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六)

少年回來了,住進了一間最為寬敞的石屋。這間屋子,就連神和疲兩個管事的都無權靠近,更別說其他奴隸了。因而,在梁禎眼裏,這屋子就如總戴著麵具的少年一般神秘。

今晚輪到梁禎值夜,很不巧地,烏雲慢慢地罩住了大地,擋住了夜光,轉眼間,豆大的雨珠就“嘩嘩”地落下,在石板地上濺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梁禎將身子縮到最小,以減少會被雨淋到的麵積。沒有人允許他去屋簷下避雨,因而他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走下去。

夫餘地本就寒涼,雨水一來,寒氣更是如刀似刃,梁禎身上的單衣,壓根就不是對手。

“吱呀”前麵的房門忽然被人從裏麵打開了:“進來吧。”

“……謝……謝主……人……”梁禎話都說不利索了。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後,才躡手躡腳地跨過門檻。

這間屋子,確實比別的屋子要大一些。一堵磚牆將屋子一分為二,大一點的是書房,小一點的是臥室。書房中,放著三隻大書架,書架上,堆滿了書卷。書房中間,放著一張方型案牘,案牘上有一隻“山”型筆架,一個臥羊型燭台,燭台上,還點著三根尚未燒完的蠟燭,搖曳的燭影照亮了桌麵上的兩部厚厚的書籍。

梁禎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這部書所吸引,因為這兩部書,一看就是來自後世的平裝書!

這兩部書籍一部叫:《漢書》。這可是當今漢庭的官修史書!另一部叫《後漢書》。

而其中《漢書》的扉頁大字下,還有一行小字。字形雖小,可意義卻一點也不比旁側的兩隻大字要輕。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你果然是漢人。”

“誰?”梁禎大吃一驚,身子猛地一轉,卻不由得後退兩步,撞在桌案上。原來,他左後方,那原本屬於黑暗的地方,此刻,竟然多了一裘雪白!

黑暗悄無聲息地後退,搖曳的燭影爬上了少年的身軀,卻始不能將他冷冰冰的麵具融化。

梁禎悄無聲息地將剛才抄在手中的刀筆放回原處,因為,少年的右手,已經放在了刀柄上。

“那天,你該逃出去了吧?”少年的雅言(注1)很流利,一點也不比梁禎結巴,隻是聲音冷冰冰的,就如此地的風雪一般。

梁禎打了個激靈:難道,他……他早就注意到我了?

“迷……迷路了……然後給……給抓住了……”梁禎裝出一副忐忑不安,恐懼非常的樣子。

“活該,這本就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梁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聽到這句話後,就突然失去了理智,高聲反駁道:“那你們!就該去我們的家園燒殺搶掠嗎?”

少年投來的目光驟然變冷,一字一頓道:“你們的,家園?”

“我們的!”

“那裏本來就是我們先祖的土地(注2)。”少年不溫不怒,但氣勢上,卻慢慢地壓過了梁禎,“而你身後的那本書,隻會記載你們的得意,卻隻字不提,我們的血淚。”

梁禎被說得啞口無言,他自然知道,後世輿圖上的那隻大公雞,可不是充話費送的,全是祖先一刀一劍地搶回來的。可他以前卻全不覺得,這有什麽錯,甚至在一個個不得誌的夜裏,他還在懊惱,自己為什麽,晚生了兩千年,乃至於錯過了,這開疆拓土的崢嶸歲月。直到現在,自己淪為了這開疆拓土中的枯骨,聽見了,失敗者的哭泣。

“那你打算將我怎麽樣?”話音剛落,梁禎就後悔了,但說出去的話,就如同潑出去的水,怎麽樣,都收不回來了。

“雨停了,就出去。”少年的語氣中,帶著習慣性的冰寒。

跟少年擦身而過的那一瞬,梁禎忽然嗅到一陣卷丹百合的清香。梁禎趕忙側目一視,卻發現少年已經關上了裏屋的門。

或許是撲鼻的體香讓梁禎腦袋錯亂,他在少年入屋後,竟然伸手去翻那本《漢書》。因為他實在太想知道,自己來到的,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世界。

這兩部書都很厚,而且明顯已有年歲,書頁泛黃,邊角發黑,一看,就知道這些年來沒少被翻閱。梁禎一目十行地翻閱著,這個時空的世界,一點點地在他的腦海中,清晰起來。

這兩本書的跨度,正好是從秦末到東漢末年,共四百多年。

在它們的目錄中,從秦末亂世,天下紛爭,劉邦起家於邙山,討伐暴秦,後建立漢朝,一直到東漢獻帝禪讓於曹丕,都能被找到。梁禎草草地翻閱了《漢書》的高祖本紀,以及《後漢書》的靈帝本紀。高祖本紀與記憶中的沒有多大區別。可在靈帝本紀中,梁禎卻愣是沒有發現這場討伐夫餘的戰爭的蛛絲馬跡。

