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伴君如伴虎

“哎呀,往下一點,就是這裏。”明成祖半眯著眼睛,將林尚禮的雙手,往下引導了一點。

“皇上啊,您這是勞累過度,腰肌受損了。以後,可得按時休息,不能再熬夜了!”林尚禮一邊按摩著明成祖的腰部,一邊細聲細語的說道。

紅銅製成的香爐裏,飄出一陣淡淡的檀香味。一絲絲淡藍色的煙霧,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一條騰飛的巨龍,在禦書房裏上下盤旋。

“小林子,你是永樂元年入宮的吧?”

“皇上可真是有心人,連奴才的入宮時間,都記得這麽清清楚楚。”林尚禮雙手握拳,輕輕地捶打著明成祖的後腰,雖然知道皇帝看不見的自己的表情,仍然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動人表情。

“這麽一算,你也跟著朕,第十九個年頭了。你說說,在你的心裏,朕,算不算一個合格的皇帝?”

明成祖半眯著眼睛,看著眼前那厚厚的一摞公文奏章,不知道想起了什麽。

林尚禮心中一愣,飛快的轉動著大腦,手中捶背的節奏,卻是不敢有絲毫的變化。

先皇明太祖朱元璋,可是心機甚重的一個人。奪得天下以後,對那些曾經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開國元老,無不是疑心提防,憂心忡忡。

凡是功高蓋主,留名於世的文武大臣,都是以莫須有的罪名,進行了打壓。

這明成祖乃是明太祖的第四子,雖然一身清正廉潔,可這猜疑的性情,誰又能保證,它不會遺傳呢?

“皇上這一生,可謂坎坷,一路都是布滿荊棘。若不是一心想著大明天下百姓,做一名不管世事的藩王,怎會有諸多的煩惱之事?又怎會積勞成疾,腰背酸痛。看著您起早貪黑,為國操勞,奴才的心裏,心疼的緊,卻又不敢開口相勸。”

說著,林尚禮的眼睛,竟然滴出了幾滴眼淚。其中一滴,透過明成祖那薄薄的衣物,滴到了他的後腰上。

明成祖沒有作聲,隻是一聲低歎。

“皇上七歲才有了名字,十七歲便離開太祖,又回中都鳳陽,這一住,又是三四年。二十七歲就藩燕京北平。這期間,兩次率軍北伐,招降蒙古古乃兒不花,生擒北元索林帖木兒。在其他人還在太祖跟前撒嬌的時候,皇上已經率兵征戰沙場。這曆朝皇帝,除了太祖,還有誰可以和皇上您,相提並論!”

“這些都是父皇的安排,也是我,作為一名藩王的職責所在,並沒有什麽表功的地方。”

明成祖幹脆將案幾上的奏章推開,整個身子伏在了案幾之上。

“這不是奴才為皇上表功,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奴才也不過是,說出天下子民對皇上的認可而已。”

一邊敲打著明成祖的後背,林尚禮一邊焦急的看向禦書房的門口。

這王小四,讓你去禦膳房煮一碗銀耳蓮子羹,你是去江南親自采摘蓮子了嗎?

皇上做燕王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好說。做了皇帝以後,所有的豐功偉績,也可以手到擒來,唯獨這靖難之役,林尚禮卻是絲毫不敢提起。

雖然打著清君側之名,起兵對抗南京建文王朝,可誰又不清楚,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龍椅,沒有一個人不垂涎三尺。

禦書房的大門,終於“咯吱”一聲再次打開,王小四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銀耳蓮子羹,緩緩的走到了案幾旁邊。

“皇上,請用早膳!”

“嗯。”明成祖伸了一個懶腰,扭動著腦袋,將身子坐直。

“這小林子捶背舒服的緊,竟讓朕昏昏欲睡。看來,以後不忙的時候,你要時常來看望朕啊。”

林尚禮早已從明成祖的身後,走至右側。抬起那藍色蟒袍寬大的衣袖,擦拭了一下額頭那,不知道是累出的,還是緊張出的虛汗。

端起桌上精致的青花瓷碗,右手拿捏著勺子,輕輕攪動了幾下。

“皇上,奴才試了一下,這蓮子羹的溫度剛好適宜,您要不要嚐一下?”

明成祖臉上帶著笑容,伸手接過那碗蓮子羹。

“知道你體貼朕,朕這就吃了便是。”

幾勺子下去,那碗蓮子羹,已經空空如也。

“吃飽了,朕開始批閱奏章,你就在旁邊,陪朕說說話。”

說著,將手中的小碗,遞於林尚禮。

接過小碗,林尚禮急忙從腰間,掏出一個潔白的絲帕,在明成祖的嘴邊擦拭一番,才轉身將小碗,遞於旁邊一直候著的王小四。

“今兒我在這裏伺候皇上,你先下去吧。”

林尚禮,作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不需要多高的武功,也不需要多大的學問,但有一點,絕對要有頂尖的察言觀色的能力。

皇上說,要和自己說說話,說白了,就是感覺心煩意燥,找個人傾訴一下而已。

但皇上是誰?是淩駕於萬萬人之上的至高權威。

那種高大威猛,雄才偉略的完美形象,怎能被一絲憂傷,一絲煩惱,所破壞?

