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盤賬

下了一夜的雪,北平全城皆白。

枝頭的雪落地,顧懷睜開雙眼,外麵的天色還算微亮,他卻不敢再睡下去。

雖然明知那兩人不會這麽快動手,但他還是有些警惕。

聲音驚動外麵的小環,銅盆熱水很快送了上來,顧懷洗了把臉,被小環帶著來到正廳,抬頭看見了臉色有些紅潤的宋佳。

“夫人起得這般早?”

“相公來了,”宋佳笑得很溫婉,“妾身要去鋪子盤賬呢,所以起得早了些。”

她遞過一碗白粥,貌若無意:“相公身體可好些了?”

“大病初愈,精神倒好,身子還有些虛,”顧懷很自然地接過白粥,“怎麽?”

“宋家鋪子有三間,一間供貨,兩間開診,妾身這兩年總是忙不過來,相公要是不嫌麻煩,替妾身去鋪子盤盤賬怎麽樣?”

居然這麽心急?

顧懷不動聲色,慢慢喝粥:“昨日才醒過來,今天就去盤賬,是不是...”

“妾身自然會讓馬車送相公過去,”宋佳連忙補上一句,“隻是露個麵而已,畢竟相公也是宋家半個主人不是?”

她抹抹眼角:“這些年外頭不少閑言碎語,相公如今醒了,可就好了。”

好演技。

顧懷忍不住讚了一聲,嘴角微微勾起:“那...好吧。”

話都已經說到了這份上,如果不去就顯得有些奇怪,顧懷雖然怕麻煩,但相比之下更怕死。

還是得先穩住這兩人啊...而且他也挺想見見那個奸夫的。

兩人對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

整個北平的建築風格是偏高大的,店鋪如此,民居也如此,街道是青石板鋪成,有些崎嶇,馬車的車輪總是磕磕絆絆。

街上行人不多,臨近年關,又遇大雪,除了在街上討生計的百姓,大部分都還是選擇呆在了家裏。

挑起馬車車簾的顧懷打量著大明朝的北京,滿眼都是幾百年後的樣子。

他收回目光:“還有多遠?”

“已經到了,姑爺。”小環貼心指了指:“就是那間鋪子。”

顧懷抬眼望去,沒幾個行人的大街旁,沒掛牌匾的鋪子顯得有些淒涼。

被小環扶著下了馬車,有些富態的陳掌櫃迎了上來:“哎喲,東家可算來了,賬簿都備好了,東家裏邊兒請。”

“隻是例行公事,掌櫃自便就行了,”顧懷笑著擺擺手,“別耽擱了夥計卸貨。”

鋪子前停了幾輛馬車,幾個夥計正滿頭大汗地搬下藥材,中藥味彌漫了整個街巷,顧懷掃了一眼,便隨著陳掌櫃進了鋪子。

果然如同陳掌櫃所說,賬簿都放好了在櫃台上,顧懷婉拒了陳掌櫃的邀請,沒有進櫃台,隻是找了個座椅坐下,一邊閑聊一邊翻起了賬簿。

旁邊傳來了些低笑聲。

“裝模作樣...盤賬不用算盤?怕是讀書都讀傻了吧。”

“噓,小聲點!誰不知道這東家是癱了三年的,怕是人都癡了,做個樣子怎麽了,你非得點破?”

“還別說,往那兒一坐倒是有點東家的意思。”

一旁站著的陳掌櫃顯然也聽到了這小聲的鄙夷,他往那邊瞪了一眼,有些擔心地看向顧懷,卻發現顧懷神色沒有一點變化,好像完全沒聽到。

不消片刻,顧懷已經翻完了半本賬簿,陳掌櫃稍稍放下了心,顧懷卻突然開口:“陳掌櫃,可有紙筆?”

“有,有!”陳掌櫃心裏一跳,拿過紙筆,“東家可還要算盤?”

“不必了,不會用。”顧懷笑了笑,左手把帳篷翻個不停,低頭在紙上開始比比畫畫起來。

陳掌櫃側頭一看,全是些鬼畫符,完全看不明白。

他的心又往上提了提,暗想剛才那幾個夥計也沒說錯...

鋪子外傳來一陣嘈雜,顧懷低頭繼續奮筆疾書,陳掌櫃迎出去,隻見一個小姑娘帶著些青衣短打的漢子朝鋪子裏走來。

隻見這小姑娘一身淺藍棉襖,頭梳三丫鬢,猶如綢緞的秀發分成兩束垂在兩肩,素麵朝天的臉極為清秀可人,臉上的絨毛都還沒褪,肌膚白皙潤澤,仿佛光滑的象牙透出粉色,就算是眼光再差,也能一眼看出這小姑娘是個絕對的美人胚子,長大了就是禍水級的大美人。

陳掌櫃存了小心,這氣勢這打扮非富即貴:“這位貴人,有何貴幹?”

