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公堂鬥田家(完)
田家下人回來的很快,比先前田家父子來的快多了。
所謂契約,此刻便鋪在龐士言的案桌上。紙質略略有些發黃,顯然年代不短了。
上麵立書人寫著一個叫“韓有田”的,其中內容,果然便如韓老爹先前所說一般無二。蘇默歪頭看看韓老爹,韓老爹點點頭,示意沒錯。
蘇默又仔細瞅了瞅那名字上的手印,嘴角微微翹起一道弧度。果然不出所料,不由心中大定。
田鈺站在一旁,也不催促。直到蘇默起身,這才淡然道:“怎樣?蘇公子該沒有什麽話說了吧。有此契為證,韓氏父女應為我田家之仆。如今為治災事借調則可,災後我田家如何區處,便請蘇公子再莫多言。”
龐士言皺眉看向蘇默,心中暗暗著急。
蘇默卻是不慌不忙,輕輕拍拍滿麵驚慌的韓杏兒肩膀,這才轉向田鈺道:“田公子所說的契約,除了這份外,可還有別的佐證?”
田鈺眉頭一軒,不悅道:“蘇公子這是何意?我大明身契都是這般,何必還要什麽別的佐證。”
蘇默搖搖頭:“抱歉,我覺得不夠。”
田鈺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冷冷的道:“蘇公子,你要證據,我田家已經拿出了證據。白紙黑字寫的清楚明白,在這公堂之上,講究的卻是證物證據,卻也不必你覺得夠不夠。”
蘇默聳聳肩,攤手道:“田公子不要生氣嘛。既然田公子對這份契約如此有信心,不知可容蘇某問幾個問題?”
田鈺冷然道:“便請蘇公子指教。”
蘇默笑嘻嘻的道:“指教不敢當,倒是請問田公子,你說這是韓老爹先祖所立契約,那你有何證據證明呢?”
田鈺一呆,疑惑道:“你什麽意思?這上麵的簽名畫押明明白白,韓水根自己也看了,還要的什麽證據?”
“哈!”蘇默笑了一聲,撇嘴道:“敢問田公子,可記得令曾祖名諱?”
田鈺怒道:“這什麽話,田某怎會不知祖宗名諱。田某曾祖上恭下守,家中族譜之中亦有明記。”
“哦,這樣啊,那好。”蘇默點點頭,不置可否,卻轉向一旁看著的龐士言,拱手道:“縣尊大人,可否借紙筆一用?”
龐士言自無不允,揮手示意一旁的文書。
蘇默大步走過去,一手挽袖,一手提筆,就墨池裏飽蘸濃墨,略一凝思,隨即揮筆寫了起來。
眾人都看的莫名其妙。田鈺有心上前看看,卻又礙於麵子,終是忍著不動。
隻有那個文書站在一旁,斜眼瞄去,卻是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到了最後,連嘴巴都不覺張了開來,滿臉都是古怪之色。
眾人心中愈發好奇起來,唯有韓杏兒這傻妞兒神經粗大,好奇之下跟了過來,探頭去看。
隻可惜的是,韓大姑娘識的字實在有限,橫看豎看半天,也搞不明白上麵到底寫的什麽。隻得遺憾的撇撇嘴,心中卻是暗暗想著,這冤家寫字的樣子著實好看,寫的字定然也是好的。聽說很有些人字寫得好,便能賣上許多銀錢,卻不知他的字拿去賣了,能換的幾許。
韓妞兒往日裏最快樂的事兒,便是每晚盤點一天的銀錢。聽著那銅錢撞擊清脆的聲音,便會樂彎了眸兒。在她簡單的意識裏,任何東西的好壞,最標準的衡量辦法,不外乎就是銅板的數量了。所以,既然認定個郎的字肯定寫得好,意**一下所值便也是情理之中了。
嗯,應該能換二十錢的……吧?傻妞兒兩眼放光的想著,一時倒是忘記了方才的驚惶。若是蘇默知道這孩子此刻的想法,卻不知會不會當場吐血。
他揮筆而就,待到寫完,自己又從上往下看了一遍,這才麵露滿意之色,點點頭,抬頭左右看看,忽然對著一個衙役招招手。
那衙役滿頭霧水,指指自己鼻子,在得到蘇默再次確定後,這才茫然的走過來。
蘇默拿過一邊的印泥,往他麵前一推:“嗯,勞煩,按個手印。”
衙役一呆,麵上露出狐疑:“這……蘇公子,這上麵寫的甚?為何要小人畫押?”
