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星象在南

京師紫禁城仁壽宮,孫太後端坐主位,氣質雍容華貴,雖然已經年近五十,可臉上卻不顯老,飽滿的額頭下一雙秀眉緊皺,一股濃濃的愁緒縈繞在其間。

錢皇後陪侍在太後左右,端莊賢淑的俏臉上滿是淚痕,憔悴顯露也隻能強打精神。

郕王朱祁鈺下首站立,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群臣皆低聲哭泣,整個殿內的氣氛沉悶而壓抑。

“皇上北狩,值此國家危亡之際,大明存亡全依仗各位愛卿了!”孫太後打破了屋內的安靜。

“太後!”翰林院侍講徐珵,努力的擠出前排大臣,引來幾位尚書侍郎好多斜眼。

終於找了讓老板注意自己的機會,激動開口:“臣有一策!”

孫太後一看,那人隻是一個六品,在這京師裏連個官都算不上,可大敵當前有棗沒棗也得打三杆,還是努力舒展眉眼,和藹的目光鼓勵著徐珵。

徐珵心裏更激動,大聲說:“秉太後!臣連日來夜觀星象,隻見帝星轉動,其光芒直指應天府,順天府天命已去!請太後遷都應天!重整河山!”

此言一出眾臣嘩然,皆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他。

“欲南遷者可斬!我太宗文皇帝定陵寢於此,示子孫以不拔之意。”

隻見一相貌堂堂偉男子,一身正氣大丈夫越眾而出,凜然目光直逼徐珵心底,正是兵部左侍郎於謙!

“為今之計,當速召天下勤王兵馬,以死守京師才能保我祖宗江山!”

徐珵雙腿一彎直接跪在了地上,重重叩首道:“太後明鑒!形勢危急保全社稷為上!還請太後遷都!保我大明社稷萬世!”

禮部尚書胡濙斜睨徐珵:“幾個胡人就給你嚇成這樣,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了嗎?太後!臣以為於侍郎之言才是救國之道!”

戶部右侍郎陳循急聲道:“於侍郎所言極是啊太後!建言遷都動搖軍心國本,當斬!”

司禮監掌印太監金英也挺身而出:“誰再說遷都言語,蠱惑人心的,斬!”

滿朝大臣於是紛紛附議,可太後的麵上的愁容更重,她目光盯著被人叉走的徐珵,心裏雖然不齒那人,可那南遷退避或許可以換回皇帝啊!

“李永昌,你說呢?”孫太後看向貼身太監,心裏拿不定主意。

那李永昌自從孫太後入宮,就一直伺候身邊。太後的心思他明白,兒子在別人手上,哪怕是用江山換也在所不惜的!

但是他更知道不能遷都,堅定的說:“奴婢也以為於侍郎說得對!”

“太後,祖宗先帝陵寢、皇城宮闕在北京,我大明兩京數省倉廩府庫積存、百官萬姓在北京,一旦遷都,百年積累盡沒,則大事去矣,況且前朝南宋已有先例,還請太後明斷。”於謙高聲疾呼。

宋徽宗放棄抵抗被俘,大宋南遷不僅沒有換回宋徽宗,反而讓金國覺得趙佶父子毫無價值,更加肆意淩辱,成為了曆史上有名的靖康之恥。

太後明白了,北京不僅不能放,還要打疼、打贏、打死瓦剌!兒子才有回來的可能。

“傳旨,召諸王公大臣入京勤王。”說罷就要揮退眾臣。

這時吏部尚書王直高聲道:“太後,若不是奸賊王振蠱惑,吾皇北狩,我大明京師怎麽會被瓦剌窺伺,以至於國本動搖,社稷危在旦夕,請太後為皇上為我大明社稷,治王振及其黨擅專弄權,竊國辱君之罪!”

右都禦史陳鎰卻反駁道:“王尚書此言差矣,正是國家用人之際,此時興起大獄,不是讓瓦剌快,而讓我大明痛?太後!臣以為目前最要緊的還是加強北京的防衛,功過還是等戰後再論!”

這錦衣衛指揮使馬順,宦官毛貴、王長隨都是王振死黨,王山、王林更是王振的侄子,在知道朱祁鎮被抓,王振戰死的消息後,已經是惶惶喪家之犬般,這時見還有大臣幫他們說話,趕緊抱著大腿幫腔。

王直冷哼:“多虧都禦史一言,這奸黨自己跳出來了!請太後為國除奸!”聲音還沒落,就雙腿一彎,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身後呼啦跟著跪倒了一大片。

陳鎰張了張嘴,知道多說無益,他隻是與兵部尚書王驥有私交,犯不上為了這幾個人跟滿朝文武過不去。

馬順眼見情勢危急,趕緊大聲喝罵:“國難當前,你們竟然為了一己私利,棄國家安危於不顧!甚至挾眾逼宮!你們是要造反嗎?”

