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邂逅
“看半林黃葉暮雲低,碧澄澄小橋流水。柴門無犬吠,古樹有烏啼,茅舍疏籬。這是個上八洞閑天地……”
唱戲的聲音傳來,王泰暗道這戲文唱的不錯,不由得凝神聽了下去。
“光燦燦匕首雪花吹,軟咍咍力怯手難提。俺笑他今日裏真狼狽,悔從前怎噬臍。須知,跳不出丈人行牢籠計。還疑,也是俺先生的命運低。”
王二看王泰聽的仔細,便戀戀不舍地放下筷子,在一旁奉承道:
“公子,這是“康家班”的《中山狼》,以前老主人在世的時候,你最愛跟著聽了!”
“原來是東郭先生的故事。”
王泰恍然大悟。他也沒有想到,秦腔在明朝晚期,就已經大放異彩了。
“公子,康家班的創始人康海是弘治朝的狀元,是咱們陝西武功縣人。當年,他為了救李夢陽,去求了大太監劉瑾,後來劉瑾出了事,被淩遲處死。康海被看作劉黨受到株連,削職為民。他就創了家樂班子,人稱“康家班社”,有名的不得了!”
王二對這些坊間傳聞倒是耳熟能詳,也談的津津有味。
“康海因劉事心灰意冷,寄托樂曲,官場不幸秦腔幸,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王泰微微搖了搖頭。世間冷暖,中山狼比比皆是,但因此而隨波逐流,似乎有些對不起男兒身。
兩個男子走上樓來,一人六旬左右,須發皆白,圓臉白皙,他頭戴方巾,身著長衫,一看就是一介文士。
與他同行的則是一個五十多歲,黑衣黑帽、金發碧眼的洋教士,二人低聲交談,到了王泰旁邊臨窗的桌子坐下。
王泰暗自留意。這位洋人,恐怕就是王二口中的傳教士了,隻是不知道這老者又是何人?
“陽神父,這位客官,請問你二人吃些什麽?”
“兩個蜜棗粽,一盤羊肉餃子,一盤牛肉餃子,一壺好茶。”
老者說話聲音傳來,柔和親切。
“王徵兄弟,當日你我西安府一別,如今已有足足七八年了!”
洋教士搖了搖頭,說的卻是一口漢話。
“陽瑪諾神父,當日從遠西來我大明的諸位兄弟,金尼閣、鄧玉函已經不在,湯若望、龍華尼遠在北京城和山東。你我相見一麵,也是實在不易啊!”
“王徵兄弟,你說的是。現在大明朝北方,天天到處都在打仗,我從山東過來,可是經曆了許多困難!”
二人長籲短歎,旁桌的王泰聽的明明白白。看來這二人是老相識,而且這漢人老者,還是受洗的教士。
沒有想到,這個時候,中國已經有了天主教徒。
“王徵兄弟,聽聞你在地方募鄉兵,想要自衛保護鄉裏,是不是?”
“陽瑪諾神父,不瞞你說,流寇猖獗,危害地方。我隻有組織鄉民,保境安民,以免鄉裏被流寇禍害。”
二人說著說著,不可避免地牽扯到了時局上。
“陽瑪諾神父,我聽說湯若望奉旨在北京城設廠鑄炮,兩年來已經鑄了20多門紅衣大炮。看來,遼東的戰事吃緊啊!”
白須老者喝了一口熱茶,眉宇間憂心忡忡。
“你說的沒錯,為了讓教士在大明各省可以傳播天主教,湯若望正在奏請崇禎皇帝賜“欽褒天學”四字,製匾以後分送各地天主堂懸掛。這樣一來,咱們傳教,就事半功倍了。”
洋教士侃侃道來,眼裏放光。看起來,能得到大明皇帝的支持,他也是信心倍增。
王泰微微搖了搖頭。洋教士以為大明朝兵強馬壯,卻不知這龐然大物,內部已經腐爛不堪。
“本是學術傳教之路,如今成了火器傳教之路。我大明,實在是內憂外患,讓人寢食難安啊!”
白須老者長跟長籲短歎起來,臉上表情十分沉重。王泰暗道,這老者倒是個忠義之人,不是個沒心沒肺之輩。
“大明天災人禍,百姓餓死病死數不勝數。內有流寇,外有東虜,依我看,大明的天下,氣數就要盡了。”
洋教士話音剛落,後麵一句雷鳴般的怒吼聲響起,讓酒樓的人都是一驚。
“一派胡言,誰說我大明氣數已盡?”
伴隨著聲音傳來,一個滿臉怒容的年輕男子站了起來。
此人正是王泰,一路上的所聞所見本就讓他心情壓抑,洋教士的話,更是讓他心中的戾氣不可壓製,瞬間暴走。
甲申巨變,李自成入北京城,崇禎帝吊死煤山,吳三桂放清軍入關,一片石李闖潰不成軍,滿清入主北京城,天下大亂……
在此之前,大明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自救,隻要抓住一次機會,滿清能否入主中原,尚未可知。
這個洋鬼子,屁都不懂,就在這裏大放厥詞,言中華必輸,實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這年輕人,倒是對時局頗有信心。”
白須老者笑了笑,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須,向周圍的食客做了個揖,又擺擺手,示意王泰坐下來。
“大明雖內憂外患,國力疲憊,但也不是區區流寇、東虜可以撼動!”
