻子的一隻手臂。
“那俺跟五鼻涕他爹個子差不多吧?快撒手!要不俺翻臉了。”三傻子真的臉紅脖子粗了。
“嗐,俺爹也是有名的艾小個子。”五鼻涕將三傻子抱得更緊了。
“放手!”三傻子瞅一眼六嘎子,剛要說什麽。
六嘎子一笑,“你別跟俺爹比,俺爹可是出了名的祝大個子。”
說著,將三傻子拉得更緊了。
“給俺鬆手!”三傻子猛一聲咆哮,有如猛虎發威,“俺要去救爹!”
聲音響徹山穀,又從山穀中回攏過來:“……救……救……救……爹……爹……爹……”
他猛一發力,三個夥伴同時“哎呀”一聲,竟全被地甩倒在地。
三傻子一陣風一般,飛奔下山,小小的身影,如一匹野馬駒,疾馳在夕陽下的田野上,就好像在追趕太陽。
三個小夥伴從地上爬起來,望著三傻子越來越遠的身影,感歎著:“沒想到,他的力氣會這麽大,咱們三人都拽不住他。”
三傻子身影漸漸溶在了夕陽中,這時,山穀風起,山風烈,蒼山如海,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