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泰山壓頂難透氣

飲過壯膽酒後,梁禎的胸口,登時升起一股火辣辣的感覺,與此同時,那初次殺人時所帶來的的強烈的心慌、無力感,也被壓了下去。他又休息了一刻鍾,等恢複了些氣力後,便去指揮大家,先將屍首一具具地排好,戍卒的擺一邊,匪徒的擺在另一邊。

接著又統計了有斬獲的戍卒的名字,至於梁禎親手殺的那一個,雖然沒有人來爭,但梁禎卻堅持,這功勞,不能記在自己的頭上。然而,那個用長戟將匪徒從牆上打下來的戍卒,卻一直沒有“露麵”,估摸著是出於種種原因不敢認,於是,梁禎便自作主張,將這功勞,記在所有人的頭上。

按照軍律,一旦發生障塞遇襲的情況,障尉要立刻修書一封,詳細說明情況,然後派快馬,將軍書交到縣尉手中,以供縣尉判斷是否需要有所行動。於是梁禎便細細地檢查那些人的遺體,但越看他心中,就越犯難。因為這些人全都穿著白色的衣甲。而在遼左的諸多部族中,穿白色衣甲打仗的,就隻有崇拜白色的夫餘人!

但這些人的發型,又不全是夫餘人的披發,甚至有兩個是束冠的!

“左兄,你怎麽看?”拿不定主意,梁禎也不好麵子,當即對左延年施禮,並詢問他的看法。其實,無論聲望、資曆還是實力,左延年都要超過梁禎,向他施禮,非但不失身份,反而顯得梁禎很尊敬前輩。

“軍律,若敵疑有內應,當報之郡縣。”左延年對軍律條文的熟悉程度,是遠超初來乍到的梁禎,當即就給出了答案。

“多謝左兄指教。”

“不敢。”

梁禎當即修書兩封,並派遣兩個沒有受傷的戍卒,從馬槽中牽出兩匹值更快馬,讓他們速速去郡縣報告警情。

但當前往令支縣的戍卒剛剛將貼有三根雞毛的竹簡背好時,梁禎卻叫住了他,塞給他一隻重量不低的袋子,袋子中裝著的,全是五銖錢:“報告完後,去買些金瘡藥回來。剩下的,就當酒錢。”

“是,屬下定不負障尉所托。”戍卒拱手行禮,隨即翻身上馬而去。

送走了兩個戍卒,梁禎又去了一趟後房,協助左延年給傷卒們清理傷口,並安慰了戍卒們幾句。待這一切都做完後,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勞碌了一天一夜,大夥都已經筋疲力盡,於是就各回房中休息。

“左兄,你對昨晚之事,有什麽看法?”剛回到兩人的木屋,梁禎就迫不及待地擺出一副虛心請教的樣子。盡管昨天並沒有人責怪梁禎的膽怯,但梁禎的內心,卻依舊饒不了他自己,因此梁禎決定,要盡快熟悉這裏的一切,洗刷掉這一“奇恥大辱”,而遇事向左延年等老戍卒請教,自然是一條捷徑。

左延年上年紀了,而到了這個年紀的男人,都會有意無意地,開始培養自己的“接班人”,換句話說,就是想“收”個徒弟,好將自己的理念、技術傳承下去,哪怕這個徒弟的身份,比自己還要高。而梁禎正是在無意中,吃中了這一點,而且,他又將自己的姿態,擺得這麽低,這左延年,就是想拒絕,也找不到理由。

“梁障尉,這事情,不能一件件地看。”左延年雙手捧起一抔清水,澆在自己的臉上,“要想整明白它,就得先縷清,它的來龍去脈。”

梁禎似懂非懂地點著頭,他畢竟涉世不深,對於左延年所說之事,尚無一個準確的認識。

“這次的賊寇,是從令支的方向來的,而不是越過城牆。”左延年繼續道,“這說明,他們要麽就如剛才所說,是有內應策應,以攻取上障,毀我邊防。但這可能性不大,畢竟這麽大手筆,這牆外,定是大軍雲集,可這夫餘賊,去年十二月,才大舉進犯過一次。間距不會如此之短。”

“這其二,就是。”左延年住口不說,而是定定地看著梁禎。

梁禎被他搞得好不自在:“左兄,就是什麽?”

“不知梁障尉,可曾開罪過誰?”

“哈哈。左兄,梁某自內地來遼西,方不過數日,人都不認識幾個呢,何談開罪之說?”

