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燒毀字據

宮本挑擂失敗,鐵山複仇不成,心裏一股火說什麽也發泄不了。然而,畢竟答應過麻老海,無論宮本勝負如何,他都要保麻老海去青溝子走一遭。

行前,麻老海也安慰過鐵山:“用不著泄氣,也許這一路上我們就會想出辦法,為你出氣了呢。”

於是,二人上路,即便如此,也比麻老海原定的計劃晚了五六天。

便是這五六天裏,小小的柳樹溝子屯,卻已掀起血雨腥風。

方老牛自從與麻老海重簽字據後,就覺得自家那幾坰薄地成了寶貝,生怕有一天弄丟了,白花花的大洋沒了影,美夢成空。他日夜盼著那位貴人麻先生趕緊回來,把契約簽了,將那白花花數不盡花不完的大洋弄到手。

掐指算著,也該到麻先生返回的日子了,連螞蛉(蜻蜓)都滿天飛了。

他已經無心再伺弄莊稼,成天就坐在炕頭,打開窗子,抽著煙向外巴望,有點動靜趕緊支起耳朵聽,就希望聽到麻先生的聲音。

“老牛哥在家沒?哈哈,俺來了!”

院牆外一聲吆喝,方老牛的心一緊,該死,沒等來麻先生,卜老拐卻趕來了。

方老牛差點都把他給忘了,聽到他的聲音,才想起這王八犢子跟奉天的王掌櫃把自己忽悠夠嗆,自己險些把地白送給他們。來

得好,來得好,正好算賬!

方老牛向外一望,卜老拐和兒子卜大白唬已經進院了。

方老牛在炕沿上磕了磕煙袋鍋,披上外衣,下了炕,趿拉著一雙布鞋迎出屋去。

他在院裏跟卜老拐嘻嘻哈哈打著招呼:“來了,老拐兄弟,咋這麽有空閑,幹啥來了?”

卜老拐隻當方老牛在開玩笑,便說:“老哥真能鬧笑,這趟過來咱談正事,瞅見沒?這玩意兒都給你帶來了。”

說著,拍了拍身上的搭褳,方老牛聽到了裏麵稀裏嘩啦大洋錢的誘人聲音。

這搭褳和練跤人的褡褳可是兩碼事,卜老拐的搭褳,是一種布製的長方形口袋,中間開口,兩頭各有一袋,舊時代的人出門時,就把這玩意兒掛在肩上或扣在腰間,口袋裏裝上錢和物。

方老牛點點頭,應一聲:“噢。”

在煙袋鍋裏填上煙葉,“就你自個兒來的?王掌櫃咋沒來?不敢來咋的?”

“瞅你說的,”卜老拐嘻嘻笑著,“你這兒也不是鬼門關,人家有啥不敢來的?他奉天那邊事多,今後青溝子這頭有啥事,就由俺替他辦了,看見俺就當看到王掌櫃了。”

“叉,你這麽有麵呀?以前咋沒看出來呢。”方老牛的話中充滿了冷嘲熱諷的味道。

“哥盡說笑了,”卜老拐掂著搭褳,假裝鬼鬼祟祟四處看了看,小聲說,“這兒有點顯眼,走,咱倆進屋說去。”

“字據呢,拿來沒?”方老牛最在意的是這事。

卜老拐摸摸索索從袋裏拿出字據,“瞅著沒,這還能忘?你今個兒把地契給俺,俺把現大洋交給你,咱就兩清了,事就辦妥了。剛才路過孔先生家,俺跟他說了,他一會兒過來當個中人。”

他又回頭對卜大白唬說:“你在院裏盯著點兒,除了孔先生外,別人進來你就趕緊咳嗽一聲。”

卜大白唬應一聲:“俺知道啦。”

卜老拐一邊跟方老牛往屋裏走一邊問:“咱嫂子沒擱家?”

方老牛說:“回娘家去了,得在那住個十天半月呢,俺丈母娘生病了。哎,我說老拐,你還挺惦著她?要是覺得她好,那就把她領回你家去吧。”

卜老拐嘿嘿笑著,“沒等賣完地呢,就要休妻了?想換一個唄,看好哪家大姑娘了?”

