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甩鍋

這股暖融融的滋味,在韓青進入縣衙那一瞬,煙消雲散。

也許覺得上午時對他的敲打,已經足夠。縣令張威這回沒再難為他,接到門子的通報之後,迅速命人將他帶進了二堂。

與全天下的縣衙格局差不多,定安縣衙的二堂乃是縣令處理日常事務和招待貴客專用。麵積不大,裏邊的陳設卻極為奢華。從紫檀木做的書架,到金絲楠木做的茶幾,都透著迫人的貴氣。

與以往幾次韓青單獨麵見縣令述職不同,這次,縣尉陳東和主簿周崇兩個也在。分左右落座於知縣的兩側,低頭品茶。

韓青跟這二人都不算熟,可既然遇到了,少不得在向張縣令見禮之後,又朝著二人抱拳行禮,謙稱後學末進,請二人平素多加指點。

陳東和周崇兩人,則笑著放下茶盞,一道還禮,連聲自謙不敢。隨即,又誇讚他做事勤勉,政績斐然。

一番例行客套過後,賓主各自落座,著仆人上茶。

韓青穿越以來努力學習,已經多少掌握了一些宋代的官場規矩。所以也不急著詢問縣令叫自己來的目的,隻管先端著茶盞細品。

待將茶杯裏的水,喝掉了一小半兒。他才慢慢將杯子放好,坐直了身體,再度衝著縣令張威拱手,“下官昨日接到縣尊召喚,立刻就啟程趕了過來。卻無奈道路崎嶇,待抵達縣城,天色已經太晚了。當時實在不敢帶著滿身泥水前來打擾,隻得先派人告假。怠慢之處,還請縣尊包涵則個!”

“無妨,無妨!”縣令張威笑了笑,故作大氣地擺手,“金牛寨距離縣城多遠,老夫心裏有數。況且,這回叫你過來,也是例行公事。遲一晚上,早一晚上,都是一樣。”

“多謝縣尊!”韓青又笑著拱手,態度禮貌,動作從容。

二堂裏總計四個座位,縣令張威的座位與他正對,周主簿和陳縣尉“恰恰”坐在縣令兩側。很明顯,構成了三堂會審的態勢。

如果是尋常年輕官員,見到頂頭上司與同僚坐在一起,唯獨將自己孤零零地安排在對麵,肯定會感覺到巨大的壓力。然而,對於上輩子為了賺錢,無數次唾麵自幹的韓青來說,這點壓力,卻純粹屬於小兒科。

賺錢麽,哪有容易的時候?

把縣令張威當成一個有錢且挑剔的客戶,壓力瞬間就成了動力。

“佳俊上任以來,恪盡職守,在金牛寨做得風水水起。半年上繳的厘金,就超過了去年全年的總和,並且還多了兩成!”發現韓青遠比自己以前所見到的任何下屬抗壓,縣令張威心中暗暗稱奇。於是,幹脆欲抑先揚。“如此幹才,老夫這輩子見過的,加起來都沒超過三個。其他二人早已奉旨知州府事。想必,佳俊乘風而起之日,也不會太久。”(注:知州府事,即出任知府或者知州。)

按照上輩子的經驗,當客戶拚命誇你之時,就是準備把價格壓到地板上了。韓青豈敢把縣令的話當真,連忙欠起身子,低聲自謙,“分內之事,當不得縣尊如此盛讚!倒是跟在縣尊身後這半年來,令韓某收獲良多。”

縣令張威聞聽,立刻笑著搖頭:“胡說,老夫才疏學淺,怎麽可能教得了你?!”

然而,他心裏終究覺得舒坦,看向韓青的目光,也遠不及先前淩厲,“是你自己,勤政愛民,且謙虛好學。”

“縣尊身教勝過言傳!”韓青又一次笑著拱手。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

他將姿態放得如此之低,又口口聲聲以縣令的學生自居,令那張縣令肚子裏原本準備的很多挑刺之語,頓時有些說不出口。隻好先將話題轉到日常公務方麵,跟韓青探討最近幾個案子和處理過程和最終結果。

韓青原本就是個懶人,稍微麻煩些的案子,就往縣衙推。如此一來,留在他自己手頭上的案子,最後還能剩下幾件?

而僅有的幾件案子,也既不存在什麽爭議,又不涉及過界行使權力。比一些積年老吏處理得都要穩當,倉促之間,張縣令又能從中挑出什麽值得揪住不放的毛病來?

結果說來說去,雙方聊了小半個時辰,張縣令的話,竟然以鼓勵、表揚居多。偶爾指出一些疏漏,也無關痛癢。

而韓青,姿態拿得比上輩子找客戶討要尾款還低。無論對方說得是對是錯,都果斷接受批評,絕不爭辯反駁半個字。

如此一來,縣令張威愈發感覺自己是在拿鐵錘砸棉花,空有一身力氣使不出。隻好借著端起茶杯喝水的機會,悄悄給縣尉周崇使眼色。

那縣尉周崇,早就被張威溫吞吞的模樣,弄得心裏很不耐煩。立刻清了清嗓子,笑著誇道:“韓巡檢非但才氣過人,做事也足夠殺伐果斷。大前天夜裏,幾千斤精鹽,說散就散了,一點猶豫都不打!”