蘇默哈哈一笑,拍拍他肩頭:“放心放心,不會害你。隻是做個試驗,嗯,有龐大人和這麽多人看著你還怕什麽?待會兒用完,直接當著你麵前銷毀便是。”
衙役想了想,轉頭又看看麵色更加古怪的那位文書,卻見那文書猶疑了一下,輕輕點點頭,這才吸口氣,伸手在那紅泥上按了,又照著蘇默指點,在紙上某處按下。
蘇默拿起那張紙,抖了抖,笑眯眯的遞給田鈺,道:“來,田公子,看看小弟這字還堪入目否。”
田鈺疑惑的伸手接過,然而隻是剛看了片刻,便不由麵色大變,憤然將那紙甩了出去,厲聲大喝道:“好膽!竟敢辱我先祖,我與你拚了!”口中說著,戟張著雙手便往蘇默抓來。
蘇默天天早上起來鍛煉,雖然隻是幾天,卻也非原先那般孱弱了。當下腳下一跳便閃了開,同時嘴中急喊道:“噯噯,何必動粗?君子動口不動手的。”
田鈺滿麵鐵青,哪管他什麽狗屁君子的,隻是悶不出聲的從後追打。蘇默便隻在前麵跑,繞這根柱子,藏那扇屏風的,嘴中隻勸慰聲不斷。
田立德也是不明所以,走上幾步將地上那紙撿了起來,仔細一看,頓時也是麵色鐵青,大吼一聲,隨後加入追殺的行列。
這一來,堂上還有眾衙役站班,在沒搞清楚狀況前,攔也不是,躲也不是,反倒被三人一逃兩追的撞到幾人。一時間,原本肅靜威嚴的大堂上頓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韓杏兒看的兩眼放光,韓老爹和文書等人看的目瞪口呆。龐大人呆坐在上首,臉上全是不可思議之色,一時竟也忘了喝止。
蘇默連跑帶竄,插空高喊道:“縣尊大人看的可還熱鬧,要不要上盞茶來慢慢看?”
龐大人啊的一聲,這才猛省。不由的又驚又怒,抬手舉起驚堂木狠狠拍下,大叫道:“反了反了,你這幫蠢材,還不趕緊攔住!唉喲!”卻是不知是田鈺還是田立德,順手操了個家什扔蘇默,蘇默沒打著,倒是衝著龐大縣令飛了過來。
這大堂上,怎一個亂字說的。
有了龐大人的怒喝,眾衙役們總算回過神來,一擁而上,扯胳膊的扯胳膊,抱腿的抱腿,兩三個人伺候一個,總算是將田家父子攔下來。
蘇默倒是沒人去攔他。被追殺者嘛,總是有些特權的。
被眾衙役攔下的田家父子氣喘籲籲,打不到蘇默,隻能怒目而視,大罵不絕。
蘇默遠遠躲著,好整似暇的撇撇嘴道:“素質!素質啊!我說田公子,你爹也就罷了,就一富戶。可你好歹也有個秀才的功名不是?有道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看看你看看,你這隻剩下切磋了,那琢磨二字哪去了?”
田鈺怒發欲狂,我琢磨你個死人頭啊!你辱我先祖,還要我跟你琢磨,我誅了你還差不多。
龐士言渾身發抖,不是氣的,是嚇的。田家這兩隻畜生,竟敢在本官麵前動手。傷到旁人也就罷了,若是傷到了蘇仙童,可不要連累本官倒黴?真真大膽!
