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負心人?
紅紅的太陽終於攜帶著人們殷殷的期盼,樂樂嗬嗬,慢慢悠悠地爬上了山頂。
追著風,逐著雲,撒下一片一片金黃色的光芒。
花開了,樹綠了,鳥兒鳴唱起來了。
隨著行人的腳步聲,孩童的打鬧聲,店鋪的開門聲,沉睡了一晚的平江城從美麗的夢境中蘇醒過來,活動起來,熱熱鬧鬧,和和美美。
平江城的西城外,有一處莊園,斜躺在紫石山下。
房舍數十,樓閣林立,高低起伏,布羅有序。
莊園內,花草盈長,樹茂林密,修竹成蔭,山石掩映,清溪環流。陽光落下,萬物舒展,動靜相接,趣妙橫生。草叢裏兔子蹦跳,荷塘裏青蛙鳴叫,林木間梅鹿賽跑,草堂內黃鸝練歌,閣樓頂斑鳩學舞。花開樹綠,金禪蟄伏,蜂蝶成群。要不是有一圈白牆將它圍住,活脫脫就是一座小仙山,那裏像是個私人家的莊園。
靠主樓西邊的一棟白牆青瓦的房子裏,走出一位身穿藍綢緞衣衫的少年來。
二十來歲,身長七尺,眉慈目善,不高不矮的鼻梁,不大不小的嘴巴,加上兩片微笑映在白淨的臉上,儼然一副好男兒模樣。
他手折馬鞭,哼著小調,邁著輕快的步子,沿著眼前鵝卵石鋪砌的小路走去。
剛要走完小路,右腳還未踏上青石板,幾個琴音從遠處的樓閣間穿透出來,鑽進少年的耳朵裏。少年頓時心悅情舒,神爽意清,歡愉滿懷。
好一個琴音,如清泉趟入草叢,如小溪流過青石,如瀑布掉落懸崖,如江水撞擊峽穀,如海潮拍打礁石。時而似柳梢上的春風,時而又似凍土上的秋霜,時而似荷葉上的夏雨,時而又似寒梅上的冬雪。一時聲微音細,歡樂無狀;一時聲重音粗,躁亂不安。一會兒清幽寧靜,小談入仙之感;一會兒深沉古樸,大憶遠古之思;一會兒輕緩微弱,慢吐人心之緒;一會兒厚重曠遠,疾吞淩雲之誌。
少年循著琴聲,行將過去,在一座小石山前停了下來。
山不高,兩丈有餘,上山的石階放落在小石山的東麵,石階旁一塊大花崗石上鐫刻著‘琴音山’三個大字。
山的南麵站立著兩顆古鬆;西麵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水塘,種著荷花;北麵是兩間紅牆青瓦的大房子,屋頂上停留著好些個鳥兒。
山頂上是座木質結構的兩層涼亭,底層放著一個石桌和四個石凳,樓上放有一張木質圓桌和六個凳子,桌上放著一把焦尾琴和一張寫有字的紙張。
一個身穿金白色杭綢衣衫的少年正一邊撫著琴,一邊看著紙:
小樓昨夜春風去,衣裳略減,溫暖始覺知。醉眼望月,繁星數點,雲彩似暗淡。百靈寂無聲。
樹上金蟬淺蟄伏,脆口微音,振翅待疾飛。腰挎寶劍,手捧詩書,豪情落滿懷。白馬欲狂奔。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前年黃河風卷雪,去年長江雨卷風。今年偷閑腳試水,一葉扁舟波濤中。故人暢言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山下的藍衣少年對著山上喊道:“少爺,該走了。”
涼亭上的少年站起來,轉過身,來到欄杆邊,略帶微笑,回應道:“你去看看王珂跟顏卿姑娘漱洗好了沒有,一起走。”
“好的,少爺。”藍衣少年回了一句後,邁開大步,朝著南邊的大房子走去。