若是剛剛步入官場的讀書人,哪怕再聰明,恐怕也聽不出這幾句話裏頭藏著“坑”。而對於專門給離婚男女雙方“挖坑”韓青來說,這幾句話裏的“坑”,也忒地明顯!

當即,他笑著搖頭,“說起來此事慚愧,花費那麽多青鹽,雇百姓去救火。最後,卻依舊沒有趕得及。下官現在真的發愁,該如何向都巡檢衙門那邊交代。如果都巡檢衙門那邊責備起來,還請縣尊千萬為下官周旋一二。”

“這?”縣令張威立刻苦了臉,連連擺手,“替佳俊說幾句,倒是老夫分內之事。但巡檢小使那邊,是否會聽老夫之言,卻著實難以預料。”

也不怪他跟周崇配合不夠密切,大宋的地方官製,條塊分割實在忒地嚴重。巡檢所名義上,歸屬於縣衙管轄。但巡檢所抄沒來的“贓物”,卻要上繳到州和路的相應巡檢衙門,而不是送往縣衙。

換句話說,金牛寨巡檢所浪費的那批青鹽,處置權在州一級都巡檢(又稱小使)和路一級巡檢使司,跟縣衙沒有一文錢關係。韓青將其分給百姓也好,自己貪了也罷,都有上一級巡檢衙門來管,縣衙各部分,根本沒權力對此事指手畫腳。

“那,唉——!”一句話堵住了兩張嘴巴,韓青卻裝出滿臉憂愁模樣,開始自怨自艾,“當晚,也是事急從權。否則,等請示的人從州裏頭返回,大火估計都燒進縣城了。如果縣尊不便插手,而上頭又不認可下官的處置,下官,唉,下官也隻能自認倒黴,從官俸裏拿錢,填補這個窟窿了!”

‘狗屁!這種瞎話,連傻子都騙不過麽?還不是轉過身,就把損失攤派到過往商販們頭上。’主簿周崇氣得在心中大罵,卻拿韓青,無可奈何。

縣尉陳東,被縣令和主簿二人拉過來助威,原本有些不明就裏。此刻,發現兩位老同僚,竟然遲遲壓製不住一個剛出茅廬的小輩,頓時起了同仇敵愾之心。用手指關節輕輕敲了下桌案,笑著說道:“這是什麽話?哪有組織百姓救火,還要自己掏錢的道理?且不說都巡檢那邊不會如此不辨是非,即便都巡檢一時糊塗,這筆虧空,自然也會從金牛寨巡檢所日後的進項上一點點擠,不能全賴給你一個人!”

“前輩此言甚是,下官受教!”韓青接過話頭,滿臉感激地拱手。

“虧空不該你一個人補,但是,佳俊當晚的作為,的確有些魯莽了!”縣尉陳東擺了擺手,話鋒陡轉,“糧草庫乃是軍國重地,尋常人平素輕易不得靠近。你忽然召集成百上千的人趕過去,萬一裏頭藏著心懷不軌者……”

韓青聞聽,毫不猶豫地點頭,“縣尉說得極是。晚輩當時的確考慮不周。好在那些百姓,都來自周圍的村寨,彼此之間知根知底。而待晚輩趕到之時,糧草庫已經被大火燒得無法靠近。”

糧草庫都燒得無法靠近了,當然也不用擔心有什麽秘密,被無關之人窺探!所以,陳東的指責,無論從哪種角度,都不成立!

當即,縣尉陳東也沒了話說,端起杯子,決定置身事外。

主簿周崇見狀,心中頓時湧起了幾分煩躁。冷笑著撇了撇嘴,大聲說道:“幾千斤青鹽說散就散了,火也沒能及時撲滅。到頭來,你收獲了好名頭,卻拖累我等跟著吃掛落。嗬嗬,韓巡檢年紀雖輕,這官做的,可真夠老到。”

“主簿放心,韓某既然答應,自己承擔這筆青鹽的虧空,就絕不會拉別人一起付賬。”韓青不明白此人為何會沒完沒了地找自己的碴兒,卻沒功夫刨根究底,警覺地笑了笑,再度鄭重承諾。

“我說的不是誰來彌補青鹽的虧空,而是你聲勢做得甚足,到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大火將糧草庫燒成了白地。”周主簿今天是無論如何,也要找韓青的麻煩,冷笑著胡攪蠻纏。

“唉——”韓青想了想,扼腕長歎,“韓某也很惋惜,相救不及。隻是,卻不知道如何會拖累主簿您?“

不待周主簿回應,他又歎息著搖頭,“雖然轉運司的糧草庫,不在韓某的管轄範圍之內。但在下隔著四十裏路趕過去救火,總不能算是個罪名?否則,下次哪裏起火,局外人就隻能全都袖手旁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