“夠了!”
啪的一聲,驚堂木再響。龐士言麵沉如水,怒聲道:“田翁,你父子可是當真不將本官放在眼裏?竟在本官這公堂之上大打出手,這……這成何體統!”
田立德五十多歲了,這一通跑早已上氣不接下氣了,這會兒哪還能說得出話來,隻抖著手指著蘇默咬牙。
田鈺努力平複著呼吸,一邊扶著老父坐下,一邊咬牙切齒的道:“明府,非是鈺狂悖無禮,實是這廝辱我田家太甚,忍無可忍啊。”
龐士言深吸口氣,探起身子左右踅摸一番,指著下麵早被踩得狼藉一團的紙:“將那字拿來本官看。”
早有衙役趕緊撿了起來奉上。龐士言瞄了蘇默一眼,見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這才低頭看去。
將將看了幾行,登時也是麵色古怪起來。心中又是歎氣又是哭笑不得,這位蘇仙童到底是要鬧哪樣啊?
原來,那紙上幾乎完全就是,先前田家拿出的韓老爹先祖賣身契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賣方變成了田家先祖的名字,買方卻成了蘇默蘇老爺。
而明晃晃一個鮮紅的手印,正正的印在田恭守三個字上,可不正是先前蘇默招呼著某個衙役當場製造的。
這換誰也得惱啊。尤其田家本是大戶,拿著人家先祖的名字,堂而皇之的炮製出一份賣身為奴的身契來,這等辱人祖先的事兒,田家父子要不發瘋那才叫怪了。
“這個……”龐士言臉上直抽抽,幽怨的看著蘇默:“蘇……公子,這是何意?”
蘇默滿麵無辜的一攤手:“沒啥意思啊,我就是打個比方而已,誰知道田公子爺倆這麽大反應啊,至於著的嗎?”
田家爺倆聞言更是怒不可遏,齊齊大罵一聲:“賊子!”
蘇默勃然色變,不樂道:“喂喂喂,差不多行了啊。我說,我不過是照貓畫虎一番,還是當著你們麵來的,又沒說是真的,你們叫什麽叫?哦,就興你們那人家祖宗做文章,我便偏做不得?這究竟是什麽道理?”
眾人皆瞠目結舌,這還蠻有理的樣子。
田立德氣得說不出話來,田鈺咬牙怒道:“放屁!我等何時拿人祖先做文章了?你辱我先祖……”
“等等!”蘇默大喝一聲打斷他的話頭,冷笑道:“敢問田公子,我剛才那張文契可是真的?”
田鈺氣的哆嗦,想也不想的呸道:“胡編亂造!你何德何能敢為……”
“得了!你隻說是真是假就完了,哪來這麽多形容詞,話嘮嗎?”蘇默一臉的不耐,再次揮手打斷,這把田鈺憋得。
“你也知道是假的了,既然知道是假的,那氣什麽氣?我都說了,是試驗。剛才跟那位差大哥也是如此說的,你沒聽到嗎?”
田鈺又要瞪眼,蘇默擺擺手,曼聲道:“那張紙完全跟你們田家拿出來的契約一樣,那你們能拿著當證據,我這自然也可以了。其實,我就是想告訴你們,我方才為什麽說不夠。”
田鈺怒道:“一派胡言!我田家那張契約,乃是他韓家曾祖親手所寫,與你……與你那胡亂編造的怎能一樣?”
蘇默冷冷的道:“你說是人家曾祖寫的,就是人家曾祖寫的了?你當自己是誰?天子嗎?金口玉言的,不容他人質疑?”
這話入耳,田鈺猛然如同一盆冷水澆頭,登時眸子一縮,徹底冷靜下來。這蘇家子幾次三番想要把事情往謀反上靠,究竟是什麽意思?是巧合,還是別有用意?不行!我不能亂了心,給這廝可乘之機。
想到這兒,當即不再說話,隻冷冷的看著蘇默。
蘇默微感詫異,卻也沒多想,隻接著道:“你們既然拿不出證據,表明那就是韓家先祖所寫,如何便能憑此認定韓老爹父女是你家之仆?”