“川升麻,天門冬,天竹黃...你這裏有沒有?”

不同於常見的北平腔調,這聲音脆若黃鸝,是地道的江南口音,極為悅耳,陳掌櫃思考片刻,篤定點頭:“有,客官需要多少?”

“一樣來十斤吧,”小姑娘有些猶豫,“不...還是二十斤。”

剛剛轉身的陳掌櫃聽了這話差點閃了腰,誰買藥論斤買?這莫不是同行上門提貨了。

但青衣漢子們的目光很凶惡,讓陳掌櫃實在不敢開口問,他搖了搖頭,徑直走向庫房:“都是治失心瘋的藥...吃這麽多能治好?”

鋪子裏一時安靜下來,夥計們繼續搬著東西,視線都悄悄投在了小姑娘身上,青衣漢子們抱肩守住大門,整個鋪子裏隻剩下筆尖摩擦宣紙的聲音。

賬簿翻到了最後,寫完了兩頁宣紙,代表運算結束的橫線下麵寫了個數字,顧懷放下筆揉了揉眉心。

一道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是什麽?”

聲音極好聽,撲麵而來的青草香氣也極好聞,一直專注算賬的顧懷沒發現鋪子裏一下子多了這麽多人,怔了一怔,才笑道:“算賬而已。”

“莫要胡說,這哪裏是算賬?”小姑娘的眉頭皺得極好看,“就是一通亂畫。”

太過可愛的小姑娘很容易讓人喪失警惕心,顧懷掃了一眼,陳掌櫃沒在,這才拿起宣紙吹了吹:“這是阿拉伯數字。”

“阿...什麽?”

“阿拉伯,”顧懷笑道,“一個很遙遠的國家,遠隔重洋,如果不出意外,永遠也遇不到大明。”

小姑娘產生了強烈的求知欲:“那裏是什麽樣的?”

“黃沙大漠,終年炎熱,騎的是駱駝,種的是仙人掌。”

“你在說些什麽呀,哪裏會有這樣的地方,”小姑娘愣了愣,失笑道,“我在金陵都沒聽說過。”

她指了指那串數字:“這是什麽意思?”

“一千九百七十二兩。”

“是這個鋪子的收入?”

“不是,”顧懷往櫃台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是這個鋪子...兩年的虧空。”

聲音很小,小到卸貨的夥計們聽不見,但小姑娘肯定是聽見了,因為她的瞳孔微微縮了縮。

片刻後她直起了身子,皺了皺瓊鼻,有些不滿:“你這人盡說瞎話。”

顧懷收起宣紙,饒有趣味:“哦?”

“你是這鋪子的東家?”

“算是。”

“那哪兒有知道自己鋪子虧空這麽多銀子,還笑得出來的,你肯定在瞎說。”

顧懷理直氣壯:“我雖然是東家,但錢又不裝進我的口袋,我怎麽笑不出來?”

小姑娘顯然也沒想明白這世界上為什麽會有東家不拿錢,瞪著一雙秋水般清澈的眸子:“那你都能算出來,真正的東家肯定也能算出來,怎麽會連著虧空兩年?”

“商鋪記賬,從來都是一筆一筆記,數額大了,項目多了,再精明的老賬房也會打錯算盤,”顧懷搖了搖手中賬簿,“更何況還要算數目單價,一寫就是一大片,墨跡暈染,缺頁少頁,賬簿這東西...還真不一定能算清楚。”

“那你怎麽能算出來?”

“就是這些鬼畫符,讓困難的事情變得簡單,”顧懷見小姑娘還是不信,招了招手,“你看。”

“一千九百七十二兩,寫出來很長,而賬簿的字又很小,哪怕是用細毫,擠在一起也不容易分辨,但換一種方式...”

他寫下幾個阿拉伯數字:“既快,又直觀,雖然容易改,但更容易找到錯誤的源頭是哪裏。”

小姑娘呆呆地看著宣紙上兩行數字的對比:“還真是...你花了多久算完這本賬簿?”

“如果不算和你聊天的這些時間,應該隻花了半柱香左右。”

“怎麽可能這麽快?”

“這就牽涉到更高深的數學問題了,”顧懷顯然不想繼續科普,“別問我四則運算之上是什麽,解釋起來太難了。”

他在賬簿上拍了拍,有些感歎:“我現在隻想和當初的數學老師說一聲對不起。”

“這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學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