藍衣少年走後,白衫少年就將那焦尾琴與紙張裝進一個白布袋子,抱在胸前,慢慢地走下涼亭,走下小石山,朝著北邊的兩間大房子走了過去。
兩間屋子是連通的,左邊一間開著一個五尺來長三尺來高的窗戶,右邊一間開著個門,門兩邊各是一個三尺來高三尺來寬的窗子。
男子開了門,走了進去,將琴放在門對麵一個四尺來高的木櫃上,拿起櫃台上的一把紙扇就走了出來,朝著莊園的東麵走去。
白衫少年手搖著紙扇,一路聞著花香,品著美景,聽著蟲吟,學著鳥唱,好生愜意。
見荷塘,一腳跨;見閣樓,兩步穿;見假山,三步越;見草地,四步趟。
一個不經意,莊園東麵的那扇大門已閃現在了眼前。
大門是由三條石柱和兩個石墩砌成的石門。
兩個石墩上方下圓,雲紋鐫刻,豎立著的兩根石柱高高大大、四四方方,上方橫著的一條石柱底方上圓、從中間向兩頭慢慢低了下去。
石門近一丈四尺來高,一丈來寬,沒有門檻,兩扇厚實的大紅漆門開在門石的兩邊。經過多年的日曬雨淋,風吹雪壓,日積月累的侵蝕已使它顏暗色淡,卻也越發的古樸厚重。石門兩邊砌著一丈來高的白色牆圍,紅色琉璃瓦簷覆蓋其上,門內外的場地上都鋪砌著青色石板。
白杉少年看了看,心裏漸漸湧現出一縷縷思緒,卻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少爺,馬和馬車都準備好了,現在走嗎?”一個聲音從南邊傳了過來,鑽進他的耳朵裏,聲音十分幹練卻略顯慈祥。
少年一驚,我這是怎麽啦?來不及去想,立馬轉過臉,看著南邊一個身穿藍布衣衫的大叔正牽著一匹白馬向自己走來。
大叔看上去已快六十來歲,身材高大,五官均勻,一臉絡腮胡子,牽著馬韁的左手手掌粗大厚實,看上去極為有力。
“可能還要一會兒,等承福他們一起走。”少年連忙向大叔走去,邊走邊說道,“叔,我說過多少遍了,別動不動就少爺長少爺短的叫我了,聽了怪難受的,直接叫我‘王猛’或‘猛兒’,聽起來多舒心!”少年滿臉微笑地走到大叔身邊,很有禮貌的接過馬韁。
“你小子,好,叔就答應你,以後就叫你‘王猛少爺’吧。”齊叔向著王猛笑了笑,輕聲說道。
王猛見齊叔話語間有些調皮,不禁也跟著笑出聲來,兩人邊走邊說,一會兒就來到離大門正中將近三丈來遠的一棵碩大的老桂花樹下。
王猛將馬韁係在樹下的石板凳上,拉著齊叔的手坐了下來,輕言問道:“叔,我們老家是不是荊襄那邊啊?”
大叔看了看王猛,微微笑了一下,說道:“你小子今天怎麽問起這個來了?”
王猛看著齊叔,笑了笑,接著道:“近來啊,每每晚飯後,我爹一有機會就向我打探起荊襄來,弄得我都不知道怎麽樣回答才好。你也知道,這些年我白天很少在家,對家裏的人和事關心得實在太少了。前日,二娘告訴我,這兩年來我爹跟人聊天的時候,經常一個不小心就聊到荊襄去了。上個月,我爹問她想不想到荊襄去玩玩,二娘說太遠了就不去了吧!我爹的臉色立馬就涼冷了下來。”說完,王猛就看了看齊叔,聲音有些凝重,微笑道:“叔,你跟我說說不?”
齊叔看了看王猛,心裏有許些傷感,向著西邊看了看,笑了一笑,轉過眼看著王猛,說道:“我們的老家就在那荊山腳下,你們王家是那裏的大戶人家。隻因三十年前的一場變故,你爹離開了那裏,後來就沒回去了。”
王猛聽過,極為高興,滿臉歡喜,總算知道了老根何處。
見齊叔臉無色彩,便溫言道:“一場什麽變故啊?”