可能王振的餘威尚在,這馬順一喊之下,群臣竟然真的麵露懼色,一個個僵在原地,不敢再動。

眼見事態就要被控製,馬順卻突然感覺自己頭皮一緊,努力回頭一看,那戶科給事中王竑五官扭曲,正拽住他的頭發。

王竑年紀不大,素來以剛正不阿聞名,剛才見馬順顛倒黑白,怒火騰的衝到了天靈蓋,也不管太後等在場,一雙手緊緊拽住馬順頭發。

“你這惡賊!平日裏為王振走狗迫害忠良,良心早就讓狗給吃了個幹淨,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

王竑手指都扣進了馬順的眼睛裏,斯文小嘴猙獰大張,下一刻就啃在馬順臉上。眼見王竑動手,有無仇怨的群臣們再也不猶豫,一雙雙大腳就對著馬順踩下來,一時之間哀嚎充斥了整座大殿。

太後欲言又止,猶豫了片刻直接起身出了正殿,皇後郕王也隨之離開。那毛貴王長隨眼見情況不對,趕忙就要跟著出去,開團小能手王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從馬順身邊脫身了,此時又盯上了二人。

“各位同僚,這還有王振的死黨在!”說罷也不管郕王還沒出門,又是一個箭步,一手一個,就將二人拉住。

往日眼高於頂的兩個老太監,今天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壞了,這時隻是渾身發抖,連還手的念頭都沒有,隻是哀求的看著朱祁鈺。

朱祁鈺麵露不忍,本來想說點什麽,可看著群情激憤的場麵,隻好避開這血腥的一幕,一時間仁壽宮中隻剩下了原始的獸性。

等到出了偏門,已經不見太後鑾駕蹤跡,倒是王振的兩個侄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逃了出來,正瘋了似得往宮外跑去。

於謙眼神莫名的盯著兩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可能是眼角餘光看見了朱祁鈺,趕緊行禮:“郕王!”

朱祁鈺穩住心神,回想今天這大殿之上,群臣隱隱以於謙為首,便換上一副笑臉迎上去。

“於侍郎!在此國家危亡的時候,恐怕也隻有你才能力挽狂瀾了啊!”

紫禁城內的變故朱祁鎮當然不知道,隻見頭上天色陰沉,厚厚的雲朵壓在五人頭頂。

“老郭,你拉我幹啥,我他娘非給那幾個小崽子頭擰下來!”樊忠一臉怒氣一步三回頭,卻還是被郭懋推著往前走。

朱祁鎮臉色也不太自然,又想起當時聽哈銘所說,往西走了兩裏地,終於見到了哈銘口中的小門。

可哪裏有什麽小門,充其量就是個大一點的狗洞。隨後哈銘上前交涉,守門的士兵以大戰期間為由,過關需要加錢,狠狠宰了他們一筆。

最可氣的是那個守門的百戶,幾人臨走時還長籲短歎的說什麽:我這可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都怪我太過善良,就幫幫你們幾個吧。

之後幾人在裏麵爬上爬下好一陣折騰,才通過了厚厚的長城,鑽出了另一側的狗洞後,進入了目前身處的關溝。

“好了好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朕不是也沒說什麽。”止住了暴怒的樊忠,朱祁鎮玩味的看著郭懋說:“沒想到,郭大人還是一個理財的好手啊!”

說著眼前就浮現出一副畫麵:五大三粗的郭懋,站在城牆根,扭捏的背對著幾人。不一會抖摟著提上褲子,手裏就出現了幾塊碎銀子。甚至因為那百戶的勒索,不得已將郭懋的褲子翻了個底掉,竟然真的夠幾人買路。朱祁鎮萬萬沒想到,平時不怒自威的郭指揮使,竟然還懼內。

郭懋老臉一窘:“皇上!您可答應我不提這事了啊!”

“嘿嘿,我聽說老郭夫人可厲害了。”樊忠壞笑著接了一句。

“樊大人你!”

“哈哈,是朕失言了。這關溝之前也不覺怎麽樣,現在細看來,還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啊!”朱祁鎮沒有再調侃下去。

口中一笑帶過,眼中倒映著的是六百年前壯麗的河山。

八達嶺至南口,四十裏居庸關溝,兩側崇山壁立,中間澗溪穿流,奇峰異石遍布,溝坡植被豐茂,河山壯麗,風光優美。

秦、漢、隋、唐為幽薊屏障,遼、金、元、明為京畿鎖鑰,自古為中原通向塞外孔道,南北各民族交流樞紐。達官貴人,商賈行旅,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當地人以開店、放腳、小本經營、采石為業。

雖然因大戰關溝內繁榮不再,但這一路上,遠離了殘酷的戰爭,感受著大自然的瑰麗,朱祁鎮走在開鑿的山路上,不由得產生了一種身處現代的錯覺。

關溝長四十裏,幾乎都是開鑿的山路,五人足足走了一天才趕到下一站的火燒營,而時間已經是八月十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