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三)

獻俘儀式莊重且漫長,但內容卻完全出乎梁禎所料。在梁禎的想象中,“獻俘儀式”的主角,應當是他們這些俘虜。而等著俘虜們的,就應該是恥辱感滿滿的“牽羊禮”了。可實際情況卻是,俘虜們隻是跪在地上,跟一眾自由的觀眾一並,“欣賞”著空地正中,以那饕餮為首的一群長老的高歌狂舞。

饕餮帶著漆黑的麵具,比旁人高幾頭的身軀在火光中格外顯眼。他扯開喉嚨,吼聲時而如萬馬奔馳;時而似懸河之水;時而若空中驚雷。

梁禎努力讓視線越過饕餮小山般的身軀,往正北方望去。正北方,築有一方高台,高台上撐著白色的華蓋,華蓋邊沿,垂吊著一十二串銀鈴。銀鈴之中,端坐著一尊高大的“塑像”,塑像白衣勝雪,麵帶寒霜,唯有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會時不時地眨上一下,以告訴各懷心事的眾人,他正盯著他們。

饕餮的舞,足足跳了兩個時辰,方才告一段落。可他剛退下,早已等在邊上的人便一擁而上,將整塊空地占據。這群**著上半身的人,都是臉帶稚氣的半大小子,然而每人手中,都握著一把與自己身高並不匹配的彎刀。

這些半大小子,都是迭室部未來的戰士,也是也是前來接受昆侖神賜福及各臣服部族祝福的重要對象。

此時,方台上,迭室部的長老也紛紛起立,用雄渾亮的歌聲,吟唱起迭室部的光輝曆史。而空地中的少年們,則在吟唱聲中,齊刷刷地抽出腰刀,其中一個年方總角的孩子,眼睛一閉,牙關一咬,大拇指用力往刀刃上一壓,豆大的血珠便“汪汪”地往外冒。

在總角男孩的激勵下,九十八把彎刀一並舉起,被比彎刀長不了多少的胳膊揮舞著指向藍天,指向高山,然後,少年們同時割破拇指,把指尖的血輪番滴在一個木盆中。

鮮紅的血液在陽光下冒著熱氣,被帶著麵具的長老們舉起,放下,放下,舉起,再三之後,供奉在祖先的畫像前。與此同時,少年們拉來九匹黑色駿馬、十九頭雙角碩大的壯牛、九十九隻毛色純色的羔羊。

早已立在高台兩側的禦前靈侍兩人一組,扛起十數隻巨大的號角,“嗚”、“嗚”的號角聲中,少年們互相協助著,將駿馬、公牛和羔羊分批宰殺,將血獻給昆侖神,將肉塊獻給部族的先祖,將內髒掏出來擺在木盆內,雙手捧著去敬獻給冥冥中護衛夫餘的一眾先王。

俘虜們早就被這宏大而血腥的場麵嚇得肝膽俱裂,紛紛用自己的語言,涕淚俱下地向自己的祖先、神靈祈禱,乞求它們能夠多眷顧自己一次。看守俘虜的玄甲武士,則是暗自偷笑,個別缺心眼的,甚至舉起了馬鞭,對於這些失敗的懦者,他們從不吝嗇自己的殘暴。

就在俘虜們一片哀嚎之時,更令他們魂飛魄散的一幕發生了,饕餮領著數十脫去鐵甲的武士,用牛皮索拉著烏槐落部的族長長老十餘人,畢恭畢敬地走到剛澆了一層牲口之血的空地中間。饕餮單膝跪地,他的武士們則粗暴地踢打著那一個個曾經衣著華貴,現在卻滿身泥垢的烏槐落部尊者,直到他們全撲倒在地上。

梁禎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直覺告訴他,接下來的內容,才是獻俘儀式的**所在。

饕餮站起身,“鏘”地抽出腰間那把明顯長了一截的彎刀。刀剛出鞘,便散發出一股帶著惡寒的黑氣。號角聲,也變得淒涼起來。饕餮走到烏槐落部的尊者們麵前,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抓起一個兩鬢染秋、肩膀寬闊,卻隻剩一副骨架的老人。刀鋒一閃,便在老人的脖頸處開了一道小口子。

冒著白氣的新鮮血液,染紅了用來盛血的木桶。梁禎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這一幕,承受著這已經完全超乎他認知的精神壓力。或許過了一炷香,又或許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小雞終於不再掙紮,傷口中,也不再有血液流出。