齊叔看了王猛一眼,站起身來,看著西邊天上的一片七彩雲朵,笑了笑,輕聲道:“你爹當年就跟現在的你一個樣,一樣的美麗,一樣的有才,一樣的仁善,隻是沒練會你那套三下五除二的功夫。當地那些同齡女孩就想嫁進你們王家,弄得你爹相親都花了好多時光。後來新來了一位太守,他有個女兒,美貌且又有些才情。偶然一次在一個什麽賞菊‘詩友會’,那千金小姐被你爹的美貌折服,拜倒在了你爹的才情之下。這婚事它講究個門當戶對,太守借著給朝廷推薦人才的機會,把你爹推了上去,給你爹弄了個功曹的官當。其實報效朝廷也是你爹一輩子的心願,可你爹真不適合做官,心地仁善,太過正直,雖一介文弱書生,性子卻極為剛硬。半年下來,差不多把當地的官兒都得罪了個遍,礙於太守的權威,那些人也沒想過要害你爹。可就在太守要給他女兒談婚論嫁時,你爹卻不同意這門婚事。你爹發現那千金小姐雖美貌又有些才情,卻是一朵十足的富貴花,隻有讓人捧在掌心才會光彩照人,芳香撲鼻。為了不欠人家的情,你爹辭去了官職,可脫身談何容易,各種報複開始接踵而至。你祖父為了保護好兒子,就送你爹到金陵去學做絲綢生意。那次金陵之行,既是你爹一生的喜,也是你爹一生的悲。喜在結識了你娘,你祖父也因此離開人世。”
王猛正聽得出神,齊叔卻停了下來,對著齊叔的背影說道:“叔,你怎麽停了,我還想往下聽呢?”
齊叔提起左手的衣袖在臉上擦了擦,然後轉過臉來,向王猛笑了笑道:“今天講的夠多了,從你祖父讓我入學堂起,我還是頭一次講這麽多話呢。”
王猛聽完話後,看了齊叔一眼,發現他的眼鼻邊有幾道濕痕,於是說道:“叔,那下次有機會你再跟我講講吧!”
“好!那你得準備兩壺好酒,幾碟小菜哦。”齊叔向王猛笑了笑,手往北邊一指,開懷道,“你看,你也該走了吧。”
王猛借著他的手往北邊一看,承福正隨著王珂跟顏卿往這邊走來。
“王猛少爺,我走了,我得去看看老爺今天有什麽新安排。”離王猛已有十幾步遠的齊叔說道,快步地朝南邊的樓閣方向走去。
“下次記得去掉‘少爺’二字,不是我就不理你了。”王猛大聲喊道,望著慢慢遠去的背影,徒然間發現,這個背影好像往下勾沉了許多,一道莫名的感傷又湧上了心頭。
“哥,我今天好看嗎?”王珂跑了過來,一把鑽進王猛的懷裏,滿心歡喜道。
王猛在她的頭發上拂了拂,溫溫切切道:“我們家的妹子怎麽能不好看呢!要不二娘那張美了幾十年的瓜子臉就得受人罵了。”
王猛說完話,偷偷的往顏卿臉上一看,她的眼睛好像剛被冷風兒吹過了一般,看上去有些清冷。
“承福,快去把馬車駕過來,那邊還等著咱們一起吃早點呢。”王猛對著承福說道,然後就把王珂從懷中扶了出來,拉著她的小手往顏卿的跟前走去。
顏卿看到王猛走了過來,臉上立馬笑意滿滿,聲柔語軟道:“哥,早啊!”
王猛對著顏卿笑了笑,把王珂讓了過去,將身體後退一步,拱起手,彎下腰,一臉歡笑道:“兩位美人妹妹,早上好!小生這廂有禮了!”
言語一出,兩位美人立馬咯咯地笑出聲來。
王猛抬起頭,微微一笑,順著自己剛才的聲音向顏卿望去,這才發現她竟是那麽的美!
