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士族的叛徒
蕭淩喜甜食，吃著白糖做的糕點神色就愉悅起來，像隻被擼毛的狸奴一般。
崔氏看著，就覺得心花怒放，投喂俊朗的夫君，是她的一大樂事。
“夫君喜歡，下回我讓人去買一些。”崔氏繪聲繪色地說了今日買糖的事，不禁笑道：“那幾個孩子活潑有趣，其中一個男童更是狡猾，還喊你作‘大人’！雖說賣得比雜貨鋪貴些，我也樂意。”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充，乃見狡童。崔氏新婚未久，還未有孩子，挺喜愛聰明頑皮的七郎。
蕭淩一開始不甚留心的聽著，但後麵聽到崔氏述說幾個孩子的家門，神色認真起來。
“隴西董氏？他們家有族人在益州嗎？”蕭淩沉吟著，大族人丁興旺，有族人在外地不出奇。
但董月明一個小小女童能拿出那麽多貢品糖霜，還說想要可以再跟她買……這就令蕭淩有些好奇了。
“董家經營馬場，什麽時候做起糖的買賣來？夫人知道嗎？”蕭淩接著問。
大士族都有各種各樣的產業，都安排族中旁支或下人經商。
崔氏道：“我也好奇呢，貢品糖霜，曆來是南邊幾家的買賣，倒不知益州也有那麽多。”
“隴西董氏……住在天明村……”蕭淩想了半晌，恍然道：“天明村有戶鄉紳，是劉家族人，我恍惚聽人說過，他家有個姑奶奶嫁到隴西董氏的。”
“必然是他家！那個胖胖的小孩兒說他是‘中山靖王之後’。”崔氏笑道。
蕭淩也笑了，“如果是他家，倒不是扯虎皮。益州劉氏是大族，他家正經是蜀漢烈祖之後。”
劉備的後人，可不正是“中山靖王之後”。
漢末至今也不過四百多年，世家大族聚族而居，又有族譜族誌記載，郡望是可考的。
益州劉氏雖不在《氏族誌》上，也是一方勢力了。
蕭淩到益州來做縣令，事先就打聽清楚這裏的豪強大族。
想清楚董月明的來曆，蕭淩沉默了半晌，正色道：“天明村的劉家隻是小鄉紳了，劉家姑奶奶嫁的是也隻是隴西董氏的旁支。但這個人……你可能知道。”
“董徹曾中進士，在越州為官時被水匪襲擊而亡、因公殉職。”
“因公殉職”四字說得意味深長。
越州水匪？那可是江東士族的地盤，哪裏有這麽明目張膽的水匪！
崔氏正襟危坐，雙目微睜：“是他！”
蕭淩輕輕頷首，微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我雖沒見過董徹，也敬佩他的為人。即是他的妻兒回了益州，我們便悄悄照拂些吧。”
崔氏點點頭，又警惕地看著丈夫：“夫君，你可不能學他……”
蕭淩笑道：“放心，我心中都明白。”
他這麽說，崔氏就更不放心了，頗為後悔提起賣糖的孩子。
董徹多傻啊，明明是士族出身……雖然隴西董氏沒落了，他又是旁支，但好歹也是士族不是？
但他卻是士族的叛徒。
江南一地，隨著晉室南渡，曆經南北朝的發展，士族豪強勢力強盛。
鼎盛時期“王與馬共天下”，流水的皇室，鐵打的士族。
皇帝不聽話了，就可以換一位。
前朝末帝，除了開鑿大運河、征高句麗勞民傷財，失了民心；也因為操之過急，激起了士族的反抗，以致天下分崩離析。
如今新朝雖立，江南各處的官吏、軍隊、鹽鐵、田產等還是掌控在大士族手中。
江南的田地在士族手中，均田製形同虛設，普通百姓成丁根本無田可分，隻能淪為士族的佃戶、長工。
而且，貴族、官員是免稅戶，不用交稅的！
江南富足，交到的朝廷的稅錢卻寥寥。
皇帝為改變這種情況，也是用了很多辦法。
比如把科舉定為“國製”，定期舉行；重修《氏族誌》打壓上品士族；任用寒門出身的官員……
董徹到了越州，發現了當地的情況，力求改變。
先是重新勘定田畝、清查隱戶，意圖讓士族門閥交稅；又上書提出將鹽場收歸朝廷，鹽鐵專賣……
然後，他就死了。
他死了，還讓董氏成為上品士族排斥的對象。
董夫人母子在隴西被族人嘲諷，都過不下去了……
“我不能說他做的事是對是錯。”崔氏看著丈夫，認真勸誡：“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立場。夫君，蕭氏可正是江南僑姓之首。”
“過江為僑姓”，隨晉室南渡的中原氏族被稱為“僑姓”，以王、謝、袁、蕭為大；而原東吳的氏族被稱為“吳姓”，朱、張、顧、陸為大。
越州，正是江東陸氏的地方，祖上曾出過陸遜等諸多名人。
崔氏提醒蕭淩，不能因為書生意氣，成為士族的叛徒。
蕭淩笑道：“夫人真愛操心，我和董徹不一樣。他名為‘徹’，為人卻不通透。陛下都要徐徐圖之、小心試探的事，是能一蹴而就的嗎？”
他今年也隻有二十出頭，出身蘭陵蕭氏嫡支、祖父為宰相……
可他心裏卻還有少年人的俠氣，目光也比老年人更長遠：皇帝是明君，已下了決心削弱士族、鞏固皇權，士族如果一力硬抗，也不見得會有什麽好下場。
士族以辭官為要挾？那正好……騰出位置來！
朝中少了姓崔的官員，還有姓蕭的、姓房的、姓杜的……皇帝不怕沒人可用！
聽說，皇帝不久前還啟用了一個出身馬夫的寒士，入職門下省。
蕭淩年輕，他的想法和日落西山的長輩不一樣，但也不會如董徹初生牛犢般的莽撞。
崔氏勸了幾句，也沒再說。
蘭陵蕭氏是梁朝皇族，又是前朝外戚，什麽風浪陰謀沒見過？
以夫君的眼界，絕不會是是董徹那樣的“傻子”。
但這一頓飯，夫妻倆還是有些心不在焉，連糖霜做的糕點，也不那麽香甜了。
大人的煩惱往往是庸人自擾，小孩子的快樂就要簡單多了。
終於吃飽喝足，劉茂帶著三個小孩子心滿意足地走下食肆，他們準備回家了。
七郎撓了撓頭：“我覺得我好像忘了什麽？”
揉了揉圓圓的小肚子，七郎終於想起他還有正事……到牛馬行看望四哥。
“看完我四哥就回去，我爹說讓他的工錢別亂花，要留著娶媳婦，家裏蓋房也要出份子的。”七郎說道。
董月明：“他的工錢都不能亂花，你掙了錢就買那麽多東西？”
七郎：“我已經出了蓋房子的錢啦！還是我出的最多呢！這些是我的私房錢，我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他覺得自己不是爹那樣吝嗇的人，他掙錢也是給家人蓋房子、買東西，之所以極力保護私房錢，主要是為了自由……
錢給了爹娘，他連吃雞的自由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