不曾想,左延年還是一臉嚴肅,並沒有跟著梁禎一起笑:“梁障尉,這人生在世,開罪了誰,有時候,自己也不一定能夠知曉。”

這話有如晴天霹靂,梁禎也不敢笑了,趕忙開始檢索起,自己腦海中,與真梁禎有關的所有記憶,左延年這話,是忠告也是警告,梁禎必須確認,自己的“前世”,究竟是什麽人,又做過什麽事,而這些事,雖然一直存在於腦海中,可卻從沒被他當成一回事,更莫論“複盤”了。

“上障的敵人,不僅來自牆外,也來自牆內,牆外的,尚可言反抗,至於牆內的。”左延年冷笑兩聲並搖了搖頭,該說的,他都已經說完了,接下來,就看梁禎能夠領悟多少了。

梁禎開始審視“前世”的家世,在記憶中,自己離家時,尚不及弱冠,而一般的官宦子弟,在冠禮後,都會養望、遊學數年,到二十四五歲左右才出仕。

未及弱冠便出仕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家世顯赫,自身也是胸懷經天緯地之才,故而提前任職,造福一方,另一種,就是家裏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了,不得已,早早出仕,謀個小職,以求幫補家用,這種人,大多是家道中落,或是家中父兄早早離世。

而梁禎,很明顯就是後一種,因為自他記事開始,關於大人梁伯煥的記憶,就一直是缺失的,而母親梁鍾氏對此,也是三緘其口。其實自真梁禎出生以來,他也就隻見過大人一麵。

那好像是一個繁花似錦的春日,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綠油油的麥田,忽然,田邊的黃泥道上,卷起一陣黃塵,泥塵之間,隱隱約約的見有黑影眾眾。

馬隊在家門口停了下來,梁鍾氏抱著尚在學步的小梁禎出門,輕輕地將這個小家夥抱起,以便讓騎在馬上的梁伯煥,能夠看清兒子的小臉。可小梁禎卻不願意與父親對視,而是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父親身上的那把環首刀上,而這把環首刀的刀環,是純金的,而且上麵,盤龍畫雀。

梁伯煥見狀,便摘下自己的佩刀,彎腰將它交在梁鍾氏的手上。

這是一家三口最後一次團聚,自此以後,關於大人梁伯煥的一切,就隻剩下了他帶在身邊的這把飾有龍雀大環的環首刀。盡管信息非常有限,但梁禎還是認為,如果真有仇人,也隻能出在大人身上,畢竟這個時代,“禍不及妻兒”,隻是用來讚揚某人品行高潔的褒義詞,“人死罪消”也隻是諸多失敗者的最後妄想而已。

“左兄,那如果這敵人是來自牆內,又該如何應對?”

左延年微微皺了皺眉頭:“依法行事,他們就不能走正常的程序殺你。當然,如果他們不體麵,那能活多久,就看你的運氣了。”

梁禎頓覺五雷轟頂:開什麽玩笑?我才剛來這世上沒幾天,就給我整了這麽一個不知從哪來的對頭?

左延年以雙臂為枕,躺下了,看他的臉色,似乎也是想起了那深埋在心底中的往事:“邊牆以內的戰爭,殺人,向來不見血。”

“可我連我做錯了什麽都不知道!”梁禎火了,猛地一拍炕桌,但他心中,卻連個辱罵的對象都沒有。

左延年閉著眼,像是在說夢話:“你做錯了什麽不重要,他們認為你做錯了什麽才重要。”

不多久,就發生了一件事,直接證實了左延年的話。按照軍律,斬敵首一級,當有財帛賞賜,而公孫貴那邊也表了態:已向郡裏報功,一旦核實,獎賞即刻發放。

可聽左延年一背軍律,公孫貴的說辭,馬上就漏洞百出了,因為障燧戍卒的賞賜,是由管轄他們的各縣,直接撥給的。郡裏根本就不會管,又何來上報之說?這公孫貴,分明就是以此為借口,將賞賜給上下其手了。

梁禎大驚失色:“戍卒們就不會有意見?”梁禎就算再笨,也知道,但凡治軍,最緊要的,就是賞罰分明。可公孫貴這麽一胡搞,以後,還有誰會出力打仗?搞不好,戍卒們起了反心都有可能。

“軍律,凡叛亂、降敵者,滿門車裂。而且。”左延年伸出手指,先指了指梁禎,再指了指自己,皮笑肉不笑道,“如果他們鬧事,最先死的,也是你我。”

也就是說,公孫貴惹出來的麻煩,還要梁禎幫忙善後,而且一旦搞不好,他自己還是替罪羊!這算什麽話?我不僅一點好處都沒有,還要替他們幹髒活累活?

梁禎氣呼呼地握著拳頭:“要是這樣,我不還成了他們的幫凶了?”

左延年哈哈大笑:“梁障尉,你以為所謂的奸黨,真的有萬把人?能分錢的,其實就那麽一點人,絕大部分的人,隻不過是想多領幾年俸祿而已。”

“梁障尉,縣裏來了急遞。”木屋的門,忽然被戍卒敲響,梁禎和左延年急忙起身,簡單地整理了衣裝,然後趕緊出門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