黑淡淡的細眉比柳枝還軟,水盈盈的眸子比秋水還深,筆直的鼻梁比溫玉還潤,薄薄的嘴唇比桃花還紅。布穀鳥一樣的聲音,蜜一樣甜的笑容,潔白嫩滑的肌膚就像透光的美玉,瘦小而又挺拔的身材像特意雕刻過一般,淺藍色的衣衫往上一套,儼然一朵剛剛綻放的海棠,還帶著幾顆露珠。
一陣清香飄來,早已心花怒放的王猛,不自覺地往前跨上了半部,慢慢地將手伸了出去,正要去捋捋那亂人心神的花瓣,一個攜帶著正氣的聲音向他飛了過來,一把將他那隻邪惡而又粗坯的大手緊緊拽住。
“少爺,我們可以走了。”承福牽著馬車,緩緩地向三人走來,大聲喊道。
王猛心一驚,忙把手縮了回來,眼睛裏流露著無限的愧疚與歉意。
顏卿看著王猛那隻滿載希望的大手縮了回去,那歡喜,那期盼,那等待,那夢境,終將成空。
那份精心嗬護了多年的情感,就像洪水一般向她湧來,她終於招架不住。
轉瞬間,眼淚一圈一圈的往外冒,溫潤的音喉開始嘶咧,兩手抱著有些顫抖的身子蹲了下去,再也不願站起來。
本是多好的一朵花兒,孤零零地等待,靜靜地待放,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守望著夢中人的到來。
可那花兒那裏會知道,它錯過了綻放的時間。
王猛走了過去,坐到顏卿旁邊的青石板上,慢慢的將她那柔弱的身軀扶入懷中,不停地用那隻寬大的手掌梳理著她的頭發,將下巴輕輕的靠在她的腦門前,兩個眼眶浸泡著淚水。
過了好久,王猛才把她的臉從胸前移了開去,用一塊潔白的手帕幫她擦著臉上的淚水。等眼淚擦幹,王猛就用兩個大拇指在她的眼角邊拂了拂,苦苦笑道:“顏卿,你要原諒哥哥。”
顏卿死死地盯著王猛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鬆開,就想多看一眼。她知道,她等待的是愛,不是糾纏,更不是無奈的恨意。
“哥,親親我的眼睛吧!”顏卿止住了眼淚,慢慢地將眼睛合上。
王猛聽後,深深地呼了口氣,將心靜了靜,雙手扶住她的雙肩,顫動著的兩瓣嘴唇從那長長的睫毛上緩緩地親了過去。
誰知顏卿將眼一睜,兩片嘴唇剛好落在她那顆水汪汪的眸子上,眸子在嘴唇間滾動了一下,眼瞼合上,一顆淚珠滾了出來,剛好留在了王猛兩片嘴唇間。
王猛將嘴唇移了開去,兩串淚珠從眼睛裏奔湧而出,生怕弄髒了她的衣服,趕忙站起身,拉著她的手,將她從地上牽了起來,情真意切道:“顏卿,哥哥祝願你一生快樂,一生幸福!”
言語消散,王猛對著王珂看了一眼,轉過身,走到石凳邊,解下韁繩,躍上馬背,掉轉馬頭,兩腿一夾,一聲吆喝,白馬朝著門外飛奔而去。
顏卿目送著王猛離開,用手帕把臉頰上的淚水擦了擦,然後將手帕折好,交給走過來的王珂。
太陽剛好從雲彩裏爬了出來,金色的陽光灑落在她倆那張白淨的臉上,立時光彩奪目,楚楚動人。
隨心所欲,為所意為,那是一種多麽美好的生活。可隻要還活著,有些東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那怕你為此付出過很多很多。但,你能得到的,隻要你加以珍惜,或許有一天你會發現,它才是真正屬於你,並且適合你。
承福將馬車停在大門口,放下馬鐙,對著兩位女子喊道:“兩位姑奶奶,我們可以走了嗎?”
王珂看了看顏卿,發現她臉色歡愉,雙目清透明亮,心情也跟著愉快起來,微笑道:“姐姐,我們走吧。”顏卿向王珂笑了笑,牽著她的的手,向馬車走去。
承福等二人走到身邊,輕聲道:“小姐,你們坐穩,馬車會比昨天跑的快些,今天事兒多。”
兩人手牽著手上了馬車。一等她倆坐好,承福就收起馬鐙,坐上車頭,揚起馬鞭,一陣吆喝,馬車滾滾向前,直奔平江城而去。
顏卿有些不舍,從車廂後窗向莊園望了望,莊園大門的橫梁上書寫著‘紫石柳莊’四個青色的大字,很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