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又懂了?

李延慶和吳觀走出州獄大堂,此時天已經快黑了,遠處的夕陽正散發著最後一點餘暉,大堂門口兩邊的木架上已擺上了火盆。

“想不到陶文舉竟然答應得這麽爽快。”走出一段路之後,李延慶忍不住說道。自己本以為陶文舉不會輕易同意他們的方案。

“因為相公確實是一個有仁心的人,陶文舉也是很清楚的。”吳觀回頭看了看李延慶,淡淡的夜色下,李延慶眼中,吳觀的臉晦暗不明,隻聽他接著說道:

“幾個月前,相公被任命為晉陽城下都部署,帶著三萬大軍包圍晉陽城。晉陽城高牆厚,十分難攻,相公既沒有驅使兵士攻城,也沒有抓捕附近的百姓來填護城河,隻是圍著而已。

甚至到後來,糧草接近耗光的時候,相公也約束著部下不去附近掠奪。這事,我應該沒對你說起過吧?”

李延慶想了想,回答道:“確實沒有。”豈止是這事沒有,李延慶曾經仔細瀏覽了腦海中的記憶,發現原主關於他父親李重進的記憶相當的少,甚至對他的父親還帶著輕微的恨意。

大概是因為李延慶年少時,李重進跟隨郭威常年征戰在外,有時一兩年都回不了一次家。李延慶的生母又在李延慶八歲時去世了,如今李家的主母是李重進之後續取的。

對於前世缺少家庭關愛的李延慶來說,想起李家複雜的人際關係,想到之後要麵對那麽多的親人,李延慶這些天就感到十分頭疼。好在如今他還是一個人在宋城,還有時間來思考,還有時間來準備。

吳觀輕輕嗯了一聲,繼續說道:“陶文舉的行為雖然過於暴虐,但不得不說,要想在災年收稅,不是他這樣的酷吏是很難做到的。

況且他這種暴行並不一定能夠完整地將稅收上來,宋州有些窮苦的鄉縣,大約是拿不出這麽多的。如今你提供的這個方案,應該是很合乎他的心意的。”

“那如今就看我爹爹的意思了。”李延慶說道。

吳觀想了想補充道:“興許還要看陛下的意思,陶文舉此刻肯定在寫奏疏呢。”

陶文舉吹了吹紙上的墨跡,看著差不多幹了,便折疊起來放進信封中,糊上口。又拿起另一封早已經寫好的,招呼了兩個護衛進來。

“這兩封都交給魏樞相,找柴指揮使要六匹好馬,星夜送去,千萬小心。”

看著兩名護衛拿了信封而去,陶文舉回到椅子上緩緩坐下,眯起了雙眼,即使如他這般精力旺盛的人,在一天的奔波勞累下,也已是精神疲憊。

陶爽躡手躡腳地走進來,看見叔父眯著眼睛的樣子,剛想退出去,陶文舉眯著眼開口說道:“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陶爽嚇了一跳,緩了口氣才輕聲回答道:“已經遵照叔父的吩咐,八個城門口,用木樁各掛上了一具,呃,一具屍體。”

今天這事把陶爽嚇得著實不輕,今年不過二十歲的他,自十歲進入學堂讀書,家鄉山東又安定許多年了,哪見過這麽多屍體呢?自來到州獄之後他就一直處於驚嚇和恍惚的狀態之中。

而後陶文舉又命令他帶著士兵去各個城門口掛屍體,還要寫八份告示,他既不敢違背叔父的命令,又惡心那幾具不成人形的屍體,還好天黑了,他那血色全無的臉才不至於被那些同行的士兵們看真切。

“告示也貼了嗎?”陶文舉又問道。

“貼了,貼了,都照著叔父的意思寫的,十天之內不交稅,再殺一百,一百人。”陶爽哆哆嗦嗦地說道。

陶文舉眼睛眯得更細了:“事情都辦完了就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不少事要做的。”

陶爽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口,停頓了一下,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聲音中帶著堅定地說道:

“叔父,既然已經認同了吳書記他們的方案,為何還要大費周章,把屍體掛到城門口呢?隻要稅收上來了,目的不就達到了麽?殺人也就殺了,還要如此做法,是不是太過侮辱人了?小侄以為,應當將屍體還給各家,入土為安!”

古代一直講究的是落葉歸根,入土為安,把人的屍體掛在城門口公之於眾,是對於一個人,甚至是對於死者一家人極大的侮辱了,作為一個讀過儒家經典的年輕儒生來說,陶爽的仁慈並未被徹底磨滅。

自陶爽說到方案兩字開始,陶文舉的眼睛就睜開了,看著陶爽義正言辭的樣子,他的臉上泛起了懷戀的神色,真的很像二十年前的自己啊,膽小、幼稚、什麽都不懂,偏偏胸中還有口正氣。

等到看著陶爽說完,陶文舉才瞪著他高聲道:

“你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你又懂了?這叫做兩手準備,你就知道陛下和李重進就一定會同意這方案?就算同意了,想要那些農戶借錢難道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嗎?對於一幫不交稅的刁民,還要讓他們入土為安?

就是因為你這樣的東西太多了,天下才依舊四分五裂!契丹狗才能年年欺負到我們頭上來!空有假道德,假仁義,屁事都做不了,還仗著我狐假虎威。你什麽東西?還敢來教訓我?滾回去睡覺!”

可憐的陶爽,懷揣著做官的夢想投奔叔父。剛到開封來沒幾天,就和叔父急匆匆地趕往宋州,陶府上的人自然是不會和他說自家主人的不是的。他心中一直敬仰著的叔父,其形象到現在終於是徹底坍塌了。

陶文舉看著陶爽啞口無言,落荒而逃,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拿起桌上的瓷杯慢慢喝了一口茶水,坐回了椅子上,又翻看起了桌上的賬簿。

第二天下午,陽光依舊明媚。位於開封城西北角的李府占地廣大,綠樹成蔭,亭台樓閣隱現其中。

李延慶的大哥,李延順正散漫地靠坐在屋簷之下,懷中抱著個幾月大的嬰兒,小心翼翼地逗弄著,嘴角含著笑意。

“大郎,大郎!”忽的,一名侍女出現在院門口。

李延順皺了皺眉頭,停下了逗弄嬰兒的手,問道:“何事?”

“是宋州的吳書記來信,阿郎不在府中,奴婢這才來勞煩大郎的。”侍女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