即便是身邊貼身伺候的小太監,也沒有資格知道一代帝王的煩心事。

順手拿起放在最上麵的一份奏折,平鋪於案幾之上。明成祖左手將衣袖往後一摟,拿起那細小的狼毫筆,就要批閱。

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微微沉思,又將狼毫筆放置於案幾之上。

“你說,這靖難之役,朕發起的是對是錯?”

“皇太孫年幼,聽信奸臣齊泰,黃子澄之言,誅殺周王,代王,湘王,齊王等人。諸天之大,哪有皇侄誅殺皇叔一說?”

老奸巨猾的林尚禮,哪敢提建文帝三字。可這靖難之役的主人公又無法不說,隻得用“皇太孫”三字,巧妙的代替。

“自太祖始,孝道便被至於衡量一個人,品行的第一位。這種誅殺皇叔的逆天行為,若不是皇上出來阻止,整個大明,都將被世人貽笑千年。”

“這靖難之役,是大義之役。但是對於皇上來說,卻是備受煎熬。”

林尚禮慷慨激昂的說道。

“一方,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一方,太祖的皇太孫。這種情況之下,大多數人都會選擇退而求全。但若是所有人都選擇了退避,那麽,太祖所提倡的孝道,就成為一種擺設。”

“皇上頂著所有的壓力,堅守太祖的朝綱,清除居心叵測的大奸臣。這靖難之役,沒有對錯一說,而是必行之!”

聽聞此言,明成祖的雙手竟有些顫抖。

“大明的疆土,何其遼闊。大明的子民,何其眾多。可,明朕心之人,唯有小林子你。何其悲哀啊。”

看著滿臉憂傷的明成祖,林尚禮將椅子上那件黑色的貂絨披風,緩緩的披在了明成祖的身上。

“大明的子民,都能看見皇上的一片苦心。也都明白皇上的艱難抉擇。那些流言蜚語,不過是一些居心叵測之人,故意製造的罷了。而這些人,也就是東廠重點針對的對象。”

林尚禮將話題繞了回來。

他知道,東廠成立有一段時間了。而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的出事,也是東廠成立的最大原因。

雖然紀綱已除,但錦衣衛下層是否還有隱患,這可是明成祖的一大心病。

必定,錦衣衛,可是活動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若真出事,防不勝防啊。

“東廠的事務,可進入正軌?”

背靠在那稍微有點斜度的黃花梨椅背上,明成祖目視前方,隨意的問道。

“啟稟皇上,東廠各項事務運作,已經順暢,凡是可疑對象,都已經納入監視範圍。”

“有沒有什麽新發現?”

“昨晚,京城燃放煙花之際,東廠已經將昌平知州拿下。”

林尚禮弓著身子,緩緩的說道。

“昌平知州?所犯何事啊?”

“勾結錦衣衛,延慶衛,製造意外事故,來阻止東廠向下屬各役,發布命令。”

聽聞此言,明成祖沉默一會,站了起來。

將身上的貂絨披風往椅背上一甩,雙手背負,走到了禦書房那寬敞明亮的窗戶跟前。

窗外,是精心布局的假山植被,亭台樓閣。

“小林子,你過來。你看那株紅梅,是不是要開了?”

林尚禮急忙躬身上前,順著明成祖的目光,看向窗外。

一株造型別致的樹木上,掛著三兩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紫紅的顏色,映在清晨那淡淡的陽光下,即便是在這寒冷的冬季,竟散發出一種勃勃生機。

“梅花香自苦寒來。這梅花一開,就意味著春天將至。也意味著,我大明王朝的蓬蓬生機。”

“嗯,這紅梅,朕喜歡。”

明成祖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

“這株紅梅,乃是奴才親自為皇上所選,並且親手種植的。當初,選擇紅梅,就是這紅梅的意境,稍微有點進入皇上視線的資格。”

林尚禮躬身回答。

剛才說到,昌平知州被抓,牽連到了錦衣衛,延慶衛。按照常理,這皇上應該有所生氣,要求自己嚴查才是。

可怎麽,跟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跑到窗口開始賞花了?

自認為,如同皇上肚子裏的蛔蟲一樣的林尚禮,一時間,竟然有點摸不著頭腦。

是皇上變了,還是自己從來就未真正了解過他?

“可旁邊的那株臘梅,朕不喜歡。”

明成祖的臉上掛著笑容。

可這種笑容,看在林尚禮的眼裏,卻是一種毫不留情的冰冷殺氣。

林尚禮的額頭,趟出一層虛汗。

後背也因為出汗的緣故,開始發涼。

“回皇上,這臘梅,乃是當初修建新都時,整體設計的。皇上若是不喜歡,奴才這就命人,將它移走。”

林尚禮心思一動,急忙說道。

“朕不喜歡的東西,移到哪裏都不喜歡,將它毀去。”

窗前,明成祖的眼睛,微微一眯。

“是,奴才這就命人,將它連根挖起,盡數毀掉。”

退出房門的林尚禮,將禦書房的大門,輕輕關閉。

此刻,他的額頭上,盡是豆大的汗珠,臉色更是一片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