鋸齒紅發的饕餮走向下一個烏槐落部尊者。按照草原上的規矩,放幹了尊者的血,兩族之間的仇恨,便就此了結。至於那些俘虜,則將由最低等的奴隸,變成高一等的牧奴。

“啪”馬鞭擊穿了空氣,狠狠地打在梁禎旁邊的那個俘虜身上,接著是一聲暴喝。

早就嚇破了膽子,尿流了一褲管的俘虜們哭嚎著,一步一踉蹌地往那塊,先被牲口的血液弄髒過,又被自己部族的尊者的血液洗過的空地走去。他們將參與整場獻俘儀式中,唯一屬於他們的部分——獻俘。

草原上的一切,都要靠鐵與血來獲取,而鐵與血的基礎,就是人口,更多的人口,則意味著更強大的戰鬥力。因而,當部落戰爭發生時,獲勝的部落,一般都會將失敗部落的人口“裹挾”到自己的部落中來,以增加勞動力。

迭室部能夠稱霸千裏草原,靠的就是其龐大的人口基數,他們為了人口的增長,完全不擇手段,除了改變生活習俗,主動在宜耕地進行耕種外,還要求治下各臣服部族,每次征戰勝利,都必須進貢一大批戰俘!因而,迭室部的人口規模,才能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戰俘們剛剛走到空地中間,高台上、高台四側的人群便開始湧動,這些人都是一身純白的裝扮,額頭上,綁著一圈銀鈴。

就像得到了指令一般,所有的俘虜,全都昂起頭,挺起胸膛。梁禎想了好一會才想明白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原來當奴隸,也得“選”主人。因為,越是富有的主人,才越會有餘糧來滿足奴隸的生存所需。要是跟了一個窮得揭不開鍋的,那就真是求生不得,求死又不能了。

而奴隸選主人的最佳辦法,就是盡量讓自己顯得身強力壯、精力充沛,也隻有這樣,那些擁有優先選擇權的豪民,才會在這萬花叢中,將自己“摘”走。

梁禎卻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弓起背、縮起腰,盡量讓自己顯得瘦弱,因為他覺得,隻有這樣,自己才會被那些貧窮的主人看中,也隻有被他們看中,自己才可能有機會,逃出生天。

捆著雙手的繩子被人扯起,扯繩人的氣力出奇的大,將梁禎拉得一個踉蹌,就向前撲去。扯繩的,是一個七八尺高的壯漢,腦袋上圍著一圈銀鈴,腰間彎刀的刀柄上,鑲嵌著好幾顆藍光閃爍的寶石。

梁禎的內心,登時掉進了冰窟窿裏,他雖不懂夫餘的習俗,但也不難從對方的裝扮中看出,對方的家境,比自己渴望的“主人”要殷實得多。

事實上,今天出席分享俘虜的,都是迭室部的豪民長老,一般的部落勇士,就連出席觀禮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這並不是迭室部打的勝仗,迭室部的尊者們根本沒有必要跟別人分享本就不多的進貢品。

扯繩人拉著梁禎走了好一會,來到一排石屋後的空地上,那裏已經聚集了二十來人,其中一多半是俘虜。過了一會,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八九個俘虜。扯繩人的頭領統計了一下人數,滿意地點點頭,老繭遍布的大手一揮。

立有兩個身強力壯的扯繩人衝上前,摁著其中一個俘虜,把一個鐵項圈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後在俘虜胸前墊上沾了水的氈子,提起燒化了的鉛水,將項圈的封口焊死。俘虜被鉛水在氈子上濺起的熱氣熏得眼淚直流,卻不知放聲哭,也不知掙紮躲閃。這鐵圈,是奴隸的標記,致死方除。

扯繩人一個接一個地給俘虜們套項圈。在旁觀看的時候,梁禎是握緊了拳頭,心中已經盤算好了千百種奪刀殺人的計劃。但當扯繩人真的走到自己麵前時,梁禎卻猛然發現,自己的手腳,早已不聽使喚,就連剛才還能自由轉動的腦袋,也變懶了,一動也不想動。

“滋”鉛水封上了鐵項圈的口子,梁禎直覺眼前一灰,身子一空,仿佛有什麽東西,被抽去了,且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原來,對生存的渴望是如此的可怕,可怕到連見慣了血與火的戰士,也甘於低頭為奴的地步。

梁禎迷迷糊糊地,跟著俘虜們一並下跪,聽著扯繩人頭領的訓斥,然後又跟著其他人的節奏,一遍遍的,站起又跪下。

其他扯繩人則手把手地一遍又一遍地糾正著奴隸們的動作,就如同習武時的拳師一樣,卻又比他們耐心得多,哪怕奴隸們學得再慢,也沒有舉起拳頭,或是揮動鞭子。

梁禎漸漸被這詭異的教學所吸引,他先是豎起耳朵,努力地想從扯繩人頭領的詞句中,挖出線索,可他根本聽不懂夫餘人的語言。隻好瞪大眼睛,細細地分析他的動作,可這些動作卻是章法全無,更與梁禎腦海中的記憶全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