王泰雖然坐下,卻卻沒有住口,依然是冷言冷語。
“大明缺的不是無錢無糧,缺的是按律繳納錢糧的官紳豪右,皇親國戚。人人但凡有一點為國為民之心,這天下怎會如此?”
百姓老者和洋教士麵麵相覷,啞然一笑,白須老者輕輕拍了拍桌子。
“你這年輕漢子,坐過來說話如何?”
王泰見目的達到,過去拱手行禮。
“在下鹹陽縣人王泰,見過二位。”
另外一桌的幾個漢子聽到王泰自報家門,臉上浮起一絲驚詫之色,幾人目光一對,一人對同伴點點頭,起身離開。
“坐下來吧。你這樣強壯的年輕漢子,倒是少見。”
洋教士陽瑪諾看王泰身板挺直,強壯彪悍,臉上棱角分明,不由得稱讚道。
“尊駕不遠萬裏,漂洋過海,以學術傳教,癡心不改,此種精神,那才是少見。”
王泰不失時機地奉承了一下對方。
陽瑪諾臉上笑容燦爛。萬裏之遙,其中艱辛,確實難以言表。王泰的話,可謂是說到了他的心裏。
“年輕人,知易行難,想要做成一件事情,絕非易事。不過,我大明若是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忠義誌士,也不至於國事如此糜爛。”
白須老者臉色紅潤,看來保養的不錯,應該是官場之人或是巨富之家。
“兩位,我家公子免去了莊子上所有佃戶的積欠,可是有四五千兩銀子。他又是鹹陽縣的鄉兵練總,救危扶難,賑災流民,可是做了不少事情!”
王二嘴快,一口氣把王泰僅有的“傑作”全都說了出來。
“四五千兩銀子!”
白須老者也是吃了一驚,看向王泰的目光裏,也有了幾分敬意。
“這位公子,想不到你還是位憂國憂民之人,老朽慚愧!”
“你這位年輕公子,仁善愛人,真是了不起!”
陽瑪諾也是豎起了大拇指。
“隻是做了一點小事,算不得什麽。民生多艱,國事難為,能多救幾條人命,心裏也安穩些。”
王泰微微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相請不如偶遇,咱們有緣,這次就由在下做東了。”
他心裏明白,這二人不是一般人。明末進入中國傳教的教士人數不多,能進來的,都不是凡夫俗子。
“那就多謝了!”
陽瑪諾和王徵相對一眼,都是笑了起來。
“介紹一下,在下王泰,西安府鹹陽縣人,父母都已過世,尚未婚娶。”
“老夫王徵,西安府涇陽縣人。這是教會的神父陽瑪諾,也是中國教會的會長。”
王徵介紹完,看著王泰,微微一怔。
“你是鹹陽縣人,那麽你可知鹹陽縣有一位姓王諱名為征的員外,大概是半年前過世。”
“王征是我們家已故的老主人,老丈你怎麽知道?”
王徵話音剛落,王二就已經喊了起來。
王泰瞪了王二一眼。他這一聲,恐怕酒樓外三裏的人都聽到了。
“老丈也知道家父?”
王徵哈哈笑了起來。他看著一臉茫然的王泰,微微搖了搖頭。
“你應該叫王泰,人人都說你凶強俠氣,縱橫鄉裏,還怕你士人之後,恐為盜賊。想不到你竟然是個謙謙君子,有孟嚐之風。”
王泰臉上一紅,卻是更加糊塗。
“老丈說的不錯,在下就是王泰,敢問您是……”
“當真是有緣,果然是我王門中人。”
王徵捋了捋胡須,思慮了片刻,這才正色道:“老夫出自涇陽王氏,你這一支是王氏的偏支,遷到了鹹陽縣。算起來,你應該叫我一聲伯父。”
王泰暗暗心驚,趕緊站了起來,深施一禮。
“侄兒見過伯父!”
他也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還有這麽一位伯父,雖然遠些,卻是同門同脈。看起來,涇陽王氏家大業大,自己這一支,一個官二代而已,又是商賈,走動自然稀疏。
王二也是趕緊行禮,神色拘束。
王徵笑容滿麵,擺擺手,示意二人坐下。雖然王二是仆人,可是看王泰這架勢,是拿這忠仆當兄弟,他信的是洋教,自然更不在乎這些。
再說了,這又不是在家中,也就沒有必要計較了。
“賢侄,你父親過世的時候,你堂哥,也就是我的長子去吊過唁。你在鹹陽縣的所作所為,也是他告訴我的。隻是想不到,聞名不如見麵,你是讓人眼前一亮啊!”
王徵哈哈大笑,陽瑪諾也是大為驚詫,連連恭賀二人。
“Amazing! 真是太巧了!”
“Thanks! 我也是感到高興!”
對方用英文,王泰也趕緊用他蹩腳的土味英文回了一句。無論英語語言如何變化,謝謝這樣的詞語,總不會大相徑庭吧。
“Perfect! 真是太好了,太驚訝了,你還懂英文?”
陽瑪諾驚詫地看著王泰,興奮不已。
“ Just a little! 隻是我的興趣而已。”
王泰撇出一句半倫敦半王家莊腔的英語,趕緊轉移了話題。他隻會一些簡單的交流用語,稍微一深,隻能是裝聾作啞了。
他本來還想用葡萄牙語和意大利語來個問候,一時想不起正確的發音,隻有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