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一)

那數百尺的山巒,綿延起伏,將整個平原,一分為二,兩山之間,是一條東西流向的小河,河道兩旁,各有兩丈餘寬的沙灘。沙灘上,不乏蹄印車轍,看得出這是一條溝通東西的要道。然而如此一條道路,在梁禎等人手中的輿圖上,卻是全無標注。

“我們一點都不了解夫餘的地利。”豹子與梁禎並肩走著,他雖沒讀過兵書,可多年的行伍生活,關於“天時、地利、人和”之類的基本取勝之道,他也還是懂一些的,“去年的北討,能贏才怪呢。”

“這幫直娘賊的狗官,就是在拿我們的命開玩笑!”另一個斥候說得更為直接。

“打仗嘛,就是華服者在聊天,布衣漢在流血。”梁禎說著,合上了錯漏百出的輿圖,“這條通道上,車轍眾多,不知盡頭,是什麽地方。”

地頭蛇杜爾立刻道:“這叫魚肚穀,因兩端入口窄小,中間寬敞而得名,長百餘裏。從東口出山穀,再往東北走上五十裏,便是夫餘王城了。”

“那我們過去看看。”梁禎用馬鞭指著東方道。

“這個山穀乃溝通王城與西部的要道,平日來往之客頗多,我們要萬分小心。”杜爾策馬走在最前,“到時候,若有人問起,我來答話就好。”

“好。”

五人於是勒轉馬頭,沿著坡頂的小路,一步步地朝東方走去。走不多時,腳下的路沿著山體,一點點地往山穀而去。梁禎抬頭看了眼天空,見天色尚早,於是便讓大家依次沿著山道,往山穀底部走去。

山巒緩緩拐向東南,在山體上踏出來的山道也隨之轉向。

“嘶”

馬群的嘶鳴忽地從五人耳邊響起,緊接著就是一陣急促但洪亮的人聲。梁禎趕忙從馬上站起來,手搭涼棚一望,隻見那山穀之中,紮著數十帳篷,帳篷外,是成群的駿馬,可那牧馬人的裝束,卻令梁禎大吃一驚——黑色的皮甲,黃色的氈帽,棕灰色的合襠褲,明晃晃的彎刀,黑漆漆的騎弓。

“跑!”

“快跑!”梁禎大聲叫道,同時一勒馬韁,雖說他們也穿著夫餘部落的服裝,可誰也沒打算,跟夫餘人的騎兵打個招呼。

想跑?已經遲了!隻聽見“咻”的一聲,一支黑色的長羽箭呼嘯而至,鋒利的箭頭,毫不費力地撕開了一名斥候胸前的衣物,巨大的衝擊力將他整個人“推”下馬去。

“咚”的一聲,斥候的腦袋在一塊巨石上留下一大塊豆腐乳,接著又在慣性的作用下“咚”“咚”“咚”地滾下山崖,所過之處,都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盡管袍澤就慘死在自己麵前,梁禎等人能做的,卻隻有拚命地夾著馬鐙,以求讓馬能跑得再快一點。沒有人嚐試多看墜下山崖的袍澤一眼,亦沒有人想到可以抽出弓箭,替死去的袍澤報仇。

所幸,山下的那群人沒有追上來的意思,梁禎等人在一口氣跑到山的另一邊後,也慢慢地收住馬韁,準備讓已顯疲態的馬休息一會。

“快,快跑!”杜爾忽然發覺身後的馬蹄聲沒有那麽響了,一臉著急地回頭吼道。

“杜爾,他們,他們不是沒追上來嗎?”豹子指了指身後並沒一個人影的道路,抱怨道,“讓馬兒休息一下。”

“你們傻嗎?他們可以在別遠處的山口繞過來,趕到我們前麵堵我們,我們走山路,他們走平路!快,不然就會被他們堵死在山上了!”

眾人一聽,頓覺泰山壓頂,不用梁禎吩咐,便紛紛揚起馬鞭,不顧一切地抽打著坐騎,以求激發出坐騎的最後一絲力氣。

不出杜爾所料,山穀中的追兵果然選擇從山口處繞出,準備將眾人圍堵在山上。眾人心裏也越發著急,夾著馬腹的腳是越來越用力,揚鞭的頻率也是越來越發。可馬匹的速度卻不見有所提升,相反,那一道道紅蛇般的傷口,卻還激發了馬匹的“逆反”心理,它們的速度竟是越來越慢!

“拔刀!殺過去!”看著山下逐漸形成的包圍圈,梁禎把心一橫,大聲吼道,同時抽出腰間的環首刀,“殺!”

對麵的夫餘人卻不急著拔刀對衝,而是紛紛挽起強弓,搭上硬箭。

“放!”領頭的百騎長一聲令下,山下便升起一團烏雲,盡管遠沒有當日梁禎在軍陣中所見的那些烏雲壯觀,可它所帶來的壓力,卻依舊讓梁禎心生怯意——這可是直衝著自己來的啊!