說話間,兩人進了外屋,外屋其實也是廚房。

方老拐掀開一口鍋,攪和著鍋裏的豬食。他端個小板凳給卜老拐,“咱倆就在外屋嘮吧,老娘們不在家,俺得看著豬食,別熬糊了。”

卜老拐點頭說:“中,在外屋挺好的,點個煙也方便。”

那時在農村,火柴還是稀罕玩意兒,能不用就不用。

方老牛和卜老拐進屋後,卜大白唬獨自呆在院裏怪無聊的,就蹲在地上“咕咕咕”一陣呼喚,把一群雞召攏到跟前來,他便一口一口地吐著唾沫喂雞。

這時,方大舌頭、方二舌頭哥倆趕著毛驢進院了。

毛驢身上馱著柴禾,哥倆身上也背著柴捆。顯然,他們剛從山上打柴回來。

大黃則跑在哥倆的前邊。

卜大白唬見有人進院,趕緊“咳咳咳”,咳嗽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大舌頭問:“大白唬,你個王八犢子的咋跑咱家院裏咳嗽來了?你肺子不好,想把病傳給咱家呀?”

二舌頭跟著幫腔:“卜大白唬,你是不想偷俺院裏的東西,信不,老子把你塞灶坑裏當劈柴燒了!”

大黃也衝卜大白唬吼了兩聲,但意識到他是家裏來的且,也就不理會他了。

卜大白唬有點畏懼這哥倆,因為這哥倆會武功。

他趕緊擺手,“俺爹跟你爹在屋裏談正事呢,叫俺看院子,有別人進來就咳嗽幾聲。”

大舌頭問:“俺是別人嗎?”

“嗯……除了孔先生,你倆也都算是別人了。”

卜大白唬突然想起什麽,忙說,“咱先不說別的了,你們知道不,吐唾沫喂雞老好玩兒了,雞可喜歡啄唾沫吃了,尤其是那隻蘆花大母雞。”

“你說你呀,你個廢物真是閑得慌,”二舌頭罵著,“去幫俺把驢背上的柴禾卸下來,再幫俺把驢飲了!”

幾個小子在院子裏嘰嘰歪歪。屋裏,方老牛往灶坑裏添著柴,他說,“老拐,把字據拿給俺瞧瞧。”

“等孔先生來了再說唄,你又不認識那上麵的字。”

“啥玩意兒,俺看一眼還不行?那可是俺賣的地呀,”方老牛說,“你在這一帶打聽打聽,還有誰家的地比俺賣的便宜?”

卜老拐小心翼翼地拿出字據,“瞅吧,就這玩意兒……”

話沒說完,方老牛就一把奪過字據。

“你……”卜老拐驚慌地叫著。

“俺看看能咋的?”方老牛手捧字據,湊在眼前看著。

他心裏在捉摸,怎麽應對這件事。要是麻先生在跟前就好了,他肯定能將事情辦妥當,可讓他方老牛獨自麵對這事,他還真覺得挺沒主意。

卜老拐說:“你把字據拿倒個啦。”

於是,方老牛又將字據掉了過來,裝模作樣繼續看,沒話找話東拉西扯:“老拐,你說,不識字就是不行哈?趕明兒讓咱家三傻子跟孔先生去學幾個字,你看中不?”

卜老拐說:“你家三兒腦袋瓜不夠用,怕是不中,老大老二歲數又大了點,都該娶媳婦兒了。”

方老牛歎口氣,“唉,那咱一家子,就永遠是睜眼瞎了。”

接著好像挺焦急地問:“孔先生咋還沒來?”

“誰說不是呢。”卜老拐應和著,轉過臉扭過脖往屋外看,心情挺急的。

便在這時,方老牛假裝漫不經心地將手中字據湊到灶坑裏點燃,然後舉在麵前點煙抽,一邊抽一邊說:“老拐,你也就這個火再點一鍋煙吧。”

“唉,”卜老拐答應著,將煙袋鍋湊到燃燒著的字據前,“叭嗒叭嗒”地吸著。

這時,一個聲音傳進屋來:“孔先生來了?俺爹他們在屋裏等你呢。”

這是卜大白唬的話音。

兩人一齊起身往外迎,孔先生已經一腳踏進屋門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家裏有點事,耽誤了。”

方老牛說:“沒關係,沒關係,反正也沒啥事,等就等唄。”

然後又問卜老拐:“你請先生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卜老拐笑了,“瞅你說的,老哥今個兒咋回事呀,盡說笑話了。快把字據給孔先生瞧瞧,俺大洋都帶來了,你不著急要嗎?”

方老牛說:“對呀,字據呢?快拿來給孔先生啊。”

他向卜老拐伸出手來。

卜老拐急了,“老哥,你快別鬧了,字據俺不是給你了嗎?”