難以置信的梁禎又去翻了《後漢書·東夷列傳》及《後漢書·獨行俠列傳》卻發現,在這本書的記載中,公孫琙在永 康元年,不是大敗於夫餘,而是大勝夫餘,至於趙苞,則是在抵抗鮮卑入侵的過程中戰死的。

難道,曆史是在永 康元年發生了轉折?還有,這兩部書又是怎麽回事?它們又是誰帶到這個世界上的?

梁禎的心底,登時湧起無數個疑問,但就在他準備進一步尋找答案時,窗外的雨,卻停了。梁禎雖不願意,但也隻好遵從少年的話,帶著無數的疑問,離開了房間。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常態。隻是梁禎的心,是再也安不下來了,因為那一晚,那兩本不應該出現的史籍,已經在梁禎的心中,種下了一粒磁鐵,將他引向一個在此前,他隻敢在夢裏想想的方向。

梁禎開始有意無意地留意院落的布置,院落的四周都有高牆環繞,隻在前後各開有一扇大門,大門往常都是關著的,門內值守著一個專門負責開門的奴隸,門外,則立著兩個佩刀兵士。院裏,住著二十多人,一多半是跟梁禎一樣的奴隸,三個身份比奴隸高一點的侍從,以及神、疲兩個管事的。

除了衛兵外,其他人或許都不會武功,可他們也絕不會放過“擒獲試圖出逃奴隸”這種足以提升自己地位的功勞。而這個院子,僅是梁禎需要逃出的第一個地方,至於它外麵,又是什麽地方,路該怎麽走,梁禎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因為他是在蒙著眼睛的情況下被帶進來的。

我根本出不去!出不去!!!正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梁禎扯著腦袋上滿是頭皮屑的頭發,雖心有不甘,卻還是不得不接受了這個冷冰冰的現實。

眨眼,又是月圓之夜。空中,玉盤高懸,就像一麵明亮的銅鏡,一側照著遊子,一側映著故園。地上,暖風陣陣,帶來南煙縷縷。耳邊,胡笳聲聲,吹來陣陣鄉愁。

“悠悠昆侖神~,何故奪我明思王~,使我黑土不~得耕;濤濤難水仙~,為何薄我明~思王,使我六畜不~得息。”

院落外,歌聲不斷,院落中,神和疲破天荒地跟眾奴隸圍坐在兩堆篝火旁,擊掌高歌,歌聲淒涼,如喪至親。

梁禎跟著大家唱了好一會,才搞明白,原來是變天了:一生未嚐敗績的夫餘明思王,終究還是敗給了歲月。他的離去,不知給多少人的未來,增加了多少不確定因素。

最先發生變化的,是那個少年,他由最近一陣子的深居簡出,變成徹底閉門不出,不單住在外院的梁禎,就連神和疲,都難以再見他一麵。其次是神和疲,他們倆的臉上,都帶上了一層陰霾,不是因為哪個不開眼的奴隸做錯了什麽,而是一股顯而易見的,如泰山般沉重的壓力所致。

這些變化,眾奴隸都看在心裏,但除了梁禎外,卻沒有任何人會去在意,因為常年為奴的他們,早已忘記了自己是誰,因而也失去了,探知前程的興趣。

梁禎被再次安排去值夜。夜裏風寒,星月黯淡,正是“幹大事”的好時機。梁禎是經曆過戰火的兵士,知道這種時候該用眼、該用耳、該用心去觀察周圍。

所以,少年一出房門,他就發現了。

少年披著黑色的袍服,頭發整整齊齊地束紮起,像一隻喜愛月光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飄**。

難道,他是要出去?梁禎停住腳步,藏身於海棠花後。

當然不是。隻見少年解下袍服,露出裏麵的一身白袍,然後抽出腰間的彎刀,繞著院中最粗壯的那棵大樹,舞了起來。

刀鋒颯颯,如同萬木凋零。

這是一套迥異於漢刀九式的刀法。很簡單,隻有六招,初看像是舒筋活絡的熱身。梁禎又看了一會,才終於看出,這是一套需要兩人合作對練的刀法。

刀鋒從盛開的海棠中擦過,挑起如雨的傷花。

注1雅言:上古時期中原王朝的通用語言,相當於今天的普通話。

注2:根據《史記》、《漢書》記載:燕有賢將秦開,為質於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餘裏。後築長城,自造陽至陽樂。置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遼西郡以拒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