“嘶”一支黑羽箭射穿了豹子的馬那碩大的腦袋,那馬慘嘶一聲,前蹄一軟,背上馱著的豹子一下子就摔了出去,一頭砸在堅硬的山體上,沒等他有任何反應,戰馬沉甸甸的身軀便“撞”了上去,好端端的一個漢子,即時化作一團肉泥。

親眼目睹這一幕的梁禎,就如同被人當眾甩了一巴掌一般,心底裏已是無名火起三千丈:“豹子!”吼聲歇斯底裏,有如行雷。

箭羽落盡,雙方的距離也拉近到百步左右,夫餘人棄弓抽刀,策動戰馬,毫無懼色地衝向三個漏網之魚。他們的眼睛如同徽墨一般純碎,任何光線落進去,都如同進了黑洞一般,再無半點痕跡。

“呼!喝~”

“呼!喝~”

“呼!喝~”

風,將夫餘人的呼喝聲送進梁禎的耳朵。從這些中氣十足的呼喝聲中,梁禎感受不到絲毫的懼意,仿佛死亡於他們而言,隻不過是如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的事。

要換作去年,梁禎說不定也跟其他兵卒一樣,被夫餘人的氣勢給嚇傻了,轉身就逃,然而此刻,在目睹了一個個的袍澤慘死以後,梁禎心中所剩下的,就隻剩一團如太陽般熊熊燃燒的烈火!

一柄彎刀從梁禎的右邊襲來,梁禎的右臂在潛意識的驅動下要往外一擋,但在最後一刻,梁禎猛地發力,生生地改變了刀刃的軌道,避開劈來的彎刀,直取那人的喉嚨!

那人哪裏見過這般不要命的打法?慌忙回刀遮擋,遲了!隻見梁禎的環首刀,如同一條劇毒的五步蛇,閃電般地擊中了那人的咽喉,又火速退回,隻在那人的喉嚨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創口。兩馬錯開,各向前奔跑了數十步,才算勒住,馬上的騎士,就如同兩座石山,屹立不倒。

一陣帶著牲畜的腥味的風,從西北方吹來,打在兩座“石峰”上。然而風尚未過完,其中一座石山便在一聲驚天動地的“咚”聲中,化為一團塵埃。

一騎慢慢地往梁禎身邊靠,馬上的人大聲吼道:“跑!跑!不要停!”

是杜爾!如夢方醒的梁禎趕忙用力一夾馬匹,同時用眼睛的餘光往左後方瞄了瞄,最後一個斥候的馬還在餘光可視的範圍內飛奔,可馬上的人卻是蹤影全無。

夫餘人也紛紛調轉馬頭,邊“呼!喝~”“呼!喝~”地叫著,邊張弓搭箭,“咻”“咻”“咻”地射向在前方奔逃的兩騎。

“反擊!”杜爾吼道,同時解下背上的馬弓,“他們不會停下!”

不會停下?梁禎聞言大驚,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團模糊的肉醬,以及被肉醬包裹著的那把,肉醬生前最愛的木弓。

不!我不要變成那樣!梁禎甩著腦袋,猛地從箭壺中抽出一支箭,“咻”地放了出去。但他的箭術,比杜爾差了一大截,盡管帶著滿腔的怒火,可那箭卻仍如一隻無頭蒼蠅似的,在距夫餘人千百丈遠的地方“竄”了過去。

“趴下!”

“趴下!”杜爾大聲吼道。

話音未落,一團黑雲便遮住了兩人身後的太陽。羽箭“咻”“咻”“咻”的在梁禎耳邊擦過,有幾支幸運的,直接釘在梁禎背上,好在由於距離問題,羽箭的勁力已經消減得差不多了,這才沒給肉體造成多大的傷害。

“直娘賊的!”杜爾呸了一口,猛地從馬背上坐起,瞄著身後的追兵就是一箭,自幼在馬背上長大的他,騎射自然強於梁禎頗多,隻聽見“啊”的一聲,跑在最前麵的那追兵已是墜於馬下。

梁禎剛想叫好,出口惡氣。對麵的夫餘人卻如同見了紅色的公牛一般,狂怒不已,“呼!喝~”聲驚天動地,射來的箭矢也精準非常,梁禎和杜爾胯 下的坐騎先後發出一聲長嘶,一匹忽地揚起前蹄,再重重地向後摔倒,一匹則在全速衝刺的過程中,忽地往後一坐!

“轟”

“轟”兩聲,馬背上的兩人都被惡狠狠地摔了出去。

這一摔可不得了,梁禎隻覺得四肢酸麻,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大腦雖還算清醒,可卻失去了對全身的控製。

“呼!喝~”

“呼!喝~”

夫餘騎兵呼嘯而至,圍著兩人轉起圈子,馬蹄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棱角鋒利的小石子,砸得梁禎連眼睛都掙不開,他想伸手去擋,可四肢卻壓根不聽使喚,隻好閉起眼,任憑小石子玩弄。隻是他這一閉眼,就等於將自己的命運,徹底推向了未知的深淵。