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鬼門關(上)

康定二年(1041年),正月十六,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衝擊向趙昕幼小的身軀,高燒不退,駭人無比。

宮中各大醫官隨之被緊急召集而來。

前一日,正月十五,宣德門。

北宋汴京皇城最壯觀的城門是正南的(皇宮正門)宣德門。宣德樓是一座雄偉的門樓建築,上層兩邊有朵樓,屋頂上覆有燦爛的琉璃瓦。這座門樓的五座大門上了紅漆、裝飾有金釘,磚牆上則雕鏤著龍、鳳、雲彩,棟梁上也都有雕刻或彩繪。

宣德門是皇帝內宮與開封城民眾、甚至於整個宋帝國之間的標誌性分界線。皇帝利用宣德樓的象征意義,定期出現在城樓上,以示對臣民的關心。

每年正月元宵節,皇城對麵的禦街就變成一個慶祝節日的場所,皇帝與一些宗室成員會來到宣德樓,在城樓的二層觀看表演。

作為宮中少有與民同樂的機會,原本是個開心快樂的日子,趙禎也想著帶趙昕來城牆之上接觸百姓,所以,在康定二年的這個元宵節,趙昕被母親苗氏抱著,也來到了宣德門。

身邊還有一個粉粉嫩嫩的小蘿莉,隻比趙昕大兩歲,是他同父同母的姐姐,也是趙禎的大女兒,被苗氏用一隻手牽著,一蹦一跳地上樓。

趙昕並不知道這個便宜姐姐全名是什麽,隻是家人間稱“柔柔”。

和所有姐姐一樣,柔柔喜歡逗弄趙昕,而趙昕最好的應對辦法便是哭,讓苗氏過來趕走她,隻是並不是一直有用,比如苗氏不在的時候就沒有用,當然那個時候趙昕也不會哭。

柔柔很開心,因為能夠出來玩了,而趙昕內心其實也很激動,好不容易能夠見到外間景象,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皇城外的世界。

在高高的皇城城牆上俯視,視野最佳。下方燈火絢爛,有獅虎搏鬥之燈,有陸行寶船,亦有雲宮走馬。形形色色,不一而言,光耀四野,整個汴京仿佛光之國度一般。

趙禎的到來,無疑是將氣氛推到了最高點,四方山呼萬歲,一番繁瑣的禮儀後,才正式開場。

下麵人頭攢動,好似螞蟻一般,昂著頭,希冀看上天家一麵,也算是三生有幸。

或許前世都是平民百姓的緣故,對於這樣的場景,趙昕非常不適應。

正好一陣冷風襲來,趙昕下意識地在苗氏懷中縮了一縮,希望躲過其他人的目光。在如此盛大壯觀的環境之中,趙昕隻覺得如此地陌生與迷茫。

而苗氏似乎是覺得趙昕睡意已萌,將繈褓裹得更緊了一些,用身子擋住四方照射而來的光芒,右手輕輕拍打趙昕的背部,口中呢喃,哄著趙昕入睡。

畢竟天家盛事,與民同樂,不可能提早離去。禮儀便是繁瑣,若無要事,也不得提早離去。

具體的表演趙昕已然回憶不了幾分,但是最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結束前的撒銅錢,主要是被過於嘈雜的聲音驚醒了。

撒銅錢,這是曆年通例,作為天子的仁慈與恩賜。

隻是,這場恩賜往往會成為一場災難,沒有防護措施,在城下的百姓為了爭奪高空之中落下的銅錢,男男女女會爭得頭破血流,偌大的隊伍,好似水中浮萍,起伏搖曳。

有人摔倒了,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呻吟,有人漸漸失去了聲息,在夜色的輝映下,踩踏與死亡,也不再刺眼,嘈雜的聲音淹沒了微弱的呼救聲。

城牆上的人笑嘻嘻地看著下麵發生的一切,隻要是看不見的存在,聽不見的聲音,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趙昕不知道那一個晚上自己是怎樣堅持下來的,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在那之後,原有的世界觀崩潰瓦解了,與這個世界愈發隔閡。

原來,這裏是封建社會,是王權時代,百姓為螻蟻,君王為天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趙昕自後世繼承而來的價值觀讓他無法安心麵對這樣的事情,這一點很可笑,因為此刻的他,是趙禎的兒子,是這個龐大帝國的首位繼承人。

第一次見識到外界情景,第一次深刻感受到這個世界森嚴的等級製度,趙昕無法裝作自己什麽也看不見,內心痛苦而感到無力的他,在元宵節之後,就病倒了。

之前所經曆的都是宮廷內部盛宴,縱然有等級差異,但也不至於懸殊若斯。

趙昕轉世之後的這具身軀,本就孱弱,之所以平日相對比較健康,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有著一流的醫生與醫藥,其次便是有著一個成熟的靈魂,知道自己蓋好被子,在得病的時候,有著頑強的意誌堅持下去。

而眼下,這後麵一道支柱坍塌了。

病來如山倒,這是趙昕今世以來最為嚴重的一場病,沒有之一。

原本困了就睡的趙昕,這一次心病纏身,死活睡不著,又值寒冬,朔風呼嘯,以往趙昕還知道自己好好蓋被子,眼下任由寒風卷入,卻無半點知覺。

結果可想而知,半夜時分,換班的宮女看趙昕麵部通紅,全身抽搐,一看便是高燒不退。

若是皇子有個萬一,整個皇城都要抖一抖,這宮女嚇得麵無血色,急急稟報娘娘,而後又得吩咐去請醫官來。

醫官到來,忙活了一晚上,天亮,燒亦不退,不僅不退,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勢。

事情鬧大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麵色不一,多是自責。

便是苗氏也自責,早知道就應該早些帶趙昕回來才是,不時唉聲歎氣,在床邊踱步不止。

不多時,連趙禎也聞訊趕來,早朝一退他就急匆匆趕來,見趙昕小臉紫青,以及因為痛苦而皺起的眉頭,不由得大為光火,將怒火宣泄在了所有人身上,似乎罵他們能夠讓趙昕早些蘇醒一樣。

連醫官在內,都被批評了一頓,皆是嚇得跪地請罪。

苗氏欠身請罪道:“都是臣妾之過,昨日風寒,興來已是不適,想著天家盛事,不好打攪官人,是以——”

趙禎聞言,長歎一聲,怒火暫熄,道:“既是如此,又何必勉強,興來若是有恙,教我如何安心!”

“官家不必憂慮,興來平日身子骨都好,便是染此風寒,想來也很快能好。”苗氏輕聲安撫道,目光瞥向跪倒在地的一幹醫官們。

眾醫官也齊聲道:“小皇子吉人自有天相,定可痊愈!”

事實證明,這些醫官們的話說對了,但是隻說對了一半,這場風寒確實是在幾日之內歸於好轉,但是另一場新的惡病卻是無聲無息地糾纏了上來。

該惡病之名,天花。以至於讓人懷疑,這場風寒是不是天花的潛伏期。

天花,顧名思義,由天花病毒引起的烈性傳染病。

在後世通過接種牛痘的辦法,天花病毒已經基本消失,甚至沒有多少人聽說過這個病。

但是,這是古代。即便是在現代,一旦發生天花也頗為棘手,牛痘不過是為了預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