田鈺冷冷一笑,哼道:“他韓家先祖手筆,旁人如何能冒充?莫非他韓水根是傻子,明明不是他韓家先祖的筆跡,還要認下這契約不成?”
蘇默哈的一笑,轉頭看向韓老爹,朗聲道:“韓老爹,那我就來問問,請問,你可識得你家先祖筆跡?”
韓老爹沉默一下,這才慢慢抬起頭道:“老兒並未見過先祖字跡,無法說識得。”
田鈺臉色一變,卻聽蘇默接著問道:“你既然不識你先祖筆跡,那為何還要認下這身契?難道真如田公子所言,你是傻子不成?”
韓老爹老臉一陣燥熱,尷尬道:“這是因為先父也曾說起過,田家有這麽一副契約。所以……”
“先別忙著所以!”蘇默毫不客氣的打斷,接著道:“也就是說,你所知的,所見的,都不能百分百確定,那就是你先祖所寫之契約對不對?所有你認定的原因,都是源自你父親曾提過這麽一副契約,還有就是田家出示的這份對不對?甚至,連契約的內容,你也不能確定就是令先祖當時所寫的對不對?”
他一連幾個對不對拋出去,田鈺頓時臉色大變,韓老爹猶豫了一下,終是點了點頭。
這正是當日蘇默跟他說起此事時的情景,不用他說假話,隻要一板一眼的照實說就成。韓老爹雖覺得這簡直就是放賴,未免又對先祖不敬之意,卻終是架不住憐惜女兒之心。
看著韓老爹終於點了頭,蘇默眼底劃過一抹喜色。到了此時,計劃等於成功了一大半了。剩下的,就是給田家最後一擊,徹底絕了他們的念想。
轉過身來,麵對著田鈺冷冷一笑:“田公子,你也聽到了?你那所謂的契約看起來天衣無縫,可卻處處漏洞,終是經不起推敲的。正如我方才所寫的那張,令先祖的名字可以作假,畫押也可以作假,你可有法子證明,那手印便是韓家先祖的手印?如果有,那就請現在說出來啊。”
田鈺這個憋屈啊。韓家老祖都死了快百年了,讓他上哪兒拿手印的證據?這明明就是耍賴!偏偏就是這種無賴手段,卻讓他一籌莫展,根本無法應對。
蘇默這廝也是擺明了欺負人。指紋識別,是從後世有了計算機後,才算是真正納入判案證據之中。他雖然隱約聽說,好像在宋代時,有個叫宋慈的人,曾寫過一本叫《洗冤錄》的書,其中貌似有提過這種法子。但是他覺得,這個田鈺卻未必就能知曉。
要知道,這時候可不是後世那種信息大爆炸的時代,想查什麽,上網百度一下,幾乎沒有查不到的。
這個時代,更多的還是口口相傳。老百姓教育的普及率極其低下,書籍都屬於奢飾品。以田鈺這種純死讀書為做官的德行,能去翻閱《洗冤錄》這種跡近於仵作守則的讀物,幾乎是不可能的。
故此,才有了眼前這一幕。現在看來,果然如此,田鈺張口結舌,鬱悶至極的樣子,讓蘇默大為放心。
眼見田鈺說不出話來了,蘇默冷然一笑,終於又放出了最終的大殺器。
“田公子,便算拋開以上種種解釋不了的問題。我再問你一個最直接的吧。那就是,作為契約之類的文書,必要在當地官府備案,並由官府用印為證。那麽請問,你田家這份契約上,官府的印鑒,何在?!”
這話一出,不但田鈺麵色巨變,腳下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張嘴不能答。便是韓老爹也是猛然抬起頭來,腦中刹那間閃過那張契約的內容,一張老臉上,表情那叫一個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