正說著,他猛然醒悟,“哎呀呀,你剛才拿著點煙的紙不就是咱們畫了押的字據嗎?完啦完啦,沒了沒了,燒成灰了。”

方老牛也一下醒過勁來,“哎呀,那……那你看到俺燒字據時,咋不吱聲啊?這可他娘咋辦?”

“咋辦?該咋辦還咋辦唄。”卜老拐真的急了,“你把地契給俺,俺把銀子給你,孔先生做個中人,咱重新簽個字據。”

孔先生心中明白,方老牛是故意燒的字據,他已經把自家的地留給麻先生了。

於是,孔先生說:“現在沒有字據,我就不好說什麽了。要說重新簽字據,這地是老牛兄弟的,到底要不要簽,還得他說了算。”

方老牛這時已經拿定主意,反正字據已燒了,那就不怕得罪卜老拐了。

為了今後富足的生活,得罪他又有啥大不了的?

再者說了,他和王掌櫃忽悠自己賣地時,咋不怕得罪方家呢?

於是方老牛說:“還簽個溜哇,俺的地不賣他了,給那麽點兒錢,就想要咱家地,那不是搶嗎?胡子呀!”

卜老拐聽了這話,氣得手都抖了,他指著方老牛說:“你……你……你不帶這麽幹的,你個畜牲養的,你家那破地連莊稼都長不好,給你兩千五百大洋,夠你去城裏呆一輩子了,你……你還不知足?叉,你賠俺字據!賠俺地!”

方老牛一瞪眼:“你少指著俺,俺最厭惡別人指喚俺,你再對俺指手畫腳,俺撅折你手指頭,信不信?”

“指喚你咋的?老子偏指喚你!你敢撅一下試試?”

卜老拐的手指已經快碰到方老牛的鼻尖了,“你賠俺字據,賠俺地!今個兒不給俺個交代,就叫俺兒卜大白唬砸你家的鍋!”

唾沫星子噴到了方老牛臉上,卜老拐沒留意到,方老牛眼中已經噴射出了怒火。

倒是孔先生發現事情嚴重了,他勸道:“二位都消消氣,聽我說……”

但是晚了,方老牛已經抓住卜老拐指向自己的手指頭,“俺說過,你再指喚俺,就掰斷你手指頭,可你偏偏不知好歹來激俺!”

“哢嘣!”這是手指被掰斷的聲音。

“媽呀!”這是卜老拐的號啕聲,“這鱉犢子把俺手指頭撅啦!”

卜老拐捂著手指,一軲轆倒在地上,“哎呀媽呀!今天俺就躺在你家不起來了!你賠俺手指頭,賠俺字據,賠俺命來!”

方老牛也懵了,自己真把卜老拐手指頭掰斷了。

孔先生一句話提醒了他:“快把他們的定金還給他,一切等麻先生來了再說!”

方老牛趕緊回裏屋去取定金,卜老拐依然大哭大叫,滿地打滾,“卜大白唬!”

卜大白唬聽到了屋裏的吵鬧哭叫聲,已發覺到事態不對,這時又聽到爹在喚他,便應道:“爹,啥事!”

“兒呀,你爹挨欺負啦!快進屋,把他家的鍋砸了!”卜老拐命令著。

“哎!”卜大白唬答應一聲,在院裏找到一把钁頭,就往屋裏奔。

“你幹啥去?”大舌頭攔住了他,大黃也衝他齜牙狂吠。

“沒聽俺爹說嗎?砸你家鍋去!”卜大白唬怒衝衝地回答,“別攔俺,要不俺先砸爛你狗頭!”

“我去你爹個尾巴吧!”大舌頭奪下卜大白唬手中的钁頭,順勢一腳,把卜大白唬踹出老遠,院裏雞飛狗跳。

與此同時,卜老拐也被方老牛一腳踢出屋子。隨後,一口袋大洋扔在他身邊,“拿著定金滾蛋吧!要不,把你爺倆打死在這裏。”

卜大白唬擦去嘴角的血,上前攙起卜老拐,“走,爹,好漢不吃眼前虧。”

又指著方家的屋子說,“給俺等著,老子也不是白給的!我會找人卸掉你們幾個胳膊腿,燒了你家房子的。”

卜老拐被他兒子攙扶著,哭哭嘰嘰地走出院子。

大黃咆哮著追出院去。

孔先生望著他們背影說:“老牛兄弟,做好準備吧,這事難辦嘍!有用得著我時,吱一聲啊。”

天陰了,久旱的土地也許會迎